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宋均
“呲——”
九月初,,在一個大白天的中午,,太陽正毒,一輛五菱牌面包車吱吱穿過鋪滿一層黃土的馬路,,帶起一片黃煙,,隨后伴著刺耳的剎車聲穩(wěn)穩(wěn)停在了窄小山路旁的一片土磚屋子旁。
這兒是一個山村,。
咔,!
車門被打開。
不多時,,一個身穿一套銀灰色西裝的青年男子從駕駛位開門下車,他用手擦了擦額頭的豆大汗珠后又在鼻子前擺弄幾下,,似乎想將灰塵扇開,。他走到一間屋子的門口,將一個公文包拿出夾在腋窩下,??块T休息一會,就鎖了車門,,并前后檢查一邊,,然后邁起步子,走向在另一處地方的土屋,,
咚咚咚,!青年用手在門上輕叩三聲,
“劉伯,,你在家嗎,?”
在一扇雙開大門上輕叩三聲,不多時就聽見里頭傳來輕微的腳步聲,,片刻后門被打開,,一名雙目炯炯有神,身上氣勢不怒自威的中年男人從門后探出頭來,。
“哦,?均兒,你回來了??!”
中年男人看見門口西裝打扮的青年,將門完全打開,側(cè)身示意青年男子進(jìn)去,。
“你姥爺已經(jīng)在里頭等你很久了,。”
“嗯,,知道了,。還有誰來了嗎?”青年男子從進(jìn)門的那刻起就始終微笑著,,這時向劉伯問道,,
“還有你馬姑姑、天哥,、謝伯,、以及你明輝侄兒——能來的,差不多都到了,?!?p> 里頭沒有多大空間,進(jìn)了門,,中間有一直徑七八米的圓形地兒直面天空,,邊上種些花生之類的東西。走上不到十步,,就快走到離門口最近的一個屋子,。
“哦,是嗎,?……劉伯,,那您先去忙吧。我自己進(jìn)去就行了,?!?p> 青年男子聽到劉伯的答話,步子猛然頓了頓,、眉頭微蹙,,可皺眉之后他的笑容卻更加鮮艷幾分,像衷心的歡喜,,連天空一輪烈日也蓋不過青年臉上熾熱的笑意,!
只是那改換手提著的公文包上面青筋暴起的手,卻更像在無聲無息中出賣了他內(nèi)心的情緒,。
“你——那伯伯做事去了,,聽伯伯一句話,不要跟他們吵,。是你的,,他們奪不去,!”
說完這話,劉伯就邁著小步子慢慢地從右邊離開,,那兒還有條小門,,劉伯從那里將門打開,走到后邊山上,,開始還見得到一道人影,,慢慢,就只能見到一團(tuán),,一點,,
再一會,連腳步聲都尋不著,。
聒噪的蟬發(fā)出金屬一樣的聲音,,半空中刺眼的是拍打翅膀的怪物。
吱呀——
門被緩緩?fù)崎_,,青年男子平整衣服,,深吸一口氣終于走了進(jìn)去。
里頭沒有燈,,是一片黑色,。
半響,適應(yīng)里頭光暗的青年男子又開始邁動步伐,,走入左手邊的門,再拐過一個過道,,就到了一間燒有柴火的屋子里,,柴火邊有穿著亮麗衣服六人,擺七張椅子,。
年紀(jì)大的約是六七十歲,,年紀(jì)小的也有三十來歲,而奇怪的是此時他們都圍著燒得很旺的柴火,,一言不發(fā),,似乎想從騰騰火焰中找出些什么。
青年男子見怪不怪,,陰冷著目光走過去,,熊熊火焰無法溫暖他,卻也不說話,。
他走到空著的那張椅子上坐下,,原本還沒干燥的衣服瞬間被汗水滲濕,豆大的汗珠從額頭冒出,,一路滾落到脖頸之下,,
只是就算這樣,青年男子依舊不肯說話,也不肯起身走開,。一屋子人保持著一種詭異而平衡的狀態(tài),,
直到柴火燃起的火焰開始降低高度,坐青年男子正對面一名白發(fā)白須,、身穿一套中山裝的老人終于不需要動作就能對視青年男子的雙眼,。
“——宋均,該加柴了,,挑根柴過來,。”
宋均,,正是青年男子的姓名,。
“誰的柴?該怎么加,?”
宋均直視老者的雙眼,,巨大的高溫將兩點火紅印入他的眼睛,驅(qū)散原先的冷意,,使他的目光熾熱充滿能夠燒穿眼前一切物體的本領(lǐng),,
然而老者也不避讓,一雙老眼依舊如剛剛一樣,,似閉微睜,,態(tài)度從容。
“柴是你小姑從山里的樹上砍來的,,樹是你姥姥的父親種在這山上的,,而山,是你太爺爺尋的,。你先拿柴過來,。怎么加,姥爺我可以告訴你,?!?p> “不對吧?!?p> 宋均依然微笑,,沒有按他姥爺?shù)囊馑技硬瘢瑓s從褲袋中掏出半包白沙煙與一個便宜的打火機(jī),。有些顫抖的手從里頭拿出一支煙,,叼在嘴里,又從柴火中摸出一截還在燃燒的炭火,,將手中煙點燃,,
煙絲散發(fā)出一股迷人的芬香,,宋均美美地吸入一口,然后緩緩?fù)鲁觥?p> “山,,是我爺爺交給我父親的,。樹,是幾千年前就開始生長在山上的,,只不過后來你們砍光了老樹,,沒樹砍了,于是才種下小樹——按道理,,小樹可沒有老樹值錢,,就算認(rèn)為現(xiàn)在的樹是你們的,那么以前你們砍下的樹又該怎么算呢,?
姥爺,,以大換小的道理大家都懂,可這中間的差價怎么辦,?
外頭有破產(chǎn)的說法,,就是欠債人還不起以前欠下的債,就拿欠債人的現(xiàn)在東西抵押,,中間的差價只能自認(rèn)倒霉,。
若我自認(rèn)倒霉,你把現(xiàn)在你們有的小樹抵押給我,,我不要你還債了,,行不行?”
宋均的情緒很激動,,以至于說話云里霧里,,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宋均忽然呵呵地笑出聲,,用食指與中指夾住煙,指指坐正對面的姥爺并阻止他說話,,自己繼續(xù)說:
“我的柴,,姑姑幫我砍下來,還真是多謝了,?!?p> 宋均站起來,對坐在右上位置的一個中年婦女鞠躬,。
“小樹肉嫩,,燒不出香味,這樣吧,,我換種東西加,?!?p> 說著,宋均沒再坐下,,一個手從煙盒里將煙一支一支掏出,,又一支一支丟入火中,淡淡的青煙冒起,,聞起來味道卻還不如原先柴火好,,宋均聞聞,嘴角揚(yáng)起的弧度更高,,
然后宋均把打火機(jī)也丟了進(jìn)去——
“你干什么,!”
原先坐在柴火前的眾人頓時都跳起。
柴火里頭傳出砰的一聲爆裂聲,,果然是打火機(jī)在里面炸開了,,
一片草木灰塵騰空而起,使原本還算明亮舒服的屋子變的有些渾濁,,與難受,。
啪,啪,,啪,,啪!
這時,,掌聲突兀響起,,卻是宋均面帶微笑,在一下一頓地拍著手掌,。
“想不到幾年沒見,,我那可愛的侄子、兄長與諸位長輩的身手依舊不凡,,像猴子一樣,,一點沒有毛孩子跟老王八的頹勢——”
“宋均,你這個討打的畜生,!”
啪,!
話還沒說完,一道黑影猛然抽來,,宋均瞬間被年輕氣壯的明輝一腳踹中臉部,,飛出一兩米!
他撞倒一面土墻,,又無力地倒在了地上,,身上衣服被碎石塊割裂,原先光鮮亮麗的銀色西裝片刻后就變成了布滿黑色窟窿的乞丐裝,!
“呵呵,,明輝侄子,,按照輩份你得叫我一聲叔。來,,你叫一聲給叔聽聽,。”
宋均扶著墻勉強(qiáng)站起,,面前六人都目光冰冷地看著他,,沒有幫他一把的意思。
“你是還想討打嗎,?”
“哈哈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討打,?你問我是不是想討打,?要是你小爺爺還在這里,你敢對我說出這樣的話嗎,?
你不敢,!
你就是一條我父親還在時在我身后搖頭擺尾叫著我小叔,等我父親不在了后立即露出原形的哈巴狗,,白眼狼,!”
宋均呸的一聲,一口帶血的吐沫從他口中吐了出來,,吐到明輝明顯價格不菲的皮鞋上,。明輝大怒,剛想發(fā)作,,一個公文包卻忽然被宋均丟了過去,,明輝順手接住。
“我一直在國外留學(xué),,因為有父親照拂,,不知道錢有多么重要,但我沒想到你們把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為了錢,,你們不惜將我從小玩到大的兄弟打成植物人;
為了錢,,你們讓一個男模勾引我女朋友,還在其他親戚面前不斷說我壞話,;
為了錢,,你們請來無數(shù)律師替你們打官司,不惜把事情鬧大,;
為了錢,,你們搜羅了這些年來公司的無數(shù)黑資料,,寧愿公司倒閉,也想從里面撈錢,!
這樣不擇手段,,我想啊——哈哈,狗想咬人,,想吃肉,,我割給他不就是了!
這里面有我父親留給我的價值五億的公司股權(quán)轉(zhuǎn)讓書,、還有京城兩處房產(chǎn)產(chǎn)權(quán)轉(zhuǎn)交證明書,。
也就是說,從現(xiàn)在起,,我除了外面那一輛五菱與身上這套西裝,,我一無數(shù)有!??!”
宋均說著說著,氣急攻心,,頓時喉嚨一甜,,一口血就朝離得近的一個中年婦女身上噴去,中年婦女側(cè)身躲過,,眼睛都沒有看宋均哪怕一眼,,雙眼緊緊盯著那個公文包,面上露出不可抑止的歡喜,!
“哈哈,,小姑你上個月不是說有重病在身,無法參與公司事務(wù)嗎,?居然這么快就好了,,不錯!不錯啊——”
在場的人中間沒人搭理他,,可謝均說完話,,就像是解氣了,
他最后說一句:
“我父親的公司,,現(xiàn)在交給你們了,,誰要是敢讓公司破產(chǎn)倒閉,我發(fā)誓,,一定要讓他不得好死,!”
依舊沒人理會他。
仿佛他說的都是廢話。
宋均扶著墻,,一步一頓,,努力走了出去。劉伯不知何時已經(jīng)在外頭等著了,,手上端著一碗漫上碗沿,、滿滿的黑色藥汁。
宋均忽然明白這是給自己喝的,,于是拿過來,,兩三口喝下去,身上的疼痛立馬減輕許多,,一股涼意順著脖子一路下去,,游遍全身上下,
“劉伯,,我父親還沒有下土吧,。”
宋均習(xí)慣性地用手掏了掏褲兜,,忽然才想起那半包白沙已經(jīng)在剛剛被自己全部丟入火中,,不由苦笑一聲。
剛想嘆氣,,一個水煙袋就伸到了他的嘴邊,,
“抽吧,你父親以前沒事就愛抽上兩口——
你父親去世了,,他們都來搶你父親的東西,,我攔不下,就只救出了這個煙袋子,。抽吧,,你父親叫我照顧你,可伯伯沒用,,給不了你什么幫助,,哪怕是現(xiàn)在也只能給你抽這些東西——”
“……嗯,我抽,,我抽,。”
宋均眼眶發(fā)紅,,眼淚還是忍不住流了下來,,拿起水煙袋就狠狠抽上兩口??伤涣?xí)慣那種味道,,嗆得眼淚流的更快些了。
劉伯是和他父親從小一起長大的,父親在外闖蕩打拼時兩人互相扶持,,直到現(xiàn)在有二十多年了,比謝均的歲數(shù)還要多幾年,。
宋均可以說是劉伯看著長大的,。
宋均用手抹一把眼睛,提醒自己不能哭,,然后吸吸鼻子,,對劉伯問:
“劉伯,我能去看看我的父親嗎,?”
“別看了,,你父親的遺體沒在里頭。而且他們也不會準(zhǔn)你去,,他們不許你以你父親兒子的身份暴露在人前——”
“劉伯,,你說,我父親真的去了嗎,?”
“這,,我不知道。但是新聞報道說你父親失足墜下游輪,,搜救人員花費(fèi)整整十天時間也沒能找到人,。”
“可能……”
宋均一愣,,一股寒冷與悲傷忽然無可抑制地從心底冒出來,,他大慟,頓時失聲痛哭,。在這一刻他只恨自己從小貪玩,,沒能好好地學(xué)習(xí)如何管理公司,不然父親就不用整天應(yīng)付那么多事情,,也就不會登上那一艘游輪,,更不會在深夜喝醉后失足墜海。
“我能做什么,?那我能做什么?。?!”
劉伯沉默下來,,不愿再刺激宋均。
半晌,,他嘆道:
“我兒子在C市搗鼓了一個工作室……”
宋均猛地抬頭,,看向劉伯。
劉伯說道:“如果你暫時沒地方去,可以去我兒子那里看看,。你父親是開影視公司的,,我兒子立志要當(dāng)上華夏的名導(dǎo)演,你如果去他那里,,應(yīng)該有能交流的話題,。”
“我去,!”
宋均立即喊道,。
“那群王八蛋用這種手段將我父親留給我的東西搶了過去,我要想辦法搶回來,!”
劉伯再次嘆氣道:“我兒子只是一個拍網(wǎng)劇的……”
“夠了,!當(dāng)初您不也只是省電視臺的一個小職員,我父親不也還是一個東南西北到處跑,,只為能拉到贊助的小導(dǎo)演嗎,?”
“算你說得對吧?!?p> 劉伯手指向院落的后山,。
“你父親的墳建在東方,你朝那兒磕三個頭,,就過去吧,。”
宋均立即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上三個響頭,,而屋子里原先的六人,此時也都從宋均身旁走過去,,面無表情,。不多時,兩輛林肯車緩緩行駛出山村——
“不要想太多,,在你有實力拿回屬于你的東西前,,不要向你這群親戚透露你的敵意……他們不是好東西。
去吧,?!?p> “那您呢?”宋均問道,。
劉伯目光中露出一絲哀傷,。
“我跟你父親是老朋友了……我該送送他?!?p> “那我也留下,?!?p> “胡鬧!”劉伯怒目看他,。
“你留下能干什么,?給你親戚添堵?這有用嗎,?,!”
劉伯的話像是有一種魔力,驅(qū)使著宋均站直身子,,走到門外上了車,點火,。
坐在車?yán)?,宋均用力地揉揉眼睛,拭去眼角一抹晶瑩,,終于踏下離合,,掛入一檔。
還沒有拉下手剎,,他終于情緒崩潰,,趴在方向盤上嗷嗷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