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書生路漫漫 (五)
陳晨內(nèi)里穿了一件邱琳連夜趕制出來的棉衣,外頭依舊套上自己破爛不堪的衣服,。
王萍芳回來后,,便一直呆在堂屋里,,翹著二郎腿,剝著南瓜籽,,等到天黑,,也沒見陳晨像往常一樣自覺的去做飯。她驚訝的站起身,,偷偷打量了幾眼黑燈瞎火的柴房,,啥也看不見。
話說,,她心中本就忌憚著前些天村里的流言,,也不敢輕易再去打罵陳晨。故而憤憤朝柴屋方向瞪了一眼,,回到屋里,,拿出兩個從娘家?guī)Щ貋淼碾u蛋餅,就著一碗白開水吃了下去,。
等堂屋的燈熄了,,陳晨摸黑起身去廚房倒了碗水,回到柴房,,拴上門,,點燃一盞煤油燈,放在床頭的柜子上,,拿出邱琳做的糕點,。
邱琳不僅為人性情溫柔,還有一手好的糕點技術(shù),,這桂棗糕甜而不膩,,軟糯清香,入口即化,。
陳晨半瞇著眼睛連吃了六塊,,糕點做的不小,六塊下肚,,陳晨打了個響亮的飽嗝,,他將剩下的十塊用荷葉照著包好,放到前兩日伍修伯送過來的棉絮下面,。
當時,,伍伯俢看到陳晨住的是這樣的地方,當即大怒,,轉(zhuǎn)身便想去鄰村找王萍芳理論,,還是陳晨好說歹說才勸住了他。
一句“謀定而后動”讓伍伯俢長吸了兩口氣,,將怒氣勉強壓了下去,。
昨天一早回來,,陳晨并未浪費任何時間,他見王萍芳沒在,,便抓緊機會將墻面漏風(fēng)的地方好好補上,,又清理了柴房,將柴哚堆積在一個小角落里,,歇腳之處一下變得寬敞許多,。
原先原主睡的地方,前兩日被陳晨和伍伯俢用幾塊厚木板搭了個簡易的床,,下面墊上厚厚的干稻草,鋪上一層棉絮,,上面兩層蓋的棉被緊緊的貼在身上,,床單被套充斥著皂角的清香。
王萍芳從章老太太死后,,幾乎不會踏入柴房,,因而對柴房的改造,陳晨也是不遺余力的,。
迷迷糊糊之間,,一陣喧鬧聲從院外傳來,七嘴八舌,,聽不出都有些什么人,,陳晨從被窩里伸出手,揉了揉眼睛,,一陣冷氣貼在赤裸的手臂上,,讓他呼的一下又將手臂縮了回去。
“王氏,,你出來,!為妻不賢,為母不慈,,你簡直墮了我章氏一族的名聲,!”
這熟悉的聲音是?陳晨皺著眉頭“扒拉”著原主的記憶,。
章啟杉,,章老秀才?他豎起耳朵仔細的聽外頭的動靜,。
這章啟杉算來才是章氏一族曾經(jīng)最“得意”的讀書人,,當年的他堪稱神童,五歲做詩,,七歲聽學(xué)堂夫子誦讀了一遍,,不出一日,,便能將《論語》倒背如流。
縣試,,府試一路高歌前行,,十五歲成為章氏最小的秀才爺。然而就在眾人矚目的院試中,,他仿佛一生的好運就此戛然而止,。
幾十年的不懈,直到而今的兩鬢斑白,,外人仍只稱呼他一聲“秀才爺”,。當然,秀才在這貧瘠之地已經(jīng)算得上高人一等了,,可對于章啟杉而言,,卻是莫大的恥辱。
因而,,章啟杉性情越發(fā)極端,,成日不是抨擊社會不公,便是指責(zé)百姓迂腐木訥,。好在此地并沒有文字獄的說法,,當今那位也算得上開明之君,對這些落地書生的言辭,,就算知曉了,,也不過笑笑而已。
前幾日章啟杉喝的醉生夢死,,昨日初醒便聽聞王氏的后母行為,,又得知里長今日會前來說服王氏,讓章晨重新入學(xué),。他便熱血沸騰起來,,“俠膽之情”憤然而起,二話不說,,一大早堵在里長家門口,,愣是讓原先與伍伯俢說好今日下午來的里長,被迫跟著一大早鬧到了此地,。
“你既不勸慰夫君浪子回頭,,還打罵繼子,真真不堪為我章氏婦人,!”
章啟杉話音剛落,,堂屋門“咯吱”一聲被打開了,王萍芳平日里都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因而此時正睡得香,,被章啟杉突然吵醒,,也就沒留意到周圍的響動,披著一件襖子去開了門,。
待睜眼看到院門口黑壓壓的一片時,,她唬的面色青白,以為自家發(fā)生了什么大事,。急忙鉆進屋中,,套好衣服,略略收拾了一下,,走到院中,。
看到人群正中的里長,立即換了笑顏迎了上去:“哎喲,,我說里長啊,,你們這一大早的這么大陣仗跑到我家,這是要干啥呢,?”
王萍芳自覺的忽略了先前章啟杉的言論,在她看來,,百無一用是書生,。再說,這村里人誰不知章啟杉每日就跟個瘋狗似的,,就知道胡咧咧,,逮誰咬誰。
“你先把院門打開,?!闭聠⑸汲驹谠豪锏耐跗挤己鸬馈?p> 王萍芳癟了癟嘴,,朝章啟杉暗自翻了個白眼,,扭著腰將竹欄里面的門栓打開。
里長章民酉,,秀才章啟杉,,并聽聞消息匆匆趕來的伍伯俢三人跟著進了院門,其他看熱鬧的看門口已經(jīng)堵滿了手快腳快的人,,便紛紛趴在院墻圍欄上,。
“你家男人呢?”里長坐到陳晨搬來的長凳上,,朝對面的王萍芳問道,。
聽到此言,本來還掛著笑的王萍芳瞬間垮下了臉,,冷哼了一聲,,不滿的抱怨著:“他,?他還記得有這個家嗎?”
里長今日來可不是開導(dǎo)她二人夫妻感情的,,他正了正神色,,說到:“既然他不在,那今日之事同你說也是一樣的,?!?p> “哦?里長,,我一婦道人家能做什么,?”
王萍芳到這當口才覺得,今兒這事有些不對勁兒,,若是問責(zé)她打罵虐待章晨,,也不該是今日這樣的情形。
她暗暗瞟了一眼外頭嘰嘰喳喳的人群,,總覺得一切與對面沉默著立在伍伯俢身后的陳晨有關(guān),,別看那崽子看著一副老實巴交的模樣,實則心眼兒多著呢,。
“我今日來,,是與你商議與阿晨有關(guān)的事?!?p> 果然與這崽子有關(guān),,她心中暗恨,臉上帶著笑意,,問道:“不知我們家阿晨有什么事需要勞煩里長您親自前來的,?”
里長被寒風(fēng)吹得連咳了幾聲,接過陳晨遞過來的開水喝了兩口,,等緩過來后,,嘴里吐出兩個字:“續(xù)學(xué)?!?p> “續(xù)學(xué),!”王萍芳望著里長,驚訝的問道,。
她雖有心里準備,,卻沒想到是為此事。
“嗯,,”里長應(yīng)了聲,,抬手在凳子腳敲了敲煙頭,然后猛吸了一口,在順著風(fēng)幽幽散開的煙氣中繼續(xù)說道:“這事,,我其實前幾日就想開口提的,。”
里長故意將“前幾日”三字咬的極重,,繼而意味深長的看了王萍芳一眼,。
王萍芳不自覺得抓緊了衣角,訕笑道:“原來是這事呀,,不過,,阿晨讀不讀書這事,還得我當家的說了算,,我一婦道人家怎么懂這些,。”
“你既然不懂,,那便把章浩喚回來,,問問他,兩年前,,章晨無故退學(xué)究竟是何緣故,!”伍伯俢嗤笑一聲,諷刺的說道,。
“夫子真是說笑,,還能有什么,我們這種貧苦人家,,沒錢自然就上不起學(xué)了,?!蓖跗挤疾灰詾槿坏幕卮鸬?。
“若是我說,章晨來我這兒讀書,,我不收束脩呢,?”伍伯俢摩挲著手中的茶杯。
幾杯綠茶在寒冷的風(fēng)中蘊出淡淡清香,,飄渺的煙氣愈發(fā)讓人看不清伍伯俢的神色,。
王萍芳似是沒料到伍伯俢會如此說道,她先是稍愣了一下,,而后笑道:“小婦人曾聽聞,,讀書人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夫子果然應(yīng)了這句話,。不過,,我家愁的可不止束脩一方面,不讓他讀書,我這當娘的也是為了他好,?!?p> “呸,”章老秀才忍不住爆了聲粗口,,“常言道,,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你這婦人,,竟然大言不慚道不讀書是幫了他,!”
先前章秀才義憤填膺下并沒有控制音量,雖之前幾人的對話他們并未聽個全面,,外頭眾人還是因著章秀才的話哄堂大笑起來,。
肆意起伏的笑聲穿入耳中,王萍芳一張土黃色的臉瞬間漲的通紅,。
“我本來就沒說錯,,不讀書才是為了他好,畢竟他就是個逆……”
“住口,!”
伍伯俢一聲厲聲斥責(zé)之下,,王萍芳抖了抖,未盡的話也咽了下去,。
里長猛敲了兩下煙頭,,“噔噔”的聲音讓王氏消了接著說的膽量,也讓外頭一眾“看客”瞬間安靜了下來,。
一陣大風(fēng)刮過,,屋頂?shù)牡静萃咂档脟W啦啦直響,屋后的竹林“嘩嘩”的在空中躁動搖晃,。
里長緩緩的看了王萍芳一眼,,語氣深沉的說道:“章王氏,你當知,,禍從口出的道理,。逸知姓章,流的是我章氏的血液,,乃是我章家子弟,,這一點,你得牢牢記住了,!”
他壓低了聲音,,繼續(xù)說道:“今日來,是想提醒你,,官家有令,,七歲男童必須入學(xué),,如若違反不遵者,父母將受三年牢獄之災(zāi),?!?p> 王萍芳一瞬間表情有些不自然,訕訕笑道:“怎么會,,里長不是嚇唬我的吧,?這兩年不沒事嘛!”
“嚇唬你,?我告訴你王氏,,那是因為沒人上告。如今,,我既然得知你虐待繼子,,斷人前程,如果你不答應(yīng)送章晨入學(xué),,我便做那狀告之人,!”
章啟杉一副銅鑼大的眼睛瞪過來,嚇得王萍芳急急往后退了兩步,。
待她站定,,見又是此人讓她難堪,故而氣急敗壞的指著章啟杉罵道:“虧的你一讀書人,,長的人模狗樣的,,怎好意思欺負我一個無助的婦人?”
“對你這種蛇蝎,,欺負了又如何,?況且我這是打抱不平?!?p> “呸,,就連我相公,他親爹都沒吭聲,,你一外人拿的什么喬,,借的什么勢,?不過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p> “狗拿耗子,?你讓章浩來,他都不敢這么說我一句,,我告訴你,,就章浩那扶不起的阿斗,,只能禍害了一個讀書的苗子!”
“讀書苗子,,就他這種腌臜貨,,劣根禍胎,他早就該隨他沈家下地府,?!?p> 王萍芳紅著眼越說越口無遮攔。
“夠了,!”章民酉敲了敲煙頭,,制止了兩人毫無意義的爭吵。
幸好王萍芳語速頗快,,外頭并未有人注意“沈家”二字,,即使有聽到的,也聯(lián)想不到是幾年前舉國震驚的沈家,。唯有伍伯俢一瞬間僵直了身子,,陳晨輕輕拍了一下他的手臂,朝他笑笑,,微微搖了搖頭,。
沈氏一族雖然已經(jīng)凋零,卻仍是上層某些人心頭難以拔除的刺,。這幾年,,與沈家有關(guān)的家族都暗淡了下去,讓那些心虛的人稍微放松了下來,。
不過,,一旦有相關(guān)的人冒出頭來,必遭他們打擊,,章浩便是其中之一,。
這也是為什么陳晨一直不敢放松警惕的緣故,誰知道他們會不會狗急跳墻來個斬草除根,。尤其是,,陳晨隔著衣服摸了摸其中的玉佩,目光一瞬間暗沉了下來,。
“章王氏,,我再問你最后一遍,你當真沒有財力供逸知讀書,?”
“沒有,,沒有!”王萍芳搖著頭果斷的答道,。
“那,,章逸知讀書一事你怎么看,?”里長將煙斗別在腰間,拄著拐杖站起身來,。
“里長啊,,不是我這個做后母的不讓他讀書,而是他父親也不同意呀,。你看我這一婦道人家也做不了主,,要不,等他爹回來,,我好好勸勸,?”
本來,她想說章晨就不是個讀書的命,,不過,,既然看幾人的態(tài)度都是章晨偏向一邊的,她便想到了這一拖延的法子,。
至于那死鬼,,等他回來,她隨便說一兩句,,這事也就沒啥了,。
“既然如此,王氏,,我章氏一族,,向來敦厚正直。你說你家沒的財力供章逸知讀書,,若是我沒記錯,,當初逸知生母給他留下的財物如今在你手里吧?!?p> “你,,你們?你們怎么知道此事的,?”
王萍芳一瞬間有些不可置信的狀態(tài),,她睜大雙眼瞪向陳晨,“是不是你這賤種說的,?”
“放肆,!”里長將茶杯狠狠擲在凳子上,“哐當”一聲讓王萍芳重拾理智,。
“這是章浩母親親口說的,?!?p> “不,!不可能,!”王萍芳失控的尖聲吼道。
“哼,,當初章老太太去世,,就怕你這當后母的對她孫子不好,這才將此事告知了我們,,這是她的親筆書信,,言及只要你不善待章逸知,可讓族中做主休了你,,你自己看吧,。”
王萍芳瞪大了雙眼看著對面的四人,,臉色由紅轉(zhuǎn)青,,由青轉(zhuǎn)白,雙唇微微抖動起來,。
一封薄薄的書信出現(xiàn)在她面前,,她顫抖著雙手想要去接,卻又反復(fù)幾次縮了回去,。
陳晨與外頭看熱鬧的眾人一樣,,神色里滿是震驚的看著眼前這一幕,他以為今日只是為讀書一事,,竟沒想到,,直接過渡到了這種地步。
他轉(zhuǎn)過頭看向伍伯俢,,他依舊一臉平靜,。看來,,伍伯俢早已知道事態(tài)會如此發(fā)展,,更大的可能就是,這本是他一手策劃推動的,。
伍伯俢仿佛察覺到了他的打量,,抬頭瞟了他一眼。而后冷聲說到:“王氏,,休妻一事當容后再說,,不過,逸知生母的財物,,你該物歸原主了,。”
“不,!那是我的,,我的,!誰也拿不走?!蓖跗挤夹沟桌锏暮暗?。
外頭人總算明白,原來這王氏套圖人家先夫人的財產(chǎn),,還虐待其親子,,當真是,嘖嘖,,章秀才所言不錯,,蛇蝎心腸!
“章浩回來了,!”
外頭不知誰興奮的吼道,,圍觀的人立馬讓出了一條道,章浩滿臉疑惑的從人群中走進自家院子,。
待看到院中的里長和章秀才等人時,,急忙上前行禮道:“里長,老師,?!?p> “嗯,”里長沉聲應(yīng)到,。
“哼,,”章秀才將臉轉(zhuǎn)了過去,并不搭理章浩的問候,。
章秀才曾當過幾年村學(xué)私塾的先生,,恰巧成了章浩的啟蒙之師。如今自己的學(xué)生終日留戀煙花柳巷,,成了眾人口中的笑柄,,他怎能不覺得失望透頂。
“敢問里長是發(fā)生了何事,?”見章啟杉不理睬他,,章浩轉(zhuǎn)過身問道旁邊的里長章民酉。
“此事我來說吧,?!?p> 伍伯俢站出來將幾日前章晨暈厥與這幾日他知道的,和今日之事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當然,,沒有提及章晨的祖父一事。
他的聲音不算大,但順著風(fēng),,周圍的人也聽了個大概,,眾人齊齊的看向搖搖欲墜的柴房,再看紅光滿面的章浩,,腰圓腿粗的王萍芳,,與麻竹桿般裹著單薄衣衫的陳晨,,一時之間,,議論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