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在小巷里被襲擊以后，天依一直沒有去找呂聿征和陳季。一轉(zhuǎn)眼半個月就過去了,，時間也漸漸入冬,，不知道他們兩個現(xiàn)在過得如何，生意怎么樣,。

　　馬車駛過長長的洛陽橋。當(dāng)天那個拋下自己躍墻而走的阿樸已經(jīng)被趙司馬轉(zhuǎn)賣了出去，而莫子成也聯(lián)系府上,，專門給自己配了一副車駕，以保證自己的出行安全,。這回不管自己有什么情況,，都不用擔(dān)心因為迷路而遭遇危險的問題了。

　　“洛先生,，到了市場怎么走,？”前面?zhèn)鱽碥嚪虻穆曇簟?p>　　天依將具體的方向報給了車夫。過了一會,，天依明顯感覺車速降低了許多,，車外也變得嘈雜了起來。天依感覺到車子正在人流當(dāng)中穿行,，又過了好一段時間,，車子徹底停了下來,。

　　“洛先生，到了,?！?p>　　天依打開車門，下面已經(jīng)有一個隨行的奴仆伏在了天依面前,。

　　“小兄弟,，你站起來，我不想踩著人下車,?！碧煲缹λf，“不就是六銖的獎賞么,？你今日來已經(jīng)是辛苦了,，我給你?！?p>　　聽到后半句,，那個奴仆方才猶猶豫豫地站起來。天依摸出兩枚錢子,，遞到他手上,。那人接到錢后，又畢恭畢敬地朝天依做了一拜,，方才退到一邊佇立,。

　　天依走向店門，發(fā)現(xiàn)陳季并沒有按往日那樣站在門口招迎來客,，遂走進店去找呂聿征,。

　　呂聿征正在算賬，看到門外有人走進來,，抬頭一看,，急忙上前迎接。

　　“洛姑娘,！你的傷好些了,？”呂聿征渾身打量了一下天依。

　　“好些了,?！碧煲勒f。

　　“兇犯抓到了么,？”

　　“已經(jīng)處置了,。——陳兄今天怎么不在店里？”

　　“嗯,，過得挺好的,。”呂聿征答非所問地說,。

　　“什么叫‘過得挺好的’,？我是問陳兄在哪……”

　　“啊，這個……”

　　“陳兄出事了,？”天依從他吞吐的語言中察覺到了什么,。

　　呂聿征沉默許久，最后點了點頭,。

　　“什么事,？”

　　“被……”

　　“遇劫了？”

　　“這倒沒有,?！眳雾舱鲝姅D出一絲局促的笑容，向天依擺了擺手,，示意她跟自己去后院,。待兩個人走到后院里時，呂生方才沉下臉來說：

　　“他跟廖涯一塊被抓了,?！?p>　　“廖涯？他們怎么了,？”天依一邊問,，一邊聯(lián)想起了廖涯的身份，“被當(dāng)成游俠的同黨,？”

　　呂聿征點點頭,。

　　“什么時候？”

　　“大約就是……五天前,。他跟廖涯在市上買菜的時候，突然有一隊兵卒來了市上,。廖涯以為他們不會發(fā)現(xiàn)他,，結(jié)果那隊兵直奔著他們倆來了，把他們一塊逮回了官獄,?！?p>　　“呂兄可去打探過情況？”

　　“打探過,，”呂聿征說,，“姑娘還沒去過監(jiān)獄吧？”

　　“去過,?！?p>　　“那姑娘你就應(yīng)該知道里面的犯人待遇如何,。我曾經(jīng)差抄書匠去探視過，他回來跟我說……唉,，不說也罷,。”

　　“呂兄試過保他出來么,？”

　　“說實話,，陳兄和廖涯一直沒有把我和姑娘也拉出來，已經(jīng)是萬幸了,。他們倆的脊梁實在是硬,。那個抄書匠回來之后跟我說，前些天本來是淮南王案重點收尾的日子,，吏曹都盼著多抓點人作淮匪余孽好給自己邀功,，捕游俠也特別地多，而且跟游俠關(guān)系比較密,、或者當(dāng)日和他與俱的人也不放過,。他們倆都是被關(guān)進的死牢，過幾天就要決掉的,。我們這種和他們走得比較近的人差點都自身難保了,，怎么想著去解救他們呢……”

　　天依沉默了一會，開口道：

　　“我想辦法,?！?p>　　“姑娘一介女子，縱然認識趙府的人和莫公子,，也不一定能夠……何況這正是比較緊的時日,，姑娘可不要把自己也賠進去了……”

　　“陳兄和廖兄都是兩度救過我的恩人，我今生就算豁出命去,，也要營救他們,。”

　　呂聿征嘆了一口氣：“這種大事,，姑娘切勿輕浮,，回去以后再計較計較?！?p>　　“這幾天就是冬季開決的時日,，我若再計較個幾天，陳兄和廖兄早就身首分離了,?！碧煲老蛩f，“呂兄，我明白你的好意,。然而我雖然是一介婦人,，但實在也仰慕委身赴難的高義。廖兄和辛大俠當(dāng)年冒著被捕的風(fēng)險把我從狹斜當(dāng)中救出來,，難道我今日就能棄他們于不顧,？我自己尚且不畏此險，呂兄又何必替我擔(dān)憂呢,？”

　　“姑娘剛才提到了辛大俠,，確實，辛沙昴昨天也跟我說,，他正打算組織營救,，奈何人瘦刀鈍，橫沖進去恐怕禍事更大,?！?p>　　“這件事情，還是得靠我,。我至少認識專理獄政的莫公子,，或許我找他求情，還能有救,?！?p>　　“……那要看莫公子能不能遮天換日了?！眳雾舱髂Υ曛?，不停地嘆氣，呼出的氣在空中凝成一團一團的白霧,。最后,，他突然停下來，對天依說了一句：

　　“我讀書這幾年,，竟失卻了男子漢的本性,，沒有為身邊的人做過一樁義事，現(xiàn)在想來,，真是愧對大家,。我決定了，如果辛老兄要攻獄的話,，我就拾一把刀跟從，就算不成,，也要跟他們一起死,。”

　　天依搖了搖頭：“不能莽撞。你不妨告訴辛大俠,，讓他先緩緩,，實在不行了，再行此下策,。不過我希望最好能夠求動莫公子,，讓他幫個忙?！?p>　　“這樣,，反倒我們這幾個男人又得蒙姑娘委身在別人面前才得救了……”

　　“這無非就是個說法而已?！碧煲罁u搖頭,，“陳兄和廖兄吃的鞭笞、要受的刑戮,，才是實打?qū)嵉?。我現(xiàn)在就先回府，去聯(lián)系莫公子,?！?p>　　“……仰仗姑娘了。我之后會每天遣人去趙司馬府門口打聽情況的,?！?p>　　這次實在是事出突然，天依還沒在呂聿征的書店里喝上一口水,，就急忙返回了車駕,，登車馳回。她坐在車上,，請車夫快點回府,，腦子里突然回想起了前幾日莫子成對自己和趙筠說過的話。

　　“今天沒有公事么,？”天依當(dāng)時問他,。

　　“閑?！蹦映尚α诵?，“案子基本上都定下來了，犯人次第開決,，這已經(jīng)不歸我管了,。我也好從這一年的公事里脫身出來，做做一個正常人該做的事情,?！?p>　　莫子成當(dāng)時的意思是,，年內(nèi)的案子差不多已經(jīng)定了，接下來就是開決犯人,。按這個內(nèi)容來看,，會不會廖涯和陳季已經(jīng)被定罪了，現(xiàn)在正在洛陽的官獄里等候斬首,，或者是明天就要被推到秋場去斬首……

　　一想到自己在前段和這段時間內(nèi)要被迫地接二連三地求莫公子做許多事,，自己的心里就一陣發(fā)虛。雖然到目前為止,，這種懇求并沒有帶來什么副作用,。

　　車夫快馬加鞭地趕回了府上。天依拉開車門,，往地上一跳,，摔了個倒栽蔥。兩個仆役把她扶起來,，她顧不得許多,，踉踉蹌蹌地跑回趙筠的院子，莫子成正在給趙筠解《楚辭》,。

　　“哎,，洛姑娘?！蹦映陕牭酵饷媪鑱y疾速的腳步聲,，抬起頭來看了看，發(fā)現(xiàn)是天依,，“你今天不是說去找你兩位恩兄么,？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而且為何如此狼狽,？”

　　“莫先生,，我有一事相求……”

　　“姑娘先坐下，慢慢說,?！蹦映缮锨罢埶拢澳憬裉煲姷侥愕亩餍至嗣?？”

　　“只見到了一位,。”天依吞吞吐吐地說,。

　　“另一位呢,？”莫子成問完，想了想,，又開口道,，“現(xiàn)在洛陽的治安有這么差么,？”

　　“不，……是太好了,。”

　　“那位是個游俠,？”莫子成將書卷放到桌子上,，“前些天似乎確實在大力搜捕游俠，你那位恩兄被抓的話,，也是在情理范圍內(nèi),。”

　　“不,，只是跟游俠待在一塊,，然后被抓的?！?p>　　“哦,，我明白了?！蹦映牲c了點頭,，“你要我?guī)兔Π阉懦鰜恚瑢γ?？沒問題,，我回去就跟獄吏商量。不就放個人么,，這就去,。”

　　“不,，不止,，還有那個游俠，我希望公子也……”

　　聽完此話,，莫子成愣了一下,，又把手邊的書卷抓了起來。

　　“洛姑娘,，你那位恩兄,，我可以說他跟那個游俠并沒有什么勾結(jié)，只是碰巧在場而已,。但是若是姑娘要放的人本身是游俠的話,，那就要多費一些周章?！?p>　　“其實那位游俠也有恩于女子,?！碧煲酪Я艘麓剑f道,。

　　“怎么說,？”

　　“莫先生還記得我還為府上的婢子時，私自帶小姐出去吟賞秋景,，回來被二公子賣到狹斜去的事情么,？”

　　“哦，記得,。我當(dāng)時是第二天從趙司馬大人那里聽說了這個事情,，自那會就開始籌劃營救姑娘，但是又聽小公子說姑娘已經(jīng)被兩個游俠劫走了,。我當(dāng)時就在想,，姑娘為何人緣這么好，明明是一個婢子,，卻處處有人幫,，還認識幾個俠?！?p>　　“可能是比較幸運吧,。”天依聳聳肩,，“那兩個游俠中的一個就是五天前被捕的那個游俠,。”

　　“他姓什么,？”

　　“廖,，叫廖涯。另一位恩兄叫陳季,，沒有他們,，我恐怕坐不到這里?！?p>　　“是廖哥哥,？”趙筠突然記了起來，“我那次跟洛姐姐出去的時候,，一路上幸好有他護送,，還蠻安全的。他背上背的是一把笛子,，聲音可重了,。那天他跟洛姐姐還在山上吹笛子給我聽?！?p>　　“他帶你們走的時候,，知道你的身份么,？”莫子成問趙筠。

　　“知道呀,?！?p>　　“你們是怎么找到他護送的？”

　　“因為他認識陳兄,，陳兄又認識我,。所以我說帶小姐出來玩的時候，陳兄拜托了他隨行,，好好保護。結(jié)果現(xiàn)在陳兄和廖兄都被府曹抓起來了,?！?p>　　“明白了?！?p>　　莫子成站起來,，開始在室內(nèi)踱步，似乎開始想事情的解決辦法,。

　　“莫先生足智多謀,，一定能想到什么穩(wěn)妥的解決辦法的?！碧煲腊萃兴?。

　　踱了好一會，莫子成轉(zhuǎn)過身來,，似乎要說些什么,，忽然發(fā)現(xiàn)趙筠也看著自己。

　　“莫先生,，其實洛姐姐之前也跟我說過,，他們兩個人尚不認識的時候，就碰到過了,?！壁w筠開口說道，“只是廖哥哥當(dāng)時為了飽腹,，誆去了洛姐姐的八銖錢,。我也能理解官府捉拿游俠這個事情，但是我自己覺得,，廖哥哥雖然行一些小惡,，但是在一些關(guān)鍵的時候倒是拎得清，畢竟沒有他的話,，可能那天晚上……”

　　“小姐的意思是,，他之后行了善,，救了洛先生，可以一定程度地抵掉之前行的惡,，讓他少受些罰,。”

　　“……應(yīng)該是吧,?！?p>　　“這種說法尚可，但是請小姐分清,，小惡跟大惡之間只是程度多寡的差別而已,，本質(zhì)上都是惡。既然行了惡,，那就逃不了罰,。當(dāng)然了，具體怎么罰,，這個是可以商量的,。”

　　“可是我們或多或少地都行過惡,?！碧煲勒f，“像我之前徇私為萬安的父親求情,，拋開結(jié)果,，光從動機來說，我當(dāng)時是默許了自己可以向那個市吏的家人行惡的,。我這些天一直在歉疚,。”

　　“姑娘若是這樣想的話,，就自己懲罰一下自己吧,。無論如何這構(gòu)不成給小偷開脫的條件?！?p>　　“我是說,，至少給他一個悔過的機會。他那天已經(jīng)在我和小姐面前說不再誆人了,，雖然我不知道他后來還有沒有做這些事,。但是光憑他的游俠身份就去把他拿起來關(guān)入死牢，恐怕不是……”

　　“等等,，死牢,？”

　　“對。他倆被押入的是死牢?！?p>　　莫子成站起來又走了兩圈,，一拍手上的卷子：

　　“我記起來了。前兩天他們到處捕人,，乃是淮南王案的余緒,。”

　　“對,，呂兄也是這么跟我說的,。”天依說,。

　　“這個案子基本上已經(jīng)接近完結(jié)了,，那些曹吏是想盡可能再多抓一些人，人越多,，他們的功勞越大,。這個其實算是一個成例了，我自己也沒有什么能力去改變它,。”莫子成坐了下來,，對趙筠說道,，“現(xiàn)在我不講楚辭了，給小姐講一個聽起來不是那么好聽的故事,?！?p>　　趙筠睜著一雙大眼睛，看著他,。莫子成將卷牘放在案上,，開始述說：

　　“十年前，在我還小的時候,，聽說當(dāng)時洛陽城里有一股盜賊,，專門在街上襲擊官吏。當(dāng)時主掌刑獄的使君下了一條命令,，叫各里的里正和父老把當(dāng)?shù)赜辛盂E,，或者不服管的不良子弟都列出來，逐次抓捕,，全當(dāng)成盜賊赴秋場斬掉,。”

　　天依倒吸一口涼氣,，想起了《漢書》中的那個“執(zhí)法嚴明”的酷吏尹賞的故事,。

　　“一次殺了多少人？”趙筠問。

　　“聽我父親說,，一兩百個是少的,。……你還別說,，自那次以后,，洛陽的治安確實好了很多?！悄谴物L(fēng)波以后,，我就再沒尋得當(dāng)時和我玩得很好的那個仆人家的兒子了?！?p>　　莫子成停頓了好幾次,，才把這個故事全部講出來。

　　“……當(dāng)然了,，今日城里行的事,，其實也就跟十年前差不多?！瓐?zhí)法嘛,，就是這樣，有時候找不到證據(jù),，犯人逍遙法外,，那就只能把有這種跡象的先找出來扼死，不管你是小惡還是大惡,，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

　　“我也認識廖兄和幾個游俠,，不如莫先生把我也送進死囚跟他們一塊處決好了,，這樣還為你們的獄吏多添了點事功?！碧煲劳ζ鹦馗f,。

　　“姑娘不要這么激動。我自己固然是覺得此道太過酷厲,，自己不愿意施行的,。但是我也不能因為這個，就去得罪下面那么多法吏,。雖然不能這樣改變,，但是保一兩個人出來，還是可以的,?！?p>　　“莫先生應(yīng)允了？”

　　“我之前沒想起這個事，以為姑娘和小姐是要保陳兄和一個小游俠無罪,，所以跟姑娘爭,，原來你們是要保他們免死?！蹦映勺狡鹚呐L(fēng),，“那這就得趕快了。說不定明天中午就會臨到他們——當(dāng)然了,，在獄中被折騰死也是常有的事,。不管怎么說，我會盡力的,?！?p>　　“謝莫公子大恩！”天依向他揖拜,。

　　“但是這事我不一定能辦到,。”莫子成沖她搖搖頭,，“不過,，洛姑娘，你要知道,，加上這次,，你已經(jīng)是第二次讓一個公家官僚徇私情涉公事了。我若不是河南太守的兒子,，那我這會兒可就是賭著我的前程在幫你做這件事。尋常人家要保一個親故減罪還要支付大量的贖資,，姑娘總是置我在這個危險的境地,，恐怕不幫忙做點什么也說不過去吧?！?p>　　“莫先生需要我?guī)褪裁疵?？女子一定戮力相助！?p>　　莫子成聽到這話,，只是輕輕地笑了笑：

　　“……也不是什么大忙,，到時候會找你的?！?p>　　“靜候先生佳音,！”天依和趙筠一同送莫子成出了門?；氐椒块g,，趙筠還沉浸在莫子成剛才的故事當(dāng)中，久久沒有恢復(fù)平靜。

　　“洛姐姐,，盧先生之前教我的時候,，不是說上天、君上有好生之德么,？”

　　天依并沒有回答,。

　　“洛姐姐，你先前說你們海國有很多商周的古字,，那上面的‘王’字是一把大斧頭的形狀,。盧先生說的是你弄錯了，但為什么洛陽這邊的官吏行事不是按‘貫通天地人’來,，而偏偏按的是那個大斧頭來呢,？”

　　天依一時沒法回答。她現(xiàn)在腦中想到的只有幾十年之后漢宣帝說過的一句話：“漢家自有制度,，霸王道雜之,。”在這半個月間,，她眼見著這柄霸道的斧頭左砍右砍,，砍了有罪的，也斫了無辜的,，把秋場染得血紅,。而今天，這把斧頭終于懸在了自己的身邊人頭上,，不知道最后會不會落下來,。

　　——第一節(jié)完——

　　第二節(jié)被屏蔽，已在本部最后補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