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寒衣節(jié)，燕京的天氣便一日冷過一日。

　　這日天色陰沉，到了午后,，又下起雨來,。

　　庭院里青磚墁地,，積了幾處淺淺的水洼,。卷棚下一架葡萄藤枝葉枯黃,，滿地落葉零亂,。倒是一旁的一株四季海棠,，任憑風(fēng)雨飄搖，仍是滿樹的蔥蘢綠意,，經(jīng)雨水洗刷后,，枝葉愈顯油亮碧綠。

　　院中朝南是一明兩暗三間屋子,，粉墻碧瓦,，修建得十分精致。屋子?xùn)|西兩邊各有一間小小的耳房,，耳房外又通著曲回的抄手游廊,，直至東南角墻下，開著一處月洞門,。

　　月洞門外的滴水檐下,，懸著小小一塊匾額，簪花小楷的筆法,，書“春棠居”三字,。

　　有人撐了油紙傘,，從月洞門外進來，站在門上收了傘,，轉(zhuǎn)右順著抄手游廊而來,。

　　桔香早已候在門外,，待看清來人,，不禁笑道：“不拘打發(fā)哪個小丫鬟送來就是了，朱大娘怎的還親自送來了,？這又是風(fēng)又是雨的,，正冷著呢?！?p>　　“正好這會兒小廚房里無事,，我倒想出來走走，”朱氏笑著,，甩了甩手中油紙傘上的雨水,，“表小姐今兒可好些了？”

　　“嗯,，比昨兒又好些,，”桔香穩(wěn)穩(wěn)接過了朱氏遞上來的朱漆描花食盒，“只是給小廚房里添麻煩了,，這幾日表小姐病著,，飯食上也總沒個準(zhǔn)時候?！?p>　　“姑娘說的哪里話,，”朱氏笑著一擺手，“大夫人一早吩咐了,，表小姐病中的飯食不必依著時候規(guī)矩,，隨時要吃，隨時給做了送來,。我們倒不覺得麻煩,，只盼表小姐的身子早些大安才好?！?p>　　桔香道：“勞大娘掛心,，正是表小姐午覺起來，自己說有些餓了,，想吃蝦仁餛飩,，這才打發(fā)的人去傳飯呢，可見這病不是快大好了么,？”

　　“那就好,，那就好,，”朱氏不住點頭，“我聽見說那蝦仁餛飩是表小姐親口要的,，特意盯著廚娘做得仔細,，蝦也是今兒早上買的鮮活亂跳的河蝦，干凈著呢,?！?p>　　“大娘管著小廚房的事兒，向來最是妥當(dāng)?shù)?，”桔香笑著說了這一句,，忽然身后門簾子里傳出兩聲咳嗽，她卻不理會,，只作沒聽見似的,，仍對朱氏道，“表小姐昨兒還和大夫人說,，小廚房里的飯食做得不錯,，很合她的胃口呢?！?p>　　“可不敢當(dāng)表小姐和姑娘的夸贊,，我們當(dāng)差管事的，不就是為了好好伺候主子,？”朱氏聞言笑得開懷,，眼角邊蹙成一堆的皺紋里都透著喜色。

　　桔香點點頭,，正要再接話,，身后門簾子里又傳來兩聲咳嗽。

　　桔香忍不住聳著肩膀笑了笑,。

　　朱氏此時才會過意來,，忙笑道：“瞧我這記性，午飯前二夫人還打發(fā)人來和我說,，下午要一個參杞烏雞湯,，我也該回去讓人預(yù)備下了——姑娘快進去伺候表小姐用飯吧，那蝦仁餛飩被湯泡久了,，可就不鮮了,。”

　　“哎,，大娘慢走,。”桔香說著就轉(zhuǎn)過身去，小丫鬟鶯兒打起門簾,。

　　話音還沒落,，朱氏就見桔香已經(jīng)提著食盒進去了。

　　*

　　廳堂里,，柚香滿臉不耐地看著桔香,。

　　“表小姐還餓著肚子呢，你倒有心思同那朱婆子在外頭扯閑篇,，她慣來會抓巧賣乖的,，理得她作甚？”

　　桔香撇了撇嘴,，笑道：“我豈能不知她親自送飯食來,，不過就是為了想在表小姐面前討個好,？只是左右我閑得慌,，拿她來逗個樂子罷了?！?p>　　柚香板著臉,，哼了一聲。

　　桔香又道：“如今表小姐的身子還未大好,，朱婆子既管著小廚房,，總是要給她添些麻煩的，說幾句好聽的話給她也無妨,?！?p>　　“添麻煩又如何？”柚香不以為然,，“有大夫人發(fā)了話,，就是借她幾個膽子，量她也不敢怠慢表小姐的飯食,?！?p>　　兩個丫鬟說著，來至里間,。

　　里間的臨窗大炕上鋪著寸厚的織花羊毛絨毯,，中間一個楠木四角鏤花的小炕桌，桌上擺著一盆小小的石子水仙,，一旁隨意放著巾帕香墜等物,。

　　屋子里正燒著地龍，滿屋里暖意如春,，水仙含著花苞兒,，經(jīng)暖意一烘，清幽香氣四溢,。

　　陸嘉月?lián)碇粡埡Ｌ募t細錦薄絲被,，倚著個素緞引枕蜷在炕上,，正慢慢喝著一盞溫白水。

　　因是在病中,，每日里吃藥,，太醫(yī)囑咐過，不能飲茶,，怕沖了藥性,。

　　“小姐，飯食來了,?！鄙韨?cè)的大丫鬟辛竹從桔香手里接過了食盒。

　　陸嘉月微微點頭,。

　　桔香和柚香立刻手腳麻利地將炕桌上的東西收拾下去,，辛竹將食盒里的飯食一一擺出來。

　　花菇雪菜炒雞絲,，油醋拌小青瓜,，糯米粉蒸蛋，酸筍火腿燒魚圓,，一大碗紅棗小米粥,，一碟焦黃的蔥油酥餅，并一碗熱騰騰的蝦仁餛飩,。

　　菜色鮮亮,，香味撲鼻，倒引得人有些食欲,。

　　辛竹微有疑惑：“如今這時節(jié)竟還有青瓜么,？”

　　“是在火洞子里煨出來的，城外西山的農(nóng)戶專有人侍弄這個,，”柚香笑著道,，“夏季里這青瓜倒不值個什么，如今天冷了,，三寸來長的小青瓜卻能賣到一兩銀子一斤,，且拿著銀子還不大好買呢，外頭都笑說這青瓜如今該叫金瓜才是,?！?p>　　辛竹聽了，暗自咂舌,，不是為這青瓜價貴,，而是佩服燕京城外的那些個農(nóng)戶的手藝。

　　陸嘉月卻只望著那一碗蝦仁餛飩，默默地出神,。

　　聽身邊的丫鬟們說,，她已經(jīng)病了好幾日了。

　　起初只是一味的發(fā)燒,，整個人燒得昏昏沉沉,，水米不進，全靠著湯藥續(xù)命,。直至三日前,，忽然就退了燒，人也漸漸清醒了過來,。

　　曲家的人七嘴八舌,，有的說是大夫人每日里求神拜佛，吃齋茹素,，以誠心求得上天垂憐于她,。有的則說是太醫(yī)院程太醫(yī)的醫(yī)術(shù)高明，妙手回春,，治好了她的病,。

　　卻只有她自己知道，哪有什么上天垂憐,，妙手回春，她能這樣快的醒過來,，只是因為她又重回到前世罷了,。

　　前世里正是這個時節(jié)，十三歲的她,，初到曲家,。

　　父親陸勉升遷，出任云貴布政使,，言云貴乃煙瘴寒僻之地,，她年紀(jì)幼小，又素來體弱,，恐生出災(zāi)病,，不宜帶她在身邊。于是赴任之前,，便將她留在了曲家,，由姨母照養(yǎng)。

　　姨母孟氏是她母親的同胞長姐,，也是曲家的大夫人,，性情溫和賢良，自她到孟氏身邊，孟氏待她真如親生女兒一般,，體貼照顧,，無微不至。

　　可是她自六歲失了母親之后,，就從未再離開過父親,。

　　父親離京的那一晚，她蜷在被窩里哭了一夜,。

　　也因此在曲家落下了一個怯懦膽小,，任性哭鬧的名聲。

　　許是因為太過思念父親,，又許是因為初到燕京,，水土不服，沒過幾日,，她便一頭病倒,，纏綿病榻月余，湯藥吃了幾十斤下去,，才算是撿回了一條命,。

　　后來，她在曲家住了三年,，到了第三年上,，朝中傳來了父親不日即將升遷，回京入六部任職的消息,。

　　于是她日盼夜盼,，滿心期待與父親團聚?？墒钦l知天子驟然駕崩,，燕京大亂，歷經(jīng)一場浩劫之后,，新帝甫一登基,，竟治曲家謀逆大罪，除了曲家二房幸免于難之外,，可謂滿門俱誅,。

　　而父親陸勉則被朝廷以貪墨瀆職的罪名，褫免官職,，押解回京入刑部待審,，卻沒幾日，無故亡于刑部天牢之內(nèi),。

　　一切來得太快,，太突然,，似平地里乍起一聲驚雷。

　　她連父親的尸首都來不及收殮,，就已被判定為罪臣之女,，罰入教坊司為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