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三節(jié) 臨時救濟局
晚上。趙府的東側(cè)院子被火炬和柴篝照得通亮,。
睡眼惺忪的趙破奴司馬披著一件大氅,,被親兵簇?fù)碇?,走向這所原先是下人居住的院子,看著前邊隱約躥動的火苗,,打了一個哈欠,。還沒等他進入院子,得知父親來到的二公子就先從里面蹬了出來,。
“這些都是那個蠻夷攛掇弟弟妹妹做的事情,。父親,你去看看,!”二公子咬著牙向趙司馬匯報道,,“這些本該要死的人,現(xiàn)在又窩在這燒我們柴了,。”
趙破奴思考了一會兒,,問道:
“哦,,是那個姓洛的?”
“對,。父親還記得她,。”
趙破奴沒有立即繼續(xù)說下去,,而是先深吸一口寒氣,,揉了揉太陽穴,未幾,,精神漸漸恢復(fù)了起來,。
“前面這些人是哪兒來的來著?我年長了,,記性不好,。”
“他們是被阿筠叫進府來避寒的閭民啊,?!倍蛹钡溃皥?zhí)事剛才跟我說,,已經(jīng)分了好些糙粟給他們熬粥喝了,。木柴用得更多。阿筠一開始找他,,他還算守責(zé),,并沒有答應(yīng)他們荒唐的請求。但是那個蠻夷子不知說什么話迷了小姐,,阿筠又去迷了小弟,,最后小弟親自去找執(zhí)事開的倉,。”
“也就是說,,這件事主要是定北,、小筠和洛氏籌劃的啰?”
“沒錯——當(dāng)然了,,這主咎在洛,。等把這些閭民驅(qū)遣完,我就收拾她,?!?p> “有什么咎?不就是庫里少了些壓倉底的么,?”趙司馬瞇了瞇眼,,“分給這些庶眾的,我們回頭再采辦就是,?!?p> “若是不管管的話,恐怕再過兩天,,城里城外的人都要在我們府里過冬了哩,。我們這也不用再叫司馬府了。何況,,這于太守那邊,,也沒有個交代……”
趙破奴仍置之一笑。他在等一個人,。
就在這個當(dāng)兒,,他看到另一簇火炬沿著院墻,往自己這邊移了過來,?;鸢褋淼浇埃w破奴睜睛一看,,是自己的準(zhǔn)女婿,。
“公子,你到了,?!?p> “是?!蹦映沙w破奴深拜,,“郡府也準(zhǔn)備好開倉了?!?p> “公子之前同我們參預(yù)過,,現(xiàn)在正好,。我們先祝賀公子吧?!壁w司馬笑著對他說著,,抖了抖身上的大氅,“這回要輪到老夫做惡人了,。請吧,。”
天依正在和趙定北巡看圍坐在各處火堆旁的貧民,,等待莫公子那邊的消息,,忽見院子的西門來了幾個人。天依定睛細(xì)看,,打首的是趙破奴司馬,,身后跟著的是他的二兒子。趙司馬似乎神情很不悅,,跟之前和藹的面貌大相徑庭,。
“小姐呢?把她叫來,!”趙破奴開口就朝院子里嚷道。原先休息著的幾百個貧民都被嚇了一跳,。天依突然覺得今晚的趙破奴將軍有些陌生,。
趙筠和趙定北很快就來到了父親的身前。趙破奴并不說話,,抬眼掃了一下院子,,將目光鎖定在天依身上。
“叫這人也過來,!”
天依遂趨步走到趙破奴身前,,向他作禮問安。
“我都跟父親說過了,,今晚這事,,全是你蠱惑小姐做的!”二公子站在趙司馬的身后厲聲說,。
“父親,,你休要聽我二哥說,全是我自己可憐那些閭民,,才和小哥商量著開倉的,。”趙筠一時被嚇住了,,向他求情道,。
“不關(guān)你事,!我已經(jīng)全都知道了!”趙破奴朝她吼道,,“定北,,你扶妹妹回去休息?!?p> “父親,,你不會要再打洛姐姐吧?”
“不管打不打,,這人決計不能再待在你身邊了,。”趙破奴冷哼一聲,,“反正你今后有夫婿教導(dǎo),,就不需要再專門延其他老師來擾亂你的學(xué)問了吧?!?p> “等等,,使君,”天依突然開口,,“愚今晚做的這件事難道錯了么,?”
“錯了?!壁w破奴頗為斬截地說,。
“使君開眼看看院子里的這些人,”天依朝身后指道,,“他們中的很多人,,今晚如果再不得一盆火,再過一兩夜他們就是路旁的僵尸了,。柴火一簇才費錢幾何,,如果使君真的惜庫的話,今晚的花費可以從我的給資里面扣,,我欠幾年都沒問題,。使君,您也是從饑餓邊緣打拼上來的……”
“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但這不是關(guān)鍵,。”趙破奴似乎并沒有為她的話所動,。
“父親,,洛姐姐原說的是她想效法馮諼故事。”趙筠在一旁說,。
“趙筠,,你倒是得了要領(lǐng)?!壁w破奴頗為贊許地朝她點點頭,,“可惜,這就是我要責(zé)罰你那個先生的緣由,?!?p> 天依想了一想,小聲地開口道:“愚明白了,?!?p> “你原來還知道啊?!壁w破奴捻捻胡須,,“好一個‘馮諼故事’,你也不想一想,,孟嘗君后來是因為什么被逐出國門的,?明知故犯,你是要害我們?nèi)疫^幾天都蒙受上恩,,坐獄對吏么,?”
“……是愚之前沒有想到這一層?!碧煲谰o咬牙關(guān),,“愿聽司馬使君懲處。只是今晚院子里這百來號人,,無論如何不能把他們再逐出去了?!?p> “他們今晚本來就沒資格在這里過夜,!”趙破奴又大聲地嚷了起來,有意讓在場的人都聽見,。院子里的庶眾都伏首怵惕,,怕這位軍司馬一聲令下,將他們都趕回死神身邊,。
天依記得前幾天莫子成向自己說過自己可以放手去做,。她下午才向郡府報過書,但是對方卻一直沒有出現(xiàn),。這讓她一時慌了神,。
就在這個關(guān)鍵的時刻,門后踏進了另一個人,。天依一看,,正是子成,。天依向他報以求助的目光,好像一個溺河的人看到湍急的漩流中突然浮起一片木板,。
“使君,,使君為何越過太守,私自開倉賑民,?”莫子成很嚴(yán)肅地問趙破奴司馬,。
“這本來不是我的主意,是這個人不懂規(guī)矩,,教唆我兒女做的,。”趙破奴指了指天依,。
“是,,這都是愚一個人的主意,與府上無關(guān)……”天依向他謝罪道,。
莫子成看了天依一會兒,,突然開口笑了起來。
“也是,,來的路上我還納悶,,趙司馬怎么會做出這種舉動呢?”莫子成頗為輕松地說,,“洛姑娘,,你今后是得長點教訓(xùn)了?!?p> “現(xiàn)在她是把我搞得很難堪了,,萬一有人從中生事,上朝廷一表,,說我們私購民心,,你說牢獄夠我們一家子坐的么?”趙破奴盛怒未息,。
“無那么嚴(yán)重,。”莫子成笑道,,“其實就算是使君做的也不妨的,。今日為防夜寒,太守專門開倉賑民,,地點就在郡府,。不過我看很多貧民都在司馬府過夜,那就順帶在官榜上加上了司馬府這處地方?!?p> “喔——好佳婿,。”天依看到趙司馬容色稍解的樣子,。
“其實這是家父想出來,,吩咐我做的?!?p> “不枉我與他交那么多年,!不過,若是真出了什么事,,這個小海夷就是斷送我們家前程的罪魁禍?zhǔn)?。我不能放過她?!?p> “不能這么看,。”莫子成搖搖頭,,“使君,,今晚這件事,經(jīng)我們郡府這一疏導(dǎo),,非但沒有給使君帶來風(fēng)險,,相反,既扶住了郡府的聲望,,又長了趙府的民望,。家父這也算是順?biāo)屏藗€舟。使君現(xiàn)在不妨可以問一問下面這些饑凍之人,,就為的這一碗粟,、一盆火,他們絕對愿意為使君和郡府效死,。你別看這些人現(xiàn)在貧困潦倒,,在將來的不知道什么時候,或許還真能救你我一命,?!?p> “公子的意思,,這個人,,我就放過她啦?”
“我看洛姑娘也實在沒有要害使君的意思,?!思以诟仙畹煤煤玫兀源┯枚热稣淌咕С郑趺磿κ咕??她不還是為的使君和下民著想么,?我是覺得,一個人的仁心是好的,,關(guān)鍵看怎么施展,。如果沒有什么準(zhǔn)備地施展,那確實容易出危險,;如果適當(dāng)?shù)厥┱?,那是對大家都有好處的?!?p> 天依看到趙破奴又捉起胡須,,作思考狀。趁這個當(dāng)兒,,莫子成振臂對院子里的眾人呼道:
“都沒事,,諸位父老兄弟盡管取暖,盡管吃喝,,把這個晚上熬過去再說,。郡上知道天寒地凍的,,大家都不易,,今后幾天還會出更多人力的?!?p> 聽聞這句話,,院中的人們紛紛歡呼太守和司馬萬歲。
“面南而治,,化育萬民,,本來就是天子的圣意。我們作為今上的犬馬,,百姓有難,,本來就有出手扶救之責(zé)。今天諸位的待遇,,都是今上吩咐我們做的,。”
人們便又自覺地歡呼今上萬年,。
“那今上能不能再救我們一把,,撤幾項租呢?”有喝飽了的貧民打諢道,。
“就你話多,!”莫子成朝他喊一聲,,在場的人都在一片余幸中笑了起來。
“好吧,,看在公子和小姐的面上,,那老夫今天便就當(dāng)這個小海夷好心做了件并不壞的事??磥硪院笤谶@洛陽城里,,還要多靠你這將來的賢婿扶持協(xié)調(diào)了?!壁w破奴搖搖頭,,松了口氣,低頭踱回臥室休息去,。臨走之前,,朝莫子成一笑。
天依并沒有注意到這個表情,,仍是很感激地看著莫子成,。
“洛姑娘,以后在想著救人之前,,還是長點心吧,。”莫子成頗溫柔地對她說,。
“每次有這種事,,都是先生在前面給我攔著?!碧煲缿M愧得無地自容,,“比起先生,我真的是個愚人,?!?p> “這就是我前些天說的,姑娘盡管放心去做的緣由了,?!?p> “對了,先生還在郡府開設(shè)了賑濟處么,?”
“是,。本來這兩天,也是要開濟的時候,?!?p> “感謝公府收濟這么多寒民。他們很多人原本今晚就會死去的,。小女子真的不知道該怎么感謝先生好……”
“唉,,”莫子成嘆了口氣,“今晚收納的人又才多少呢,?我們都是一番好意,,但是就靠每年這么賑幾次,范圍也不廣,,說實在的,,大部分人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都是自生自滅。我們做的這些,,也只不過是杯水車薪而已,。城里該是什么樣,還是什么樣,,姑娘明早起來就能體會到了,。”
他一邊哈著冷氣,,一邊默默地望向外邊的寒天,。在那一瞬間,天依似乎從他的眼中看到了一絲她之前沒有觀察到過的,,仿佛真正從心底郁結(jié)起來的愁云,。
第二天。天依睡醒起來,,發(fā)現(xiàn)昨夜窩在東院取暖的眾閭民已經(jīng)領(lǐng)了衣服散去了,。她請上兩個仆人,出了趙府的正門,,一路往南走,,逐漸地,走得遠(yuǎn)了,,她發(fā)現(xiàn)街邊墻根下開始有了凍死的餓殍,。她上去小心扶持那些人的身子,發(fā)現(xiàn)他們基本上已經(jīng)僵直,,而且可以看出在徹底死亡之前,,他們已經(jīng)很消瘦了。
忽然有一股嘔吐感從天依喉中生起來——這是她這輩子第一次直面尸體,。她捂著嘴,,跑到一個僻處,嘔了一番,。仆人們將她接濟起來,,又繼續(xù)走。距離趙府和郡府越遠(yuǎn)的地方,,這些死尸出現(xiàn)得越頻繁,,大約至少有兩百具左右,,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昨夜接納的人數(shù)。走著走著,,眼淚從天依的眼中溢了出來,。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fēng)雨不動安如山,。”她看著眼前的哀景,,想起杜甫的詩句,,忽然覺得他寫得再真切不過了?;秀币凰查g,,她忽然覺得自己從前在府上吃的飯羮稻粱,每一口都是奢侈并且罪惡的,。
“先生莫要悲傷,,這些都是命,是老天爺要他們死的,?!逼腿税参刻煲赖溃案献蛲硪灰挂呀?jīng)救下了幾百來個人,,已經(jīng)足夠了,。這種事情,每到冬天都會發(fā)生的,。先生還是照顧自己的身體為好,。”
幾人跟著天依穿過半個洛陽城,,恍惚之間,,天依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站在呂聿征的書店門口。陳季的傷看起來好多了,,仍是像先前那樣,,站在店門口,但似乎沒什么生意,,見到天依來了,,又將她請進去坐,只是坐的地方從后院挪到了有火的室內(nèi),。
“原來昨晚的事是洛姑娘先主張的么,?”呂聿征抱著溫水問道。
“嗯,?!?p> “往年只有郡府辦,,”陳季說,“突然今年司馬府也有了,?!?p> “我們市上住北的一個小伙計昨晚也去了,領(lǐng)了一套舊衣服,,雖然還有點破,不過至少不用擔(dān)心被凍死,?!眳雾舱鞯溃翱磥碛质撬芰斯媚锏亩髁??!?p> “其實是莫公子應(yīng)允了,我方敢去做的,。昨天晚上差點就被趙司馬懲處,。”天依搖搖頭,,“最后還是莫公子幫我和司馬圓了回來,。”
聽到莫公子這三個字,,呂聿征和陳季忽然沉默了下來,。
“二位恩兄,怎么了,?”
兩個人面面相覷,,最后還是陳季先開的口:
“其實吧,我們兩個這些日來都覺得,,你若歸于那個莫公子的話,,是再好不過了?!?p> 天依聽了這話,,一時語塞。
“洛姑娘,,都半年了,,”呂聿征苦笑著說,“你夫婿的事,,實在沒有什么頭緒啊,。廖涯和辛老兄打聽遍洛陽內(nèi)外了,連只從海國來的老鼠都見不著,。洛姑娘要是再等,,恐怕就真要守一輩子活寡了,。況且,那位莫公子,,難道對洛姑娘,、對我們,對這城里的庶眾,,能說是不好么,?”
“我們知道你素來不愛聽我們嘮叨這件事,但是我們想說的也只有這個了,?!标惣镜椭^,“姑娘一個女子在漢地,,又找不見親故,,要是再不委身于一個男人,遲早走不下去的,。況且,,我們也找不見有哪個男人比莫公子更好的了。他雖然跟趙小姐訂了婚,,但是姑娘實在不行,,可以……”
天依抬手請求陳季不要再往下說了。她將臉埋入雙臂,,伏在矮幾上,,心里翻江倒海。半年了,,腦海中阿綾的形象和自己穿越之前的往事都已經(jīng)變得很模糊,,仿佛自己從來沒在二十一世紀(jì)活過一樣,一切都只是一個隨波逐流的漢代女子關(guān)于從來不屬于自己的現(xiàn)代生活的一場幻夢,,或者說奢望而已,。相對應(yīng)地,自己這幾個月來的記憶和各種人的臉倒是不停地在她面前浮現(xiàn),。天依知道孤身一人被拋擲在這個時空中的自己正在加速沉陷進這個時代,,但是又不知道除了這樣以外該怎么辦才好。
呂聿征和陳季單是看著天依趴在桌幾上一動也不動,。過了一會兒,,天依重新整理好了情緒,從桌前抬起頭來,,看了一會兒窗外的灰天,,朝呂陳二人徐徐地拜道:
“謝兩位恩兄為我著想……”
“洛姑娘,你終于想開了!”原來眉頭緊蹙著的兩兄弟,,臉上逐漸現(xiàn)出了欣慰的神色,。
——第三節(jié)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