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壯的祖父是個跛子,，現(xiàn)在年紀(jì)大了,，村里人都稱呼他為跛老爺子,。具體他到底叫什么名字,，估計(jì)連他自己也忘記了吧,。跛老爺子不是坐地戶,，早年是從外地逃難過來的,，那已經(jīng)是幾十年前的老事了,。他剛來我們的村的時候,，村里人都叫他跛子?！?p> 小桑林巫理了一下思緒,，緩緩地對老卜正說道。
“當(dāng)時他蜷縮在村西頭的桑林里,，昏迷不醒,，生死不知,。我母親知道此事后，和來報(bào)信的人一起趕了過去,。跛子那時候蓬頭垢面,，瘦的像麻桿，穿一身腥臭的破衣爛衫,，早就看不出顏色了,。當(dāng)時他光著腳，右腳受了傷,，腫得發(fā)亮,，有些地方已經(jīng)開始糜爛?！?p> 說到這里,，小桑林巫搖搖頭，一副無限感慨的樣子,，“我母親后來告訴我,，當(dāng)時她覺得此人生機(jī)不大，救活了恐怕也是條病秧子,，不免有些猶豫,。而且，此人身份不明,，萬一錯手救了壞人,，豈不是引火燒身？但那報(bào)信的人是村里的啞巴,，心地良善,，一個勁的嗚嗚哀求我母親，都跪了下來,。我母親和那啞巴素來交好,，拗不過她。唉,，畢竟是條人命,，見死不救有違天德，我母親于是也勉力救治,，幸虧他也命硬,，竟然把他救醒過來?！?p> 老卜正點(diǎn)點(diǎn)頭,，一副欣慰的模樣，“上天有好生之德,，你母親救人是對的,?！?p> 小桑林巫點(diǎn)點(diǎn)頭，接著說道,，“老卜正教誨的是,，我母親后來也是這么對我說得。但跛子醒是醒過來了,，但一身慘狀,，看著還是讓人揪心。衣衫襤褸,，面黃肌瘦也就罷了,，當(dāng)時跛子還病懨懨的，說話是外地口音,，吐吐嚕嚕說不清楚,，我們也聽不太明白。他眼神黯淡,，偶爾抬起頭來看人都直勾勾的,，有進(jìn)氣無出氣的樣子。而且,，那只腳是徹底廢了，我母親也沒有回天之力,?！?p> 老卜正說，“人力終究有窮時,，縱是神醫(yī),，也不是無所不能，能救回條命已經(jīng)不錯了,?！?p> 小桑林巫又說道，“人是醒過來了,，但若不是有人照顧,，恐怕也撐不了多長時間。而且他腦袋上受過傷,，有很大一條傷疤,，唉，他很多事情都忘記了,，連自己是誰都說不清楚,。不是說村里人心狠，眼睜睜地看著別人遭罪頻死卻不伸把手,，實(shí)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窮鄉(xiāng)僻壤的,，自己尚且吃不飽，又怎么又余力照顧別人,。一口飯一碗湯沒有問題,，但時間長了，哪家也熬不住,?！?p> “丫頭說得沒錯，這也怪不得村里人——不過,，他現(xiàn)在既然孫子都有了,，說明還是撐過來了，不是嗎,？”老卜正追問道,。
小桑林巫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臉上忽然泛起笑容,，“那報(bào)信的啞巴心善,，家離跛子棲身的桑林又近，三不五時地過去照顧他,，竟然讓跛子熬了過來,。雖然走路一瘸一拐，但畢竟能干點(diǎn)活,，不是個廢人了,。跛子倒是不懶，身子能動了就沒閑著,，幫啞巴家里幫著干點(diǎn)事情,。稀的稠的，總能賺口熱乎飯吃,?！?p> 老卜正訝異地看著小桑林巫，“丫頭,，你在笑什么,，老夫剛才說錯了什么話不成？”
小桑林巫一怔,，匆忙解釋說,，“老卜正誤會了，我只是想起了一些有趣的事情而已——跛子從此就寄居在我們村里,，在桑林里搭了個小棚子,，有事沒事地就找機(jī)會和啞巴膩在一起，慢慢地大家也看出了端倪,，這兩個人恐怕是漸生好感,，暗生情愫了,。”
“是么,？”老卜正愕然地看著小桑林巫,，“你該不會說，那啞巴是個女的吧,？”
“那啞巴的確是個女的,，而且是個獨(dú)生女。據(jù)我母親說,，無論是長相還是人品,，在村里都是一等一的?？上r候生了場大病,，燒了好幾天，人事不省,。后來我母親給她下了猛藥,，人是救過來了，但醒來后耳朵就聾了,，成了啞巴——我母親一直對此耿耿于懷,，覺得自己醫(yī)術(shù)不精，才讓她變成了啞巴,?！毙∩Ａ治c(diǎn)點(diǎn)頭，“啞巴就是子壯那孩子的祖母,，也是個苦命人。村里老人都說啞巴長得好看,，可惜她過世得早,，連我都沒有見過?！?p> 呃,，老卜正恍然大悟，嘴角也泛起笑意,，“一個跛子,，一個啞巴，都是苦命人,。但因緣際會,，湊到一起，若能夠相互扶持,，這日子雖然不容易,，也過得下去了,。”
“卜正大人所言極是,。村子里不少人,，當(dāng)初也是這么看的。村子里平素不敢收留來路不明的人,，怕遇上逃奴或者歹人,，惹上官非。但就因?yàn)橛X得兩人可憐,，村里人大都幫著遮掩,，不想讓外人知道。我母親在世的時候沒和卜正大人提到此事,，估計(jì)也是因?yàn)檫@個原因,，還請老卜正恕罪?！毙∩Ａ治赘胶土死喜氛痪?，臉色一黯，又接著說道,，“可惜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人世間的事情,，又有誰能說得清楚,。他們成婚以后，倒是恩恩愛愛過了幾年,。但就在啞巴生頭胎的時候,，發(fā)生了血崩。我母親當(dāng)時去接生,，竭盡全力,，孩子好歹活了下來，大人卻沒有保住,?！?p> 老卜正聽到這里，臉色也一變,，無奈地嘆了口氣,。
小桑林巫接著說道，“啞巴死后,，跛子萬念俱灰,，哭得聲嘶力竭，讓人聞之流淚。聽我母親說,，當(dāng)時跛子撕心裂肺地哭,，哭了兩天兩夜，湯水未進(jìn),，眼睛嘴巴里都是血,。他好似要把自己一輩子的心酸和痛苦都哭了出來，好幾次都背過氣去,。村里人說,，啞巴走了，跛子的心也跟著啞巴走了,，恐怕活不了幾天了,。”
老卜正連連搖頭,，一臉不忍之色,。
小桑林巫也眼圈泛紅，“后來還是我母親出了面,，等跛子醒過來后,，抱著剛生下來的孩子，帶著啞巴的父母,，對跛子說,，‘是我醫(yī)術(shù)不精，沒能保住大人,，要怪就怪我,。但現(xiàn)在留下一個孩子，兩個老人,，你看怎么辦,？你若想離開村子，另謀生路,，我送你點(diǎn)盤纏,，決不為難你；你若是要跟著啞巴走,，也沒人攔得住你。啞巴命苦,，這是她的命,。若日后你們地下相見，卻不知道你怎么和她說,？’”
老卜正連連點(diǎn)頭,，贊許道，“那啞巴既然遇上了血崩之難，本來就極難救活,，此事怪不得你母親,。你母親當(dāng)時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已經(jīng)極為難得,，也說得極為在理,。”
“跛子也是懂理之人,，只是悲傷過度才失了分寸,。他聽了我母親的話，愣了一愣,，看了看孩子和老人,，又埋頭大哭了一場。不過,，自此以后,，村里人再也沒有見他流著淚。他咬著牙,，跛著腿,，一個人硬是把家給撐了起來。又過了一二十年,，他把兩個老人伺候走了,，把孩子養(yǎng)大了，他也老了,。村里人見跛子硬氣,，也對他多了幾分敬意，平時少不了幫襯,。就連他的兒媳婦,，也就是子壯的母親，還是我們村正的遠(yuǎn)房侄女,，婚事也是村正當(dāng)年出面操持的,。”
老卜正點(diǎn)點(diǎn)頭,，感嘆說,，“自助者自有天助，這跛子也算得上有情有義,，不卑不亢之輩,，理應(yīng)得到別人敬重?！?p> 小桑林巫也點(diǎn)頭稱是,，接著說,，“可惜自啞巴死后，跛子就沉默寡言,，也沒有什么笑臉,。他沒事的時候就一個人到啞巴的墳頭上，呆坐半天,，也不知道心里想些什么,。他甚至和自己的孩子說話都很少，所以子壯的父親老實(shí)憨厚,，長得木訥得很,。后來有了子壯這個孩子，跛子臉上才有了笑容,，話也慢慢多了起來,。”
老卜正笑笑說,，“有了孫子,，心情自然就好了起來?！?p> “也不完全是,。”小桑林巫微微搖頭,，“聽村里老人說,，子壯眉眼里有九分像過世的啞巴，眉清目秀,，身高體壯,，可比他父母好看得多?！?p> 老卜正點(diǎn)點(diǎn)頭,，未置可否。
小桑林巫接著說道,，“我母親對于啞巴過世之事,，一直有些內(nèi)疚，覺得是自己醫(yī)術(shù)不精,，才沒有把啞巴搶救過來,。后來子壯這孩子染上了怪病，我母親便收他做了巫孫,，也算是為他過世的祖母盡心償愿,。”
老卜正贊許說,，“你母親也算是有心了——只是,，說了這么多，你還是沒有讓老夫明白,，子壯這孩子,，為什么能夠識文斷字，又如何能教噘兒,？”
“就要說到了,。”小桑林巫說道,，“自子壯懂事以后,，跛子就在官道上搭了亭子，在桑林里蓋了茅屋,。每當(dāng)農(nóng)閑的時候,，他便帶一桶清水，一瘸一拐地領(lǐng)著子壯,，呆在官道邊的竹亭下,，說是為子壯行善積福，免得再蹈他祖母的厄運(yùn),。但凡有路過的旅人口渴了,，可以在亭子下喝口清水，歇息一下,。倘若是天晚了,，有旅人趕不及找住的地方，跛子也帶他們到桑林內(nèi)的茅屋內(nèi),，好歹有個遮風(fēng)擋雨的地方,，能夠湊乎一晚。那些旅人受他恩惠,，心懷感激,，總要有所表示。但跛子分文不取,，就央求他們教子壯點(diǎn)東西,，甚至給他們講一些日常的趣事也成。日積月累,，幾年下來,，子壯自然懂得比其他人都要多一些，這識文斷字,，據(jù)說就是這么學(xué)來的,。他拳腳也算不錯，天文地理也都能說上幾句,，所以在村里的孩子中,，倒是算出類拔萃,，不枉跛子一番苦心?！?p> 老卜正恍然大悟,，連連贊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善有善報(bào)，跛子這事情做得好,，算是有見識的,。”
“本來是挺好,，但這孩子從小就被我母親慣壞了,，越來越不聽話了?！毙∩Ａ治装櫰鹈碱^,，“跛子上了年紀(jì)，腿腳不便也就罷了,。子壯好手好腳,，這兩年也懈怠地很，已經(jīng)很少去那竹亭,，做這行善積德之事了,。有空的時候，他就和噘兒膩在一起,。他生的一副好皮囊,，又油嘴滑舌，我家噘兒對他言聽計(jì)從,，唉……”
老卜正呵呵笑道,，“孩子畢竟大了嘛——這么一說，我就明白為什么噘兒識字了,?！?p> 小桑林巫嘆了一口氣。
老卜正沉思一會,，看著小桑林巫,，“丫頭，子壯惹下這么大亂子,，我還是趕緊回去復(fù)命為好,，就不見你家噘兒了。明天下午,，或者是后天下午,，我有點(diǎn)空,，你帶噘兒到邑里去找我。我想考校一下她的稟性,，看是否是可造之才,，你看如何？”
聽話聽音,，小桑林巫聽這老卜正話里話外，竟然有栽培噘兒的意思,，自然大喜過望,。她一臉的感激，匍匐再拜,，“卜正大人的恩德,，丫頭怎么敢不識抬舉——明天我就帶她過去！”
老卜正揮揮袖子,，讓小桑林巫起身,，自己站起身來，“我還是住在當(dāng)年的老地方,，你還記得嗎,？”
“記得記得，我以前和我母親去過兩次,，一直沒敢忘,。”小桑林巫連連點(diǎn)頭,，接著遲疑了一下,，小心地問，“卜正大人,，子壯那孩子,，雖然有些不聽話，但本性還算不壞,。只是因?yàn)樗袜賰旱氖虑?，唉……如果他真的得了“神昏心竭”之癥，即使噘兒怨恨我一輩子,，我也不能把噘兒嫁給他,。如果不是的話，噘兒也不小了,，該給他們兩個定親了,。明天，是否能帶上他一起過去,，讓您老人家瞧上一眼……”
老卜正一臉笑意,，大度地說道,，“好好好，就帶上吧,，我也看看他的病情,。如果能治，也了你一樁心事,?！?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