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大兵回程的步子響起又遠去后,景行披衣下床,,悄聲打開門,,往荒野走去。他素來最反感那地方,,平日根本不愿意往那邊看,。但這次他不知為何,心臟跳得厲害,。他聽到那聲音,,一瞬間就沉了下去。
他緊張而膽怯地踏過無數(shù)尸骸腐爛后的土地,,在腥臭枯骨間尋找剛扔下的幾具,。在一盞微弱燭火下,他踩下去,,軟的不知是皮肉還是沙土,,硬的也不知是碎石還是骨骼。
走了很久,,他發(fā)現(xiàn)一件近乎詭異的事,。所有的遺體,,但凡能分辨出形體,卻都未著半寸衣衫,。不知黎明來臨時,,一絲不掛的靈魂又該如何經(jīng)歷在太陽下,在死亡后仍不休止的絕望,;又或是他們終于掙脫,,真正在形上做到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最后融入陽光中去,。
但那無疑是他的空想,。前面亮起一盞同樣的微弱燈火。他先是嚇了一跳,,后來反應過來,。大抵是家屬來尋遺體的,不然也不會有這種膽量敢在半夜里來這地方,。
他走近了些,,卻發(fā)現(xiàn)又出乎意料。是一個人,,不辨男女,,不辨老幼,連強壯瘦弱都很難看清,,在燈暈下只有一團糊影,。那人察覺出景行的到來,忽然高喊了一聲:“走開,!這一片是我的,。你往別的地方去?!?p> 喑啞的女聲,,大約三四十歲。景行面無表情,,在黑暗里依舊持燈前行,。他已發(fā)現(xiàn)她干的行徑,是從死人身上剝衣服去賣錢,。并不是所有的犯人行刑前都是穿囚服,,運氣好的還會有上等綢緞。他對此并沒有產(chǎn)生出什么類似惡心或是鄙夷的情愫,,只是想履行他來的目的,。
女人待他靠近后,提高了煤油燈,發(fā)現(xiàn)是個年青的小伙子,,也有些懼怕,,不由得說:“你別壞規(guī)矩!”
他冷冷回復:“我是來找人的,?!?p> 她這才松口氣,一邊扯下手下女子的襖裙,,發(fā)現(xiàn)除了有個槍眼外幾近完好,,欣喜地塞進包袱。景行有些猶豫,,不太敢抬起那具尸身辨認,,手不住地顫抖。婦人發(fā)現(xiàn)了他的膽怯,,不由地嘲諷,,但還是指了明路:“小伙子,膽這么小還敢晚上來,,別找了,。這里沒你家里人?!?p> 反正夜色幽暗,,她雖做慣了這事,在獨有蟲鳴,,時而鬼火幽怨的荒野,還是膽戰(zhàn)心驚,,難得有個活人來陪她,,既能壯膽,婦人也樂得和他聊兩句,。
“這一家子是犯了抄家的死罪,,溝通孽黨的罪名。全家都在這里了,,你要是他們家的,,那你也會在了。所以不可能是你要找的人,。今天就來了這一波,。你估計找錯地方了?!?p> 見她話語中好像頗為了解,,景行又問:“你知道是哪家?”
“當然了,干這行必須要隨時知道動向,,才能第一時間過來,。稍微慢些就被別人搶先了?!?p> 她很是得意,,又絮絮不止,看來她是真的怕了,,不斷說話來驅散恐懼,。“這是城北的蔡家,?!?p> 他心里轟然一聲,甩下婦女就往外沖去,。野外的干草總是細長鋒利,,若是跑得快些,便容易在手背臉頰劃出一道血絲,。他的雙腿仿佛灌了鉛,,軟得幾近跌倒。他努力地往前沖,,不停地告訴自己,,那只是巧合而已。他已數(shù)不清摔倒多少次,,因虛弱氣急不得已停下來氣喘多少次,。披著晨星而起的小攤販如同在看一個瘋子氣衰力竭,發(fā)了顛一樣飛奔,。
他記不得跑了幾條馬路,,只是越來越虛弱,總覺得頭昏腦漲,,下一刻就會倒地抽搐,。唯一讓他保持清醒的就是懷中散發(fā)出的清甜果香。他終于看見了兩只石獅,,原先的沉重蕩然無存,。大門以一種不合時宜的方式在清晨時分洞開,也沒有看門的小廝在,。除了本該有的屬于豪門大族該有的莊嚴寂靜猶在,,但因為周遭的詭異氛圍,這種寂靜也顯得陰森可怖,。
他踏進去,,一片狼藉,,無人應答。飛檐廳堂,,雕欄畫棟如舊,,但是東倒西歪的桌椅,碎裂的瓷器,,以及被扯爛的布簾足以讓他的心一點點冰冷下來,。他飛奔到后院,也一樣死寂,。明明玉湖,,櫻花樹,秋千都在,。
后院的正屋也如前庭一般,。稍有不同的是多了兩具尸體,在他邁入時,,很快就辨認出第一具是林固貞,。而第二具伏在地上尚未能分辨。景行看她的服飾已猜到是何人,。紫香玉蘭,,點翠綠松。他不愿意承認,,因為太過駭人,。她被砍斷了雙手。
他幾近俯身作嘔,。而她居然顫動了一下,,緩緩抬目。確實是她,,尊貴如玉,,氣度若蘭的孟氏。她看見來人,,顫抖落淚,卻又露出激動的笑意,,開始瘋狂的掙扎,,不停地喊著:“景行——景行,求求你,,去救——昕兒,,去救救——我女兒?!?p> 她慘白的面孔沾滿了眼淚,,努力地擺動似是在給景行叩首。她央求道:“求求你——去救她。只有你會——”
他壓住驚詫和不適,,俯身急忙問:“她,,她在哪里?”
“我不知道,?!彼鋈环磻^來,哭得愈發(fā)凄慘,。她從未有過這樣無助的神情,。
景行忍下了不斷上涌的絕望,咬牙道:“我一定會把她找回來的,。您,,您放心?!?p> 她聽了這話,,起初悵惘,但一瞬間就化作悲慟感激,,又開始擺動頭顱,,在做磕頭的動作,只是沒了雙手,,這行為滑稽又可悲,。她抖抖滿是污穢血液的手腕,甩下兩個紫玉手鐲在血泊中,,失聲慟哭地懇求道:“多謝你,。這個——必要時——可以幫上你??烊?,別管這里,已經(jīng)什么都沒有了,?!?p> 他猶豫一瞬,頷首應答,。剛起身時,,又聽見她虛弱的聲音,“景行,,對——對不起,。其實,我一直知道,,你是喜歡——”
他擺首苦笑道:“太太,,不必說了,。正如您上次看戲時說的,為人父母,,沒有人會愿意讓子女去受苦,。”
他換了同樣感恩的清澈眼眸,,對孟氏笑道:“所以我也很感激您,。是您在我失去母親許久后,露出那種笑容,,撫摸我的額發(fā),。”
她有些意外,,閉上眼睛又流出兩行清淚,,慘烈地笑:“那你能不能為了這,再替我做件事,?!彼戳艘谎叟赃叺牡叮肭蟮溃骸拔抑馈@很為難你,,但是我真的好疼,。”
其實那不是一件難事,。他素來對血肉模糊的事有一種抗拒,,但此時他拼了命地不敢猶豫,對準了地方后咬牙捅了進去,。他聽見了孟氏,,最后一聲微弱而誠懇的道謝。
他飛快地跑出正廳,,但不知下一步該往哪里去,。一個下人都沒有了,一點捕捉蛛絲馬跡的機會也沒有,。他第一次高聲呼喊她的名字,,毫無保留,毫不顧忌,。但庭院深深,,回音蕩漾而至,始終沒有一人回應,。他喊了數(shù)十聲,嗓子撕裂了一樣干疼,,最終只能放棄,。景行發(fā)了瘋似的又往大門跑去,,他抱最后一絲希望,或許街坊會看見,,聽見,,從而知曉一二,不然他只能走投無路,。
“哎喲,,哪個瞎了眼的,敢撞老子,?!笔Y千伶揉揉額頭,看見從門內急沖出的景行也一樣摔倒在地,,很驚喜地上前把他扶起,,笑道:“兄弟,你怎么回來了,?”
景行跑了幾個時辰,,又送完孟氏最后一程,早就身心俱疲,,累得頭暈眼花,,被這樣一撞,只覺得一片眼黑,。
待他清醒過來,,已經(jīng)躺在陌生的錦繡羅床上。光滑的絲綢壓在身上,,滑膩地像人血一般,。他做了個噩夢,倒在血泊里,,除了無邊無際的猩紅色,,別無他物。醒來后一把揭開被子跳下床,。他氣喘不止,,已分不清是幻是真。
不過蔣千伶聽到動靜,,很快就走了進來,。他齜牙笑道:“真夠巧的,我本想去看看還有沒有什么后事要處理,,就遇見了你,。”
他放下托盤,,里面居然是一盞燕窩和金絲乳糕,。景行詫異地抬頭,,才反應過來蔣千伶穿了一身簇新的馬褂,指上也套了兩枚玉扳指,,與昔日大為不同,。蔣千伶對他倒是很客氣,笑道:“你是不是也聽到了風聲了,,可惜來晚了一步,。昨天晚上就被抄了。外頭來的人倒也罷了,,連自家的一幫子人都連搶帶偷地跑了,。”
他繪聲繪色地描述昨夜的情景,,似是在轉述一出精彩的戲劇,。而景行很不幸地錯過了直視?!澳阍撛琰c來的,,不然你肯定清楚那幾個娘們兒的首飾都放在哪,也能比別人動作快,?!?p> 景行還是對他說話感到厭惡,沒有接他好意帶來的吃食,,只是問:“人都去了哪里,?”
“哦,你說那群主子是吧,?!彼麚P起嫌惡又痛快的笑意,仿佛報了十年仇,,撇嘴道:“謝欲那慫貨,,一出事抱著兒子就跑了,大老婆小老婆女兒都不管了,。不過還沒跑到后院呢,,就被抄家的人逮住。他還想跑,,被打斷了腿,,連兒子一并踹進湖里去了。他又被撈上來,,估計已經(jīng)被送到礦山去改造了,。”
他似是想到些什么,又道:“他那老婆可比他有種多了,,我是真的服,。連軍爺?shù)哪樢哺掖颉2贿^是看她徐娘半老,,風韻猶存,想給她條活路,。她倒是不識抬舉,,一巴掌就上去了,然后你猜怎么著,。她一雙手都被砍了,,這樣也不肯求饒呢?!?p> 景行壓下胸口悶脹的不快,,又問:“那你怎么沒事?”
他得意一笑,,說:“因為我是及早醒悟,,幫助林副都督做事的人?!?p> 他舉手投足間已很有一副當家做主的氣派,,眼睛里閃耀著某種做作的光澤,瘦削的腦袋套在錦繡長服間總是不搭調,?!澳憧戳止特懩撬览掀抛樱褪桥蕴?。那種關頭還要拼死保護她的主子,,那就是封建思想的余毒?!?p> 他又提及一件事,,笑道:“對了,你是真的來遲了,。沒看到一場好戲,。林福泉那個賤種,是怎么求我的,。他吃了一海碗的爛泥,,居然都不皺眉。我呢,,也不是個狹隘人,,看他那么誠心認錯,就放他一馬了,。還有幾個年輕女人,,對了,,有你伺候的那個三小姐。本來你早些來,,我還可以把她送給你的,,讓她們也過過被奴役的日子??上也恢滥阋獊?,就賣給牙子了。這不一大清早的就被牛車帶走,,賣到北平去,。我剛做完買賣回頭就遇到了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