“你這個小兒，把天下人都當(dāng)做什么,？”盧植一邊徐徐起身一邊語氣平靜的質(zhì)問道,。“偽書盜印……真以為靠著一些不知所謂的伎倆就可以將天下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嗎,？”

　　公孫珣大腦一片空白,，轉(zhuǎn)過身后，一時竟然忘了下跪請罪,。

　　“將門關(guān)上,。”盧植盤腿坐在了床榻上,，身子筆挺,，哪里還有半分醉意？

　　公孫珣宛如木偶一般又轉(zhuǎn)過身去關(guān)上了門,，而一直到手上的皮膚接觸到了門框,，這才覺得渾身上下多了一絲活氣，腦袋里也多了一絲清明,。

　　所以,，等關(guān)上房門后,，他當(dāng)即回身下跪請罪：“學(xué)生犯下大錯，請大人懲處,?！?p>　　“且說說，為何要作出如此悖逆舉動??？”盧植依舊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氣度,。

　　“回稟老師,。”趴在地上的公孫珣腦子一轉(zhuǎn),，立即將諸多理由中最能拿得出手的那個拋了出來,。“前些日子就在此處,，老師曾經(jīng)辱我母親……”

　　這倒不是假話,，公孫珣這么坑盧植，很大程度上是那天晚上記恨上了那句話,，若非如此,，也不會這么利索的就下定決心。

　　“好理由,?！北R植難得失笑?！疤斓鼐H師,，以孝道而逆師道，便是把你綁到河南尹朱野那里去,，你也能昂著頭把話說出來,。再說了，盧子干海內(nèi)名儒,，當(dāng)著弟子的面辱及人家父母,，難道就不要考慮一下洛中輿論……是這個意思嗎？”

　　公孫珣俯身不敢答,。

　　“抬起頭來,。”盧植呵斥了一聲,。

　　公孫珣趕緊起身,，然而等他抬頭對上對方似笑非笑的目光時，卻忽然有了一絲明悟……是了,，事情還有轉(zhuǎn)機,，不然這盧植斷然不會是如此態(tài)度的,！

　　真要是震怒之下想處理自己，哪里還會讓自己關(guān)上門,，還這么優(yōu)哉游哉的審問,？這盧植又不是黃鼠狼，吃個老鼠之前還要戲弄半個時辰,！

　　“除了這個呢,，可還有其他理由？”盧植繼續(xù)問道,。

　　“不敢欺瞞大人,。”心里有了微微一絲底氣之后,，公孫珣倒也坦誠了許多,。“其實也是想借此脫困,，小子野心太盛,，實在是受不得緱氏這里的寂寞……”

　　“也算是你實誠?！北R植搖頭道,。“你出身邊郡世家,，照常理而言,，經(jīng)學(xué)造詣如何于你其實并無太大幫助，倒是京中人脈……說起來,，我專門將你留在身邊教導(dǎo),，反而又是攔了你的路了！不過暫且不談這個,，我問你,，即便是今日我沒有發(fā)覺，事后也必然猜到是你所為,，你又為何覺得我屆時會寬宥于你呢,？”

　　“我覺得老師是海內(nèi)名儒，應(yīng)當(dāng)頗有道德氣量,，等到事情成為定局,，想來也不會在無憑無據(jù)的情況下對我一個未加冠的弟子如何……”

　　話到這里，公孫珣實在是說不下去了,，沒辦法,，太尷尬了！

　　話說,，人對人的想法,，有些是可以堂而皇之亮出來的,，但有些東西是真沒臉跟當(dāng)事人說出口的。

　　就好像這事,，跟同病相憐的公孫越說,，跟收攏到自己手里的呂范說，跟韓當(dāng)那種大老粗說,，乃至于跟利益熏心的許攸說,，那都是沒問題的，可你要當(dāng)著盧植這個當(dāng)事人說……這算什么事??？你公孫珣還要不要臉了？

　　“偽書中都是些什么內(nèi)容??？”正在公孫珣突然有了道德覺悟并進行自我反省的時候,，床榻上的盧植又開始審問下去了,。

　　“是請刻《毛詩》于石碑的背面，與《韓詩》互為表里的上表,?！?p>　　“倒也是個妙招?！北R植微微頷首笑道,。“也省的我讓你去洛陽城下把人再給追回來了……而且,，我是不是該謝謝你,，替我尋到了一個破局的絕妙好招呢？”

　　聽到此話,，看到對方的表情,，公孫珣心里猛的一個激靈，宛如被人當(dāng)頭澆了一盆冰水一般——是了,，現(xiàn)在他哪里還能不明白,，自己的所作所為根本就是被眼前這位明察秋毫的大儒給利用了！

　　人家盧老師心里比誰都清楚眼前的局勢,，比誰都能認(rèn)清現(xiàn)實,，而且比誰都實事求是！眼看著局面僵住,，人家早就準(zhǔn)備退而求其次了,！

　　自己根本就是被眼前此人當(dāng)成了刀子使！

　　至于真正被坑的不要不要的,，好像只有那邊還在睡著的劉寬劉婆婆了,！

　　當(dāng)然,，還有自己！可笑自己之前竟然還自以為是,，以為自己布局多么嚴(yán)整,？又是請人，又是造勢,，又是偽書,，又是盜印的……

　　“想明白了？”盧植振了振衣袖,，然后提醒了對方一聲,。“想明白就起身吧,，地下涼,，上面熱，暑氣寒氣一起浸上來,，到年老時連路都走不動,。”

　　“是,?！惫珜O珣失魂落魄的站起身來，卻是忍不住開口問道,?！翱墒牵蠋焺倓偛皇沁€說這種伎倆……不足以玩弄天下人于鼓掌嗎,？”

　　“那也要看局勢的,。”盧植面色平靜的答道,?！叭巳籼幱诮^境，進退不能,，那哪里還會顧忌這些呢,？你整日對自己的同學(xué)說，你們公孫兄弟被我和劉寬夾在其中,，是如何如何的難辦,，莫非以為我就沒有被中樞諸公和山東諸公夾在其中嗎？”

　　公孫珣為之一怔,，旋即默然,。

　　“我是朝中唯一一名古文博士，為古文張目義不容辭,?！北R植繼續(xù)解釋道,。“可是我能被啟用卻多賴中樞諸公的恩義,，他們對我有知遇之恩,。而且再說了，正如你之前所言,，事關(guān)根本,，中樞諸公是半點不能退的，而我又只有一人,。所以,，此番爭執(zhí)之后我的下場幾乎已經(jīng)是注定的了，無外乎就是如你所說的那樣,，被人擱置在什么角落里,，蒙塵落灰而已。既然如此,，還不如坐視你耍些小伎倆,，看看能不能鉆點空子，能爭一點是一點……”

　　“可要是這樣,，如果老師結(jié)局注定,，又何必爭這一丁點呢,，于老師有何益處,？”

　　“于我或許無益處，但于整個局勢或許還是有益處的……這天下日漸崩壞,，想要恢復(fù)制度,，我自問古文終究是比今文更合適一些，所以有一點點進步都是好的,?！痹挼竭@里，盧植稍微停頓了一下,，再看向?qū)Ψ綍r卻是溫和了不少,。“這個道理,，還是當(dāng)日公孫大娘教我的,。”

　　“老師認(rèn)得我母親,？”公孫珣已經(jīng)徹底失去了思考的神智,。

　　“未曾見過?！北R植失笑道,?！暗卸嗄陼磐鶃怼,！?p>　　公孫珣眼前瞬間閃過了母親信上那‘未必可怖’四字,，還有當(dāng)初什么一定要拜師盧植的種種說法……心底對自家老娘感到憤然之余，卻也放松了不少：“竟然如此嗎,？”

　　“為何不能如此,？”盧植不以為然道?！巴瑸橛闹萑?，涿郡與遼西雖然相隔兩郡，但你家生意也是做過來的,。再說了,，我也好，你母親公孫大娘也好,，在幽州都也算是名人……”

　　公孫珣連連點頭,，然后又想起之前的話題：“老師所言母親教您的‘道理’……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問你,，前些日子河南的蝗災(zāi)可有所留意,？”盧植收起笑意，再度正色起來,。

　　“自然,。”公孫珣趕緊點頭,。

　　“當(dāng)日河北蝗災(zāi),，滿目瘡痍，而我正在涿郡教學(xué),?！北R植卻是說起了一件讓對方略有印象的事跡?！岸热何吹戒每r,，我曾遣人快馬去問你母親……你須曉得，前一年大旱,，令支因她諫言引水灌溉而得以保存,，我頗為佩服……所以，就遣人問她,，蝗災(zāi)又該如何應(yīng)對,？她回復(fù)我說，可以撲殺食用！我對此很是不屑,，你可知道為何,？”

　　“蝗群會飛?！惫珜O珣當(dāng)然知道這件事情,。“所謂撲殺也最多撲殺兩日罷了,，又能吃幾日,？當(dāng)日蝗災(zāi)過去以后母親便以此事為恥，說自己眼高手低,，只知道紙上談兵,，搞一些小計倆，無關(guān)大局,?！?p>　　“我當(dāng)日也是如此想的，還在回信中斥責(zé)她無稽,?！北R植搖頭苦笑道?！叭欢葹?zāi)過后,，令支人終究是多了些蝗蟲果腹，再加上你們公孫氏的賑濟,，居然愣是熬過了那一年,。而我們涿郡，卻秩序崩壞,，乃至于出現(xiàn)了人食人的慘像……經(jīng)此一事,，我才曉得你母親往日信中的一句話堪為至理名言，所謂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公孫珣,，你須曉得,，人行于世，若是覺得道理對的,，那自然是要盡力而為的,。”

　　這便是言傳身教了,，公孫珣當(dāng)即鞠躬行禮,。

　　“不說我的事情了，”說完往事，盧植卻又繼續(xù)問道,?！爸徽f你，經(jīng)今日一事,，可有什么教訓(xùn)嗎,？”

　　“凡事需要知己知彼?！惫珜O珣回過神后不由面色緋紅,，低下頭來?！斑B自己是什么斤兩別人是什么斤兩都不知道,，就做這種事情，未免太過兒戲,！”

　　“兒戲倒也無妨,。”盧植搖頭道,?！皫讉€未加冠、剛加冠的年輕人,，總要有些敢為天下先的豪氣的,，這些年我所見到能跳出出身桎梏的英豪，大多也是如你這種膽大包天之徒……其實今天這件事情,，真正的關(guān)鍵在于后果太嚴(yán)重,，你以為我剛才對你說‘盜兩千石印當(dāng)斬’，是假的嗎,？君子不立于危墻之下,，有些事情可以去賭一把，有些事情,，但凡見到了就要遠遠繞開,，只有如我這般落入絕境，才可以弄險一搏,！”

　　“是,！”公孫珣一邊答道一邊偷眼去看對方。

　　“不用偷看了,?！北R植失笑道?！按耸挛也粫肪康?，但你也需要將這個教訓(xùn)謹(jǐn)記在心,。”

　　“喏,！”公孫珣終于感覺自己活了回來,。

　　“你母親在信中給你出了不少主意吧？”盧植忽然又繼續(xù)問道,?！翱捎心茏尮盼母鼊僖换I的主意？”

　　“有一些,，比如標(biāo)點……”

　　“這樣就好,。”盧植打斷了對方的敘述,，然后連連點頭道,。“偽書既然已經(jīng)送上去了,，那就且看看局勢……依我所料,，你這封聯(lián)名上書還是很有可取之處的，陛下十之八九會當(dāng)場同意,，而其他中樞諸公礙于陛下與劉公也會無可奈何……不用看了,，他確實睡著了，便是沒睡著也無妨……到時候,，我若是有事,，你便以我的名義去監(jiān)督這《毛詩》的銘刻好了！”

　　公孫珣恍然若失,，然后終于忍不住開口問道：“老師,，我心存怨望在先，偽書盜印在后,，老師何至于對我如此,？從初次相見便要將我留在身邊教導(dǎo)，再到今日的寬宏大量……只是因為與我母親相善嗎,？”

　　“我與你母親相善個什么,？”盧植仰頭大笑道?！澳阋詾槟侨瘴艺f她婦人,、商人之見是在故意激你嗎？我與她書信往來十余年,，倒是爭執(zhí)多大于敬服……”

　　“那……”

　　“你上前來?！北R植忽然招手道,。

　　公孫珣茫然上前來到床榻前。

　　盧植身高八尺二寸，坐在榻上,，竟然還能用手撫住體量極高的公孫珣肩膀：“東方之美者,，有醫(yī)無閭之珣玗琪焉……語出何處？”

　　“《淮南子》,！”公孫珣趕緊微微彎腰,。“這是我名字的出處,，醫(yī)無閭山就在遼西,。”

　　“是,，《淮南子》,。”盧植略顯感慨道,?！澳悄昴慵s莫有三四歲，你母親覺得不能再稱你乳名了,，可當(dāng)日她偏偏又因為經(jīng)商之事和族中頗有利益齷齪,，便也不想請族中長老幫忙，所以就托人給當(dāng)日剛剛于鄉(xiāng)中成名的我送來書信,。而我,，便在回信中給她寫了這句話?！痹挼竭@里,，盧植也好，公孫珣也好,，身體全都不由一顫,。“換言之,，你這名字,，乃是我給你取得……算起來，已經(jīng)約有一十五年了,！”

　　公孫珣再度陷入到了之前那種張目結(jié)舌,，手足皆不能動的狀態(tài)之中。

　　“那日在義舍中我之所以動怒,，并向劉文繞將你強索回來,，不為其他，只是因為你自己而已,?！北R植繼續(xù)道,。“我與你母親雖未謀面,，但書信往來十五年,，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她是個無君之人？而你,，偏偏又自幼失祜,，乃是一個天然無父之人！故此,，我實在是不想看到自己當(dāng)年親自起名的幼童,，變成一個無君無父又無圣之人，這才要叫到身邊親自嚴(yán)加教導(dǎo)……誰成想,，竟然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公孫珣下跪于榻前，已然不知所措,。

　　“你在我面前跪過數(shù)次,。”盧植搖頭笑道,?！暗嗍且驗橐暥Y儀為無物而刻意為之……但今日這一跪倒也稱得上是真心實意，甚好,！天色已晚,，且去吧！”

　　公孫珣大拜而走,。

　　“數(shù)月,，盧植自九江返洛，仍居于緱氏山,。（太祖）既身奉二師,，常輾轉(zhuǎn)于洛中、緱氏,，執(zhí)禮甚恭,，未嘗有怠。宛洛士林,，皆稱其德,。”——《舊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jì)

　　PS：大家有空的幫忙點下pc端的那個評分……好奇怪,，昨天還9.7呢,，今天忽然變成7.8……也不知道是什么機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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