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定北穿過下雨的廊廡，從趙筠的院子回到自己所住的院子，看到自己的老師,，盧師成,，正提了一個包囊，急急忙忙地準(zhǔn)備走出來,。

　　“先生，您這是要……”

　　“我走?！北R師成捻捻自己的胡須，冷眼瞪了一眼趙定北,，“我得趕快離開這兒,?！?p>　　“為什么呀？”趙定北攔住他,。

　　“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盧師成仍然執(zhí)意要往出闖,，“你別攔著我?！?p>　　“哎,，先生，哪里不雅了,？”

　　“你們府上給你們這些人延請儒士,，難道要的都是蠻夷、婦女之徒,？那你們請我干嘛,？到市上隨便找個胡兒來教好了。我一個窮酸陋儒,，每日跟他們這些人混在一起,，領(lǐng)一樣的薪酬，那我算什么,？”

　　“您是大儒,，是父親請來教我們這些公子的。你剛才遇見的那個姓洛的,，頂多算小儒,，半個儒生，就只配教教女子,。我們發(fā)給她的酬資,，頂多就只有您的一小半?！?p>　　“那也不成,。”盧生仍是搖頭,，“我不想跟這種小人待在一個地方,。”

　　“怎么就成了小人呢,？”趙定北取下老師肩上的包囊,，“只是看法不同而已……唔……當(dāng)然了，她說的東西確實僭越荒唐了點?！?p>　　“你看,，你自己也是知道的。不枉為師我這半年教你,?！北R師成說，“這種異端,，你若不剪滅了它,，它早晚要把你和小姐帶到陰溝里去，讓你們跟夷狄一路想法,，到時候可怎么辦？現(xiàn)在天下都在搜捕淮南余黨,，小姐若是出席酒宴,，也開口說‘今上就是一個指揮大斧頭的人’，這不是當(dāng)場影射,？我現(xiàn)在還不得趕緊跑么,？”

　　“但是她說她有證據(jù)?！?p>　　“有證據(jù)也不能這么說,，在這個時節(jié)說這種話太招禍了。況且一時說嘴逞強有誰不會,？我方才舉出孔圣人的話,，再向她索證明，她不是一時也沒什么話可說嗎,？”

　　“但是先生走后,，她跟我們畫了許多商周的文字?！?p>　　“隨便涂畫而已,，你還真的信了？你看她畫的字里有沒有一股蠻氣,？”

　　“唔……倒是確實有這樣一種氣息,，看起來確實不像中國的字?！?p>　　“那根本就是她們夷狄的字也,！你被人騙了還被蒙在鼓里呢！”盧生用手指彈了彈趙定北的前額,，“她這無非就是緩兵之計罷了,，想說動沒有什么底子的你，然后讓你來勸為師，讓我不要揭穿她的假皮,，是不是,？”

　　趙定北一時沒有話說。

　　“我一想就是的,！”盧生更加氣惱,，“想不到這個賤奴一肚子假學(xué)問，耍奸倒是還有一套,。你們今朝必須得把她踢出府去,，要不然你就讓我卷鋪蓋滾蛋，我堂堂君子,，七尺丈夫,，絕對不與小人共事！”

　　“這……”

　　“算了,，我看你也是剛才被那個人說迷了心竅,。”盧師成擺擺手,，“我跟趙司馬說去,，你們這些黃口小兒，不能成事,?！?p>　　說罷，他直接撂開趙定北,，自己往中堂那邊走去,。趙定北站在原地，感覺有點不知所措,。事情似乎有點脫離自己的控制,。

　　過了一會，時間將近中午,。天依送走了盧生和趙定北以后,，就一直待在房間里繼續(xù)教趙筠識字，忽然聽得門口傳來晏柔的聲音,。

　　“阿洛,！”晏柔的聲音似乎有點焦急。

　　“怎么了,？”天依將毛筆擱下,，抱著袖子站起來。

　　“小公子托我來轉(zhuǎn)告你,，他沒有勸得動盧先生,?！?p>　　“那……”

　　“盧先生說你以假學(xué)蒙蔽小姐，一定要把你踢出府去,，說完就去找司馬大人了,。”

　　“??？”天依的心里一咯噔。

　　“那怎么辦,？”趙筠聽了也有點慌,。

　　“所幸今天司馬大人在營上處理軍務(wù)，這幾天之內(nèi)不會回府了,?！?p>　　天依松了口氣，慢慢地坐回榻上,。

　　“不過也就是這幾天而已,，我們還是快想想辦法吧?！标倘岬纳裆]有放松，“盧先生是司馬大人親自延來的,，視他為洛下的大儒,，他的話司馬大人不可能不聽的?！?p>　　“我們要不要找盧先生認個錯,？”趙筠問。

　　“不知道,，我回頭試一試,。”

　　“不用試,?！碧煲罁u搖頭，“這樣決計是不行的,。我與他今天的分歧,，不是具體的智識的分歧，而是根本上的道不同,?！?p>　　“道不同？”趙筠沒有聽懂,。

　　“對,，我們秉持的理念不一樣。他作為一個儒生，從小接受的就是王道,，因此‘王’這個字的解釋之于他內(nèi)心來說就是不能隨便更動的東西,。一經(jīng)更換，他依托這個基本的理念往上構(gòu)筑的整個樓閣就全崩塌了,?！?p>　　“姐姐不也是儒生么？”趙筠問道,。

　　“……至少我們那邊的‘儒士’已經(jīng)考出了‘王’這個字的原初的形態(tài)和本義,，我寧信他們得出來的成果，也不愿相信近代的人們?yōu)榱朔埏椷@個字提出的許多美好的說法,?！?p>　　“但是這樣會把姐姐帶進危險的地方去。現(xiàn)在的情況就很棘手,?！标倘崦碱^緊蹙。

　　“都是我不好,，又給姐姐捅了一個大簍子,。”趙筠抱住天依,。

　　“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就不要再想這些了?！标倘釋w筠說,，“想辦法怎么樣幫阿洛度過這個難關(guān)才是正事?！?p>　　“我現(xiàn)在就去求盧先生,。”趙筠站起來,。

　　“沒有用,。”天依止住她,。

　　“試一試嘛,。”

　　“還是我下午先到我那兩位恩兄的抄書店里去看一看,，在那邊會不會找到什么頭緒,。”天依對兩個人說,。

　　“也好,，我們分頭行動,，可能會有些進展?！标倘釋w筠說,，“讓洛姑娘去忙她的，我們自己也試一試有沒有其他什么辦法,?！?p>　　下午，呂聿征和陳季的書店門口,。

　　“哎,，洛姑娘！”陳季正送走了一位主顧,，遠遠地看見從人群中走來一個久而不見的身影,，后面還跟著一個仆人。

　　“陳兄,，好久不見了,。”天依朝他作了個揖,，“店里最近還好么,？”

　　陳季搖搖頭：“不行。這幾天連日陰雨,，沒人想出門,，所以來光顧的也就減少了。不過晴了以后可能人會多一些,。……我們進屋里敘話,?！?p>　　陳季將跟在天依身后的阿樸安排到里屋歇息，又遞給他五銖錢,，阿樸便乖乖地坐在那里飲水,。天依被陳季請到后院，沒過一會,，呂生也從店里走了出來,。

　　“洛姑娘今天是又有什么事相求么？還是就過來閑坐,？”

　　“……有事相求,。”天依猶豫了一會,，咬著唇說,。

　　“什么事,？看姑娘的面色，應(yīng)該比較難辦,？”呂聿征繼續(xù)問,。

　　“你們這里有沒有什么……龜甲，或者金石,？”天依問呂聿征。

　　“??？那是什么？姑娘難道最近喜歡收集珍奇,？”呂聿征一時有點摸不著頭腦,。

　　“就是上面有字的那種?！?p>　　呂聿征表示自己聞所未聞,。天依這才想起來，在漢代大規(guī)模出土商周文字實例似乎要等到漢武帝晚年以后,，而甲骨文的發(fā)現(xiàn)更是要等到清末,。這會兒的普通士子怕是還沒見到過這類東西。

　　“為什么它們上面會有字,？”呂聿征詢問道,。

　　“因為殷人和周人，一般會在禮器或者石碑上鐫刻各種銘文,，以記載當(dāng)時的人事,，或者求禱吉祥。這些器物就是我剛才說的金石,?！?p>　　“喔，是這樣,，這我是知道有這么一回事的,，雖然也沒實際看到過。但是姑娘剛才說的龜甲呢,？”

　　“他們還會在占卜的時候……”

　　“哦,，我知道了！”呂聿征突然拍案而起,，“你說那個啊,，那個我們現(xiàn)在有些巫祝都時常還在用。有時候用龜背,，有時候用筮草,，一般來說用龜背比較正式,。當(dāng)然，龜是神物,，更多情況下不會殺,，而是養(yǎng)起來，它舉手投足也可以占卜神意,?！?p>　　天依的眼中忽然亮起一絲希望。

　　“那有沒有占卜以后留下來的龜背,？”

　　“這個可能有些難,。”呂聿征又坐回草席上,，“這樣,，我回頭到處搜羅搜羅，只是姑娘要找這些干什么呢,？”

　　天依遂將自己上午與盧生發(fā)生的爭執(zhí)情況一五一十地講給了呂生和陳季,。呂生摸著下巴，表情逐漸凝滯了下來,。

　　“洛姑娘這‘王’字的解釋,，在我來看，也實在算是邪說,?！眳雾舱鲹u搖頭。

　　“是的,，這種說法確實很傷人,。你們都是受王化沐浴的，我向你們賠個不是,?！碧煲拦硐騾雾舱鞯狼福瑓s被陳季扶住,。

　　“哎,！我倒是覺得,，洛姑娘的這個解才真真的對,！”陳季對呂聿征說，“你不看別的,，他漢家的高祖,，原先不就是一個沛縣的小吏嗎？他什么時候稱的漢王,？不是就是在手頭上有幾萬大兵的時候嗎,？”

　　“高祖是天命所歸,，生下來就有祥瑞，出行都有五采云在頭上跟著,。”

　　“我哪天要也稱了高祖,，那我也能說我老母是昆侖山上的王母呢,！”

　　“你這可不要讓其他吏民聽見……”

　　之前每每遇到這種話題，呂聿征都對陳季沒話說,，只能搖頭在一旁生悶氣,。這次自然也是。良久,，他方抬起頭來說：

　　“所以啊,，你們一個是白丁，一個是蠻夷,，雖然都識得一些字,，洛姑娘也背得一口好書,，但思想還是太野太鄙了,。”

　　“那些讀過圣賢書的人,，騎到我們頭上的時候,，不是還比我們更野嘛?！标惣颈е觳残?，“反正這個忙,，你不幫也就算了,。我是一定要幫一回洛姑娘的。要是真的發(fā)現(xiàn)了一片殼子,，上面就把王字寫成一個大斧頭,，哎，我看那些儒士還有什么說法,。別說他們了，就說你呂文平,，你到時候也不得不承認吧,。”

　　“那也得發(fā)現(xiàn)了再說,?！眳雾舱鲹u搖頭,，“而且，你怎知道這個斧鉞就一定要殺人呢,？它也是禮樂的一部分嘛,，有時候,，天就是要圣王掌握兵刑,，去伐無道……”

　　“不管這么多，那我就和洛姑娘張羅這個事,。時間不等人,，再過幾天，她可要被那個盧師成逐出趙府了,?！?p>　　“其實按我說，姑娘還是就和他道個歉好了,。這樣找沒什么結(jié)果的,。”呂聿征的口氣仍然很悲觀,，“這個盧師成,，放在洛陽的儒林也算是有名的，跟各處的使君,、校尉關(guān)系也很近,。我們這些草野儒生，他根本不屑來接觸的,。就憑你一個海國的姑娘,，斗不過。何況他所講的一貫三為王,，也是我們?nèi)逭叩墓沧R,，是寫進經(jīng)典里面的?！?p>　　“我跟他爭的時候也是昏了頭,，當(dāng)時沒有想到這么多?！碧煲劳兄f,，“要是向他道歉還能亡羊補牢的話，現(xiàn)在我也就不用專門到這里來勞煩兩位大哥了,。這次也算是我自作自受吧,?！?p>　　“不過姑娘要是因這件事又在趙府待不下去了的話,，來我們這里也是沒事的,。”陳季說,，“這些天我們一直閑置著那個房間,，里面也會放一些書，姑娘可以好好看,。當(dāng)然了,，沒有那么多錦繡衣服穿?！?p>　　“雖然不想幫你做這個事,，但是我回頭也會向我認識的朋友里邊打聽打聽。若實在沒有的話,，也就幫不到姑娘什么,；不過若確實有姑娘所說的那種字體的話……就當(dāng)我白念了這二十年錯書。但是孔圣人的話,，我相信是不會有謬的,。”呂聿征的神情很復(fù)雜,。

　　“非常感謝呂兄,！”天依對呂生再拜。

　　夜晚,。天依被呂陳二人留在打烊的店里吃了一頓晚飯,，順帶又遇到了前來蹭飯的廖涯。

　　“哦,，這還不好找么,？”廖涯撮口吹著口哨，“老辛就有這種癖好,，喜歡收集各種有字的王八殼?！?p>　　聽了這話,，天依感覺自己心里的底子更厚了一點。

　　“明天上午吧,，你再過來一趟,，我叫老辛帶著他那幾摞烏龜殼過來見你。畢竟他不識貨,?！?p>　　看起來事情在向有利的一面發(fā)展。況且這一次又是小別重逢，幾個人都很有興致,，遂在桌上又喝了點小酒,，方才告罷。待到廖涯護送著阿樸和天依回到府中,，夜幕早已經(jīng)降臨了,。

　　“怎么樣了？”趙筠已經(jīng)秉著蠟燭在院門口等了多時,。

　　“我明天還要去市上一趟,，看看究竟有沒有。他們說應(yīng)該會有,?！?p>　　“那還好，可能還有點退路,?！壁w筠低著頭說，“我下午去找盧先生求情,，他說他白天就預(yù)料到我回來向他求情,，說我已經(jīng)被你這個夷狄毒害得至深了，我不管說什么,，他無論如何都不會聽的,。”

　　“這樣……”

　　雖然是個壞消息,，但是也還算是在意料之中,。

　　“既然發(fā)弦沒有回頭箭，那就只能硬著頭皮走下去了,?！碧煲览砹死碲w筠的頭發(fā)，“小姐不要擔(dān)心,，你過兩天應(yīng)該就能夠看到大量的商代古人和周代古人刻的文字了,。你對漢字的了解，到時候也會深入很多,，這次的事情,，就當(dāng)老師又給你教了一次館?！?p>　　“嗯,。”趙筠把頭埋入天依的懷中,，“不過我還是希望洛姐姐永遠不會教到這種課,，一切都平平常常的,。”

　　天依安撫著趙筠,，抬頭看冰涼的夜空,。由于白天尚下過雨，所以并沒有月亮,，烏云層層疊壓，天地異常陰暗,。不是什么好天氣,，天依想著，隱隱擔(dān)心這會不會預(yù)征著什么,。

　　轉(zhuǎn)念一想,，那位盧生今晚要也舉頭望天的話，他看到的亦絕不會是什么滄浪河漢,、皓月疏星,，也必然是這副慘淡的景象。天象對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只是看天的人會生發(fā)一些心理作用而已,。

　　天依咬咬牙，默默地將那枚玉墜從自己的腰帶上揭下來,，放到自己的懷中,。不管明天會發(fā)生什么，后天來的是人是鬼,，是牛是馬,，自己已經(jīng)沒有悔棋的選項了。

　　“小姐早點休息,?！碧煲缹w筠說。趙筠點點頭,，眼神里還是有點迷茫,，但是一看天依的面色十分從容，自己提著的心便也稍放了一點,。

　　“洛姐姐,，等明天忙完了也不要忘了來教我?guī)讉€新字哦?！?p>　　“一定的,，我還要一直教到你及笈呢?！?p>　　“……嗯,?！?p>　　——第一節(jié)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