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許上林從約莫七歲便在越林書院,本也不是什么才子,,只是喜好寫詩,,曾作一句頌美開國國師揚信“諸將易得耳,至如信者,,國士無雙”,,廣為京城士子傳誦,傳言蘇閣書府祭酒對許上林青眼有加,,將一身學(xué)問傾囊相授,,而許上林楷書更是盡得其真?zhèn)鳎R摹前朝行書《匡謬》,,卻以小楷書就,,不知如何就流傳到首輔府上,夸贊道“懷疏命筆,,投筆卷懷”,,便有好事者將原文裝訂雕版出來販賣,從而慢慢變成京城附近蒙學(xué)孩童或是其他書生的字帖,,倒是許上林所書原本,,也被分成了好幾頁零散冊子,流落各個人家書房,,當(dāng)作閑暇時間的品資,。
但這如果說許上林便聲震寰宇,可就大錯特錯,,京城不缺滿腹經(jīng)綸的才子,,更有許多出將入相的棟梁,說到底,許上林不過是個只有縛雞之力的書生罷了,,赤壁以武建國,,即便先帝大開科舉給讀書人下了一場酣暢淋漓的大雨,百姓骨子里依舊是尚武,,京城多少富裕商賈大多販賣武人修士物件,,對讀書人的文房四寶少有販賣,而平常百姓門茶余飯后談?wù)摰母嗟?,還是哪個宗門的俊彥佳人又使出了什么好看招式,,哪個煉器老頭兒又收了個根骨奇佳的弟子之類。
但赤壁百姓對讀書人敬重倒是真的,,幾乎無人故意刁難背負(fù)書箱的學(xué)子,。
許上林過了城門后,反復(fù)折繞路線,,約莫走了半個時辰,,盡量不與那些氣態(tài)凌人的高府宗門子弟處在同個街道,許上林對他們談不上懼怕,,或是本身性情內(nèi)斂,,有時也便覺得與他們同在一處顯得黯然了些,即便自己在承認(rèn)有幾斗才學(xué),,但依舊是住在京城外窮市內(nèi),,買些好的宣紙也要存好久的銀兩的窮書生罷了。
再轉(zhuǎn)過前面一處豎著御賜牌坊的街角,,匾額上以藍(lán)堂金漆大字“學(xué)院以養(yǎng)士”,,相傳是先帝親書,而越林書院作為赤壁眾多學(xué)府鰲頭,,規(guī)模建制也無那其他學(xué)院般丹楹刻桷,,只是地段稍大了些,占據(jù)京城中央六條街道,,房屋建筑當(dāng)然是古樸書院學(xué)塾的模樣,,當(dāng)今天子尚在東宮時,除去與侍讀首輔受教外,,便經(jīng)常往越林書院走動,。
赤壁與臨近幾國不同,若是學(xué)院學(xué)子尚未結(jié)業(yè),,不可入仕為官,,諒你再才高八斗,也要等到及冠后才能去朝堂或是地方謀個一官半職,,很少有一步登天的書生指點江山,,因此現(xiàn)在越林書院,,有七八歲稚童手持書籍坐在街邊石凳上搖頭晃腦,也能從學(xué)塾房屋窗臺處聽到少年口音的讀書聲,,
許上林很喜歡這個治學(xué)氛圍。
許上林手持三本書籍再走過三處學(xué)房,,來到雖不起眼但卻有足足六層高的樓閣處,,便立即可覺書香撲鼻。
一名身穿儒衫的古稀老頭坐在門口凳子上,,將懷中受潮書籍緩緩攤開放在前面石板上,,用手輕輕在上方扇了扇,滿臉陶醉,。
許上林見狀,,猛一跺腳,嚇的那個老頭一個激靈,,轉(zhuǎn)頭就要破口大罵,,看見面帶和煦笑容的許上林,才想過來自己讀書人要斯文兩分,,怒容化作笑臉,,瞥了一眼許上林手中書籍,旋即又吹胡子瞪眼,,佯裝呵斥道:“咋的?今天才想起來越林書院還有我這個老頭子,?那蘇閣書府諸葛老頭有什么能比過你閻爺爺?除了姓氏長點官帽子大了點,,還有啥,?”
許上林上前,很不晚輩的坐在門檻上,,正義凜然道:“上次閻師給我挑了三本書,,總覺著不認(rèn)真念完,便對不起您老人家的心意,,半年來細(xì)細(xì)品讀,,今早看完,我便一路火花帶些閃電的跑了過來,,路上還差些被神馬撞傷,,有驚無險?!?p> 閻姓老人就喜好看許上林這個晚輩說謊話不帶稿紙的模樣,,聽到最后一句話后,冷哼一聲,,問道:“告訴我是哪個宗門子弟,,老頭子我這就去找四道府說理去!”
在赤壁,無故欺凌書生,,最重是死罪,,尤其是宗門修行之人,任你修為再高,,道行再盛,,又能比四道府太史令高出多少?
許上林便開始裝聾作啞了,,除了以前在自家老爺爺面前,,也就在越林書院祭酒這里還能依稀看見些當(dāng)年的孩子模樣。
老頭子從許上林手中抽出那三本書,,一同攤開放在前面石板上,,雙手籠袖,瞇起眼說道:“上林吶,,點相臺問道,,到底問個什么道?為何我赤壁無道教,,卻仍有不少人整天口中喊道說道,?”
許上林略作思索,道:“道教有道,,佛教有道,,神仙有道,帝王有道,,平常百姓亦可有道,,各有所不同罷了,道教里的道字,,只是用了道字當(dāng)名字,,而點相臺問道,各方人士辯論的便是各自的道,,說到底,,還是凡人修真我,修士修神仙這么個道理,?!?p> 閻姓老人含糊不清的嗯了一聲,好似突然想起什么事情,,說道:“以后咱越林書院的書,,想看就拿去,不用再去找那趙小子計冊,,咱們越林書院比不得蘇閣書府藏書豐厚,,可奈何就是出人才啊,。”
許上林不見外的點了點頭,,附和道:“我這不是想來書院看看您老人家,?”
老頭哈哈大笑,就覺得這孩子一如既往的上道,。
許上林其實早就沒了參加下年殿試的打算,,當(dāng)下對讀書一事也慢慢松了許多,但若是真與人辯論,,肚子里墨水想來還是夠用的。
少年慢慢站起身來,,走到門檻后面,,雙手輕輕搭在老頭子肩膀上,力道適中的揉捏起來,,笑著說道:“閻爺爺,,我想去遠(yuǎn)游一番,好好看看咱們這豫州界,?!?p> 老人臉上有些不悅,但當(dāng)下兩肩正是舒爽,,便問道:“僅是豫州界,?”
許上林點頭,雙手輕輕往上挪了兩分,,這老頭子竟是叫出聲來,,引得周邊路過書生投過來幾個怪異目光。
許上林倒是無所謂,,繼續(xù)說道:“那可不,,天下九州就咱赤壁豫州界最為安寧,還有個四道府護(hù)著讀書人,,我去了其他州界,,豈不是皮都不剩?”
老頭嗤笑道:“先別說其他地方,,咱們豫州界雖說地方狹小,,但好歹地處九州中央,南北縱橫七萬里,,你要是憑那泥腿子到處跑,,會不會找到時雨城都兩說?!?p> 興許是想起許上林家中已經(jīng)沒了長輩,,老人說道:“何時動身,?”
許上林輕聲答道:“或許年前就走了?!?p> 老頭子哦了一聲,,臉上盡是郁悶,道:“上林吶,,要不咱等到及冠再走,?按照咱赤壁律法,及冠書生游歷能夠得到四道府修士隨行,,你又有個舉人頭銜,,又是咱越林書院學(xué)生,蘇閣書府那個諸葛老兒也經(jīng)常說是你的蒙學(xué)先生,,去年又受得皇帝在梁夢臺接見,,怎么著都能……”
許上林伸出手示意老頭子打住,無奈道:“閻爺爺,,我就是去咱們赤壁看看河山而已,,又不是學(xué)那宗門子弟下山游歷,哪能有那么危險,?”
老頭子訕訕一笑,,是覺得自己突然嘮叨了些。
老頭沒明面收過許上林當(dāng)徒弟,,自己文學(xué)還湊合,,武功修為可是點滴沒有,但好歹領(lǐng)著整個豫州界的書院,,自認(rèn)門生不少,,有總領(lǐng)最西邊丘牛城的儒將,也有年過花甲當(dāng)了一個教書匠的老童生,,越林書院權(quán)貴扎堆,,哪個豪紳家的子弟見了自己一面不得恭敬叫上一聲閻師,或許是因為許上林爺爺?shù)木壒?,對許上林照顧頗多,。
許上林停下手中動作,甩了甩手腕,,道:“爺爺從前帶著我游歷赤壁那會,,若是看到過頂好看的風(fēng)景,都說我以后若是習(xí)武修行,,御劍飛在那大山大江之上,,就是米大畫師也畫不出來的景象,但我那時只是半個書呆子,,爺爺就轉(zhuǎn)口說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他的孫子,日后怎么也能偶得個千百次,?!?p> 老頭子聽著這好笑的言語,卻笑不出來,。
許上林臉上卻依舊噙著笑意,,抬頭看了看天色,喲了一聲,,道:“要是沒記錯,,現(xiàn)在這個時辰可是國學(xué)啊,以往不都是您老親自講學(xué),?現(xiàn)在換人了,?”
閻侍禮愣了一下,強裝鎮(zhèn)定,,輕咳一聲,冷不丁說道:“咱越林書院都是些才子天才,,即便我這個老頭子不去,,每個人寫的千字文,也一樣不會少了,?!?p> 聽到以往自己最怕的千字文,許上林還是心中發(fā)怵,,千字不多,,但要用文言雅言來寫,每天一篇不能停下,,饒是許上林這個肚子里墨水三四斤的才子也要頭疼,,若是用白話,別說千字文,,萬字文自己也能不眨眼寫完,。
一處學(xué)塾門口探出一個腦袋,朝著許上林眨了眨眼睛,,隨后看向少年身側(cè)老人,,滿臉幽怨,大聲喊道:“閻師,,您又遲到啦,!”
許上林幸災(zāi)樂禍,老頭子無奈起身,,嘴里嘀咕個不停,,不知是罵人還是罵天,。
轉(zhuǎn)頭對著許上林說道:“要不是老頭子我實在厭煩那諸葛老兒,看我去不去講學(xué),!”
老人離去后,,小道拐角處便走出兩道身影,一位男子及冠年齡,,身著白袍,,手中拿了一把折扇,腰間再懸配一把,,書生氣占了七八分,,少了其他京城公子那種貴氣,一副皮囊生的許上林都要暗暗贊嘆,。
身旁一位不比閻侍禮年輕多少的老者笑吟吟看著許上林,,還不忘對閻侍禮離去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唾沫。
正是閻侍禮口中一口一個諸葛老兒的蘇閣書府祭酒,,諸葛松,。
許上林見到老人,正了正衣衫,,彎腰作揖,。
諸葛松扶著胡須受了,倒是身旁年輕男子一同對著許上林同樣作揖,。
老人徑直走到先前閻侍禮鋪就書籍的石板邊,,將兩三本書往里面推了推,一屁股坐了上去,,笑道:“上林吶,,聽說你要遠(yuǎn)游?”
諸葛松與閻侍禮一樣,,叫別人名字都喜好在后面加上一個語氣,。
當(dāng)初許上林的爺爺將他送到越林書院,碰巧遇上了兩位當(dāng)時還未曾如此蒼老的文壇巨擘正扯開袖子搏斗,,許上林不過年方四歲,,騎在自家爺爺脖子上大聲叫好,最后等兩人休戰(zhàn),,才看到騎在許道易脖子上的孩子,,不知是真的夸贊還是為了給那個氣態(tài)凌厲的老頭子面子,當(dāng)下驚嘆道這孩子好生的根骨,,管他學(xué)文還是習(xí)武,,都能在咱們赤壁正史上劃拉出最濃的一筆。
如此這么多年對許上林照看有加,,讓京城不少權(quán)貴士子妒忌艷羨,。
許上林啊了一聲,,似乎自己只對閻爺爺說了要去遠(yuǎn)游,怎得這個諸葛老爺也知曉了,?
少年點頭,,說道:“爺爺在世時,說要我及冠之前便去游歷一番,。不說其他州界,,只是赤壁四道四路也要看個大概?!?p> 既然老人已經(jīng)知曉,,那就不妨直說了。
老人點頭嗯了一聲,,摸了摸桌上許上林還來的三本書,,看了看閻侍禮進(jìn)去的學(xué)塾門路,冷哼一聲,,“活了一大把年紀(jì)也是個摳搜模樣,,好歹借書給咱們上林,這羊皮竹竿冊也拿得出手,?“旋即看向許上林,,道:“日后來蘇閣書府,莫說羊皮竹竿,,便是鑒器府所做材質(zhì),,給你也成,?!?p> 許上林難為情的點頭。
不料老人身旁白袍男子小聲提醒道:“閻伯伯,,莫說鑒器府親制,,便是羊皮竹竿咱們書府也好似沒有?!?p> 老人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嘴角抽搐,要不是他不是自己弟子,,非要狠狠拾掇一番不可,。
許上林忍著笑意,隨后收斂神色,,朝對面男子輕輕點頭彎腰,,道:“許上林?!?p> 男子輕笑道:“何長敬,?!?p> 許上林倒是聽過這個名字,何長敬,,青囊府太史令何慎得之子,。
諸葛松見到兩個晚輩開始自報姓名,也就不學(xué)那撒潑打滾的老兒,,咳嗽一聲,,道:“上林吶,就當(dāng)賣我這個老頭子一個面子,,正巧長敬要也是及冠,,到了游歷之年,便想要與你一同走上一程,,若是嫌煩,,大不了出了京畿就給他扔了嘛,只要老頭子我看不到就好,?!?p> 何長敬轉(zhuǎn)頭瞪著老人,眼神里盡是“之前你可不是這樣跟我爹說的”的表情,,諸葛松全當(dāng)看不見,,只是看向許上林。
許上林笑了一聲,,輕輕點頭,,自己是那種平淡性子,哪怕一個血淋淋的頭顱扔到自己書桌上,,也僅是伸手撥開,,繼續(xù)書寫罷了。
何長敬取出腰間所別折扇,,想必是上等畫紙,,只是另一側(cè)空白而已,遞給許上林,,道:“尚未題字,,便交由閣下?!?p> 赤壁文人相見相交時贈扇,,便是最重交往規(guī)格了。
許上林笑道:“在下也沒什么東西能送的出手了,?!?p> 何長敬倒是很不見外,伸手取出桌上《同善書》,晃了晃,,示意自己就要這個好了,。
許上林輕聲一笑,這個人倒是與自己脾性相合,,若是碰上個性情一樣的,,豈不是要靜的空氣都生出褶子來。
諸葛松轉(zhuǎn)頭看向跨出學(xué)塾門檻半步的閻侍禮,,揚起下巴,,道:“咋的?越林書院窮的一本書都要讓咱這閻祭酒肉疼了不成,?”
閻侍禮正要擼起袖子,,便被門內(nèi)稚童給喊了回去,只好重重哼了一聲,,猛的一揮袖子,,罵道:“真他娘的有辱斯文?!?p> 學(xué)塾內(nèi)稚童有樣學(xué)樣,,操著清脆口音整齊念到:“真他娘的有辱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