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還沒來,?”
畫舫老板朱財(cái)貴坐在窗前,,探頭朝遠(yuǎn)方眺望。早春三月,乍暖還寒,,冰涼的晚風(fēng)讓他忍不住搓起手,,心里叫苦埋怨,。
旁邊一位獨(dú)眼壯漢正把玩著酒盞,,突然橫眉掃來,沙啞著嗓音質(zhì)問:“朱老弟,,讓你請個唱曲的——有這么麻煩,?”
那漢子身材健碩,虎背狼腰,,一顆眼珠渾濁發(fā)白,,另一只眼中目光森然,瞪得朱財(cái)貴心驚肉跳,,大氣都不敢喘,。
“爺稍安勿躁,小人已派雜役前去尋找,?!敝熵?cái)貴戰(zhàn)戰(zhàn)兢兢,,瞥向案上攤開的銀票,諂媚道:“天氣轉(zhuǎn)涼,,大人多喝幾杯酒水,,好暖暖身子?!?p> 他親自倒了杯陳釀奉上:“請用,。”
“哼,?!睂Ψ讲荒蜔┑亟舆^。朱財(cái)貴哪敢作聲,,只能眼巴巴望著江面,,翹首以待。
燕雀歸南城,,天邊赤霞如練,,也似流火,,蔓延開去遮住層層遠(yuǎn)山,;幾艘畫船載歌載舞,飄搖于水中,,華燈璀璨,。
夕陽將世界映得彤紅,仿佛連天都在燒著,。
一只燕子飛進(jìn)畫舫,,越過紅漆雕欄,徑直闖入大堂,。朱財(cái)貴伸手去抓,,反應(yīng)慢了半拍,沒有捉住,。
而在他身后,,幾名舞姬正高拋水袖,乘著清風(fēng)霓裳款曲,,唱那風(fēng)花雪月,、愛恨糾纏,身姿盡顯婀娜,。
舞池外圍擺有幾張長案,,案幾后一群粗糙漢子摟著姑娘舉杯嬉笑,把酒言歡,。
這些人都是獨(dú)眼男的隨從,,今晚,,朱家畫舫被他們包了場。
燕子在舞女頭頂盤旋兩圈,,又從窗戶逃了出去,。就在此刻,獨(dú)眼男拿起根竹筷,,隨意一拋,。
他看也不看,似乎出手前就知道了結(jié)果,。
“啵,!”竹筷射中飛燕,將其身軀洞穿,,一并墜入江中,。
“朱老弟,你打算讓我等多久,?”獨(dú)眼男又問,,話里帶著濃濃的北疆口音。
朱財(cái)貴用絲帕直擦冷汗,,素聞北幽蠻子心狠手辣,、兇殘成性,動輒就要拿刀殺人,,今日觀瞧,,所言非虛。
“抱歉,、抱歉……”朱財(cái)貴點(diǎn)頭賠笑,,揣摩著用詞。正躊躇該如何解釋,,耳尖忽然一顫,,眉頭頓時舒展,喜道:“他們來了,!”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風(fēng)中傳來一少年輕唱,,伴著琴聲悠悠飄揚(yáng)。
日暮黃昏,,波光搖曳,,一位中年船夫身披蓑衣,撐篙渡著一艘篷船溯流而上,。
甲板處坐著位布衣少年,,正垂首彈奏膝上古琴,。琴聲叮咚脆如泉涌,順著淮江流水遠(yuǎn)遠(yuǎn)逸蕩,。
不知不覺間,,小船已行到岸邊。蓑衣漢子將船停下,,走到少年身后,,懷抱雙手,眼觀鼻,、鼻觀心,,默然站立。
此地位屬云國南境,,坐落于汜城水鄉(xiāng),,乃煙花紅橋之所,遙遠(yuǎn)便聽得人聲嘈雜,。放眼所及,,江上畫舫成群,兩岸青樓無數(shù),。游客身著華服,,沿長街喧鬧;娼女濃妝艷抹,,依勾欄歡笑,。
可謂溫柔鄉(xiāng)里鶯吟燕語,,銷魂窟中紙醉金迷,,云雨風(fēng)流,不知何日,。
唯有那道琴聲穿透紅粉喧囂,,曲調(diào)悠而不愁、樂而不淫,,似不受濁塵玷染,,亦不被世俗束縛,瀟瀟灑灑,,氣度非凡,。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lián)u情滿江樹~~”
待到琴聲初歇,,一曲唱罷,少年方才停手,,抬頭露出一張笑臉,。瞧模樣,,約莫十二三歲,臉蛋生得眉清目秀,,眼角尚有稚氣未脫,,正值爛漫年紀(jì)。
“到岸了么,?”簾帳撩起,,船篷里走出一位中年美婦。
少年抬起頭,,恰與其目光相接,,便笑問道:“娘,孩兒這首春江花月夜彈得如何,?”
原來這美婦就是汜城赫赫有名的琴師,,雅號念幽夫人,因琴技超絕,,遠(yuǎn)近馳名,,常被本地豪紳邀請獻(xiàn)藝。而那男孩則是她的養(yǎng)子,,取名林逸,,從小跟隨在夫人身邊,自五歲起開始練琴,,至今已有八載,。
聽得孩子詢問,念幽凝思點(diǎn)評:“指法精準(zhǔn),,淡雅脫俗,,更難能可貴的是……”
她垂目望向水中云影,心里感慨連連,。
光陰奔流,,皇朝更迭,自大夏覆滅已有七百余年,。至如今南北兩立,,群雄并據(jù),多少榮辱興廢,,盡化瓦土陵灰,。
獨(dú)剩這濤濤江水,浩瀚東去,,千古依舊,。
“你的曲聲里已有意境了?!?p> 念幽回過神莞爾一笑,,伸手摸著他腦袋,,以茲鼓勵。
“娘說過——要做到曲中有情,、詞里有韻,、意有所寓方得大成,非徒吟花月以自娛,?!绷忠萸f重神色,“您的教誨,,孩兒永遠(yuǎn)銘記于心,。”
他記得這首《春江花月夜》是夫人最中意的曲子,,喜歡聽自己彈奏,,因此一直催促著練習(xí)??勺屍洳唤獾氖?,這么多年來,夫人卻從未親手彈過,。
每當(dāng)問起緣故,,養(yǎng)母都避而不答,眉角間隱隱露出一抹愁思,,似有無數(shù)掛念堵在心頭,,說不盡、道不明,。
船夫望著念幽消瘦的背影,,嘴里也是一陣唏噓。察覺到他的聲音,,林逸側(cè)頭瞧去:這漢子四十來歲,,皮膚黝黑,從林逸記事起,,就一直為他們母子幫工做事,對二人照拂有加,,連夫人都尊稱其一聲“徐公”,。
和那些在水里討生活的漁民不同,徐公體格健壯,,孔武有力,,雙手布滿老繭,似是練家子出身,。但平日里行事低調(diào),,少言寡語,。性格憨厚木訥,處處與人忍讓,,倒也沒起過什么爭執(zhí),。
徐公實(shí)言道:“林公子看似隨和,本性卻執(zhí)拗倔強(qiáng),。既然夫人愛聽,,那他肯定會日夜苦練?!?p> “逸兒不僅執(zhí)著,,悟性也高?!蹦钣男P(guān)懷,,末了神色一怔,悠悠開口:“古來成大事者,,多能隱忍堅(jiān)持,,鍥而不舍,或許逸兒……”
“夫人,,公子,!”正當(dāng)此時,江上傳來呼喊,。
忽聞其聲,,眾人齊同望去,只見一名仆役駕著小舟向這邊渡來,,滿臉焦急,。
林逸認(rèn)出他是畫舫上跑腿的小廝,準(zhǔn)備答話,,卻聽念幽奇道:“小兄弟,,瞧你這般匆忙,是有何要事,?”
那雜役氣喘吁吁,,趕到岸邊張口就喊:“打、打擾了,!二位——舫上貴客有請,,還望速速前去,莫要怠慢,!”
念幽夫人秀眉微蹙,,自己聲名在外,聽客們又多為雅人,豪紳商賈亦對其禮遇有加,,何曾催得這般倉促,?
略加思索,便反問他:“小哥先將氣緩緩,,不知你所言貴客,,究竟是哪條來路,倒也好大架子,?”
她面露不悅,,雜役慌得滿頭大汗,哀求著:“念幽夫人,、念幽奶奶,,這次來的人咱們可惹不起!您大人有大量,,何必跟他們一介粗野匹夫較勁,?話不多說,奶奶您快點(diǎn)去吧,?!?p> 念幽夫人正色道:“不敢當(dāng),小哥說笑了,?!?p> 眼看夕陽即將落山,那雜役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邊跺腳一邊催促:“夫人,,今晚可真得要緊!”
念幽權(quán)衡片刻,,猶豫著說:“平日里我母子二人多受你們照顧,,既然今晚如此要緊,我也不好推脫,,這便跟你過去吧,。”
她提起裙擺,,小步邁上船,,然后望了眼天色,突然感到一陣心慌,。
碧江春水行舟晚,,斜陽漸隱霞云黯。
不是個好兆頭啊,。
少年雜役又沖林逸招手,“林公子,,叨擾了,,朱老板也請你同去,,還望公子莫掃了客人雅興?!?p> 林逸慫肩笑笑,,抱著琴跟上,嘴里不忘譏諷:“王小虎,,你肯定收了別人好處,,否則哪有這么勤快,替他們催人,?”
那名叫王小虎的雜役臉蛋一紅,,嚷嚷著:“客官愿意打賞,我非偷非搶,,難道不該拿么,?”
林逸面露微笑,“瞧你慌的,,這跑腿錢可真難掙,。”
“嗨——誰不是,?話說回來,,我見過那么多人,就屬林公子眼最毒,,啥心思都瞞不住你,。”王小虎感嘆一聲,,麻利地?fù)纹鹦≈?,向停靠在橋頭的一艘畫舫渡去,。
徐公緘默無言,,見二人離去,便獨(dú)自撐船跟在后面,,想著等演奏完畢,,好接他們回來。
而在這頭,,林逸抱著琴,,向王小虎詢問:“今天又是何方貴客,貌似來頭很大,?莫非是兒子在州府出仕的張員外……他不是去北幽行商了么,?”
王小虎聞言打了個哆嗦:“跟這伙人一比,張員外算得了什么?領(lǐng)頭那位出手闊綽,,瞧著像軍中人士,。在他面前,連朱老板都直不起腰來,!現(xiàn)在老朱正親自給客人斟酒,,跟條哈巴狗似的畢恭畢敬,屁都不敢放一個,,你說對方來頭有多大,?”
林逸半信半疑,雖然身在南方,,但也聽說過北幽軍的兇悍惡名,,于是點(diǎn)頭:“那是不得了?!?p> 王小虎神往道:“傳聞大幽的富豪偶爾會南下,,尋找童男童女當(dāng)家仆。若我能走運(yùn)被相中,,奴隨主貴,,這輩子就衣食無憂了?!?p> “那小弟得提前祝賀你,。”
林逸不咸不淡地開口,,私下卻泛起輕蔑:當(dāng)個奴仆有什么好稀罕的,?
徐公撐船跟在后方,聽到“大幽”國號,,登時冷哼一聲,,似對其嗤之以鼻。
他抬起頭,,原本木訥的眼中閃過一絲清明,,望著眾人若有所思。須臾后,,又垂下腦袋,,變回那個老實(shí)巴交的船夫。
閑話間,,眾人已抵達(dá)橋邊,,念幽率先下船,林逸緊隨其后,。
見王小虎還在泊舟,,念幽便彎腰致謝:“你忙著,,我們先過去了?!?p> “哎,,好嘞,,你們快去吧,!”王小虎綁著麻繩,恍然想起一事,,轉(zhuǎn)頭吆喝:“林公子,,明朝江浪廳說書,講那大圣爺一路打上天庭,,被王靈官攔下,,兩位神魔斗得昏天暗地!”
“去不了,,明日我要練琴,。”林逸搖頭拒絕,,語氣誠懇,。
念幽剛踏上登船用的木橋,一位身著錦衫的禿頂胖子就快步?jīng)_了過來,。
那人肥頭大耳,,油光滿面,圓鼓鼓的肚子差點(diǎn)將衣帶給繃開,,小跑幾步,,連胸都在上下抖。
他湊到念幽跟前,,試圖拉住對方白皙的手指,,一張嘴就是撲鼻的酒臭:“哎喲喂,我的姑奶奶,!這都什么時候了,,您還能這么悠閑?”
念幽眼皮一跳,,不動聲色地避開,,舉袖遮住口鼻,欠身說:“朱掌柜,,讓您久候了,。今日教逸兒練琴,稍微耽擱了點(diǎn)功夫,?!?p> “你怎么不懂規(guī)矩,?”朱財(cái)貴沒揩到油,更加氣急敗壞,。
見他還要啰嗦,,念幽忙打斷道:“事不宜遲,快讓我進(jìn)去拜見客人吧,?!?p> “啊、啊……”朱財(cái)貴羞惱交集,,自知時間緊迫,,這才讓開路,引念幽夫人上船,。
這頭肥豬,,膽敢占我娘便宜?
林逸怒火中燒,,可日后還得靠他們掙口飯吃,,現(xiàn)在只能忍氣吞聲。他停下步子,,轉(zhuǎn)頭凝望遠(yuǎn)山余暉,,借此平復(fù)心情。
王小虎將舟泊穩(wěn),,抬頭正好看到這一幕:但瞧云空晦暗,,林逸懷抱木琴,獨(dú)自站在橋頭,,背影顯得孤寂修長,。
他開口想要招呼,卻又不知該說什么,。愣神間,,仿佛聽到林逸發(fā)出聲無可奈何的嘆息。
而江浪廳處,,說書先生嘹亮的嗓音遙遙傳來,,透露出一股蒼涼:“王權(quán)霸業(yè),一朝成空,;生死離別,,轉(zhuǎn)眼云煙。天道,,最是無?!?p> 林逸,走向斷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