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祖父外祖母
我出生時(shí),，他們就有六十多歲,。六十以前的事，我所知甚少。我只知曉外祖父是位少爺,，在家排行老二,，上有大姐，下有小妹,。
而外祖母是外村人,，她出生馬落橋，與本村相隔約十里,。如今,，他們都已不在人世。偶爾想起,，不禁潛然,。
外祖父姓劉，名嗣和,，與紅廟村劉姓家族同屬一脈,。嗣有接續(xù)、繼承,、子孫之意,。他謹(jǐn)遵祖訓(xùn)，開枝散葉,，還算家庭殷實(shí),，養(yǎng)活了七位兒女。
如此多的人口,，不是一般家庭能承受的,。他常年平頭，且滿頭白發(fā),。他很消瘦,，兩眼深陷，顴骨突出,，身無二兩肉,。他背微駝，走路有點(diǎn)彎腰,，但兩眼有神,。
他的本名，我只在燒包上見過,。每年暑假,，外祖父會和本村另一位劉姓老人，組團(tuán)去南岳燒包,。燒包是長寬約十厘米且折疊好的黃紙,。里面裝有硬黃紙及三根香。包上寫有各位神靈及自己的名字。字是用毛筆,，蘸了墨汁,，一筆一劃寫上去的。外祖父寫的非常虔誠,。
我八歲時(shí),，出了車禍，在醫(yī)院搶救四天四夜才醒,。母親本不信佛,，但怕我長不大，讓外祖父帶我去南岳,，求神靈護(hù)佑,。
外祖父居然同意了。他曾定下規(guī)矩,，不許村民私自帶小孩去南岳,。我還是出了半價(jià)，并成為唯一享受此待遇的人,。
我第一次見外祖父寫毛筆字，落款有三個(gè)烏黑的字：劉嗣和,，劉是劉的繁體字,。我貌似對這三個(gè)字格外有感情。我看了字,，又看了外祖父,。看了外祖父,，又看了字,。
外祖父讀過私塾。他是村里少有的文化人,。他的毛筆字是有名的,，且相當(dāng)有功力。他沒能考取更高功名,，大概是終身遺憾的,。
按照古代算法，他應(yīng)該算是秀才,，因我哥和我考上高中,，他常說不錯(cuò)，不錯(cuò),，家里又有兩位秀才了,。他很樂于施展他的毛筆字。
每年暑假，村里大約有三十人去南岳,。村里大多文盲,，會寫字的很少。燒包上的字,，大多由他代寫,，并分文不收。我的三次南岳之行,，燒包也是外祖父代寫,。他每次落款，會在我的名字加有“寶”字,，不知是啥意思,？
身為獨(dú)苗，外祖父應(yīng)該繼承不少家業(yè),。當(dāng)時(shí)狀況,，沒有一定家底，是難養(yǎng)活七位兒女,，而母親出生在六二年,，正是全國鬧饑荒，最困難時(shí)期,。那年出生的小孩,，少有活下來的。母親活下來了,?？梢姡庾娓傅募业资遣诲e(cuò)的,。
外祖父有不少山,，具體多少，我不清楚,，也不敢詢問,。但我知道，肯定不少,。
九十年代,，他就賣了好幾座山給黃金公司。蓮花寨開采黃金,，外祖父的山是他們的必經(jīng)之路,。外祖父還托關(guān)系，把大舅二舅都安排在黃金公司上班,。
對二舅來說,，不知是福是禍,？前幾年，他很風(fēng)光,，還當(dāng)了小頭目,，負(fù)責(zé)雷管炸藥。但他膽大包天,，沒有安全意識,，最后把手廢了。
這幾座山,，外祖父賣了二三十萬,。這數(shù)字在當(dāng)時(shí)是非常大的。生活條件好了,，但外祖父生活簡樸,，自奉甚薄。他只需一點(diǎn)開支,，用來買旱煙,，煙味極辛辣。
當(dāng)時(shí)也有包裝煙,，憑外祖父的條件,，可以買更好的煙。每年過節(jié)或過年,，兒子女婿也會給他買包裝煙,。但他還是抽旱煙，并把好煙收藏,，送親戚或賣了。
他的飯食簡單,。哪怕一個(gè)白菜,，他也能吃一碗飯。穿衣簡樸,。布滿補(bǔ)丁,，但干凈整潔，實(shí)在不能穿,，直到被子女說,，才換。
快八十歲了,，他還扛著鋤頭,，去河邊開墾荒地。我親眼所見,，他把河邊刺棚燒了,，把地重新翻了過來,，挖了不少刺根，應(yīng)該是某種中藥,，味道甘甜,，外祖母用來燉雞了。我也吃了,，鮮美無比,。
幾位女婿實(shí)在看不下去，每到他忙時(shí),，就放下手中活,，過來幫忙?；蛟S長期養(yǎng)成的習(xí)慣,，他不喜歡買，想吃什么,，就自己種,。太多的不可思議，發(fā)生在這位近八十歲的老人身上,。
其實(shí)他并不摳,，也有舍得花錢的時(shí)候。方圓百里的庵堂,，都有他的捐款,。九十年代，他花大幾千,，請人到家施法,。從父親的角度，他是高尚的,，一切為了小舅,。小舅瘋了。他是結(jié)婚受了刺激,，妻子跑了而瘋的,。外祖父愛子心切，魔障了,。
從另一角度,，外祖父是愚昧的。他幼讀孔孟之書,，思想基礎(chǔ)當(dāng)然是儒家,。后因小舅，開始信佛,，變得迷信,，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家里常有《金剛經(jīng)》或《南無妙法蓮華經(jīng)》之類,，沒事常去庵堂吃齋念佛,。家人反對無效，甚至不惜與大舅二舅交惡,。賣山所得的錢,，在幾年內(nèi)，就被他們捐了,。外祖母常說,，還有人比她捐的更多。
外祖父八十三歲,，得了小感冒,。家里人送他去醫(yī)院。他拒絕治療,，直言壽命將至,，算命先生也說他只有八十三歲，他不想續(xù)命了,，想走了,。說出來眼淚縱橫。
不知該說他愚昧無知還是佛性超然,?；蛟S他真的累了。八十三歲的高齡,，本該頤養(yǎng)天年,，為了小舅，卻還辛勤勞作,。外祖父或許也絕望了,，這么多年，錢花了,，小舅依舊未好,。如今勞動(dòng)更加困難,，衣食住行要仰人鼻息,，看人臉色了。
這是一種屈辱,，一種悲哀,，還不如直接離去。
父親照顧了外祖父一段時(shí)間,。只要空閑,，就去喂飯,、擦身、把尿,。外祖父很感激父親,。留遺言時(shí)，把父親放在了第一位,。家鄉(xiāng)有留遺言的風(fēng)俗,。第一位一般是長子，越靠前,，越靈驗(yàn),。可見父親在外祖父心中的位置,。
外祖母深受封建思想影響,。她和母親關(guān)系不好。前面談及,，母親想飛上枝頭變鳳凰,，好不容易熬到高中畢業(yè)。外祖母斷了她的戀想,，逼她結(jié)婚,。
沒書讀了，母親想外出闖蕩,，正遇改革開放,，外祖母又橫加干涉，甚至放出狠話,。
我考上高中,，哥正讀大學(xué)，家里經(jīng)濟(jì)拮據(jù),。母親向外祖母借錢,。軟磨硬泡，外祖母才答應(yīng)借一千,。在母親病重住院時(shí),，外祖母并未伸出援手，反而催促母親還賬,。
母親談及,，總是淚流滿面。我實(shí)在想不通,，外祖母是怎么想的,，都是身上掉下的肉，待遇卻如此天壤之別,。
其實(shí)外祖母的心并不壞,，甚至還很善良,。為何卻又有如此舉動(dòng)？只因她的封建思想作怪,。她總認(rèn)為嫁出去的女兒如潑出去的水,，始終不如兒。她的心思全在她的幾個(gè)兒子身上,，特別是她的小兒,。
外祖母是個(gè)很勤勞的人，一年四季不閑著,。種地,。外祖母家里的地很多，從不空閑,。家里吃的東西,，都不到外面去買。別人家種的,，她都種,。別人家不種的，她也種,。她會種很多紅薯,。紅薯由幾位女婿來挖。每年至少有上千斤紅薯,。
外祖母還會喂豬,。每天天微亮，就外出扯豬草,。多余的紅薯,，年底用來給豬催肥。外祖父家每年會殺年豬,。年豬大部分用來腌臘肉,，改善來年的生活。
腌咸菜,。咸菜是青菜腌的,。青菜似油菜，但高大得多,。把青菜從地里砍來,，洗凈、晾干,、下缸,。一層菜,，一層鹽,，碼實(shí),。腌白蘿卜。酸蘿卜炒肥腸是很好吃的,。腌萵筍,。萵筍入味，即可生吃,，脆,，酸。
腌制生姜剁辣椒,。生姜選老姜,，與剁辣椒同拌，十分開胃,。做霉豆腐,。豆腐靜放幾天，至豆腐表層長了二寸長的白色的絨毛,。放大量辣椒粉和姜絲,。味道濃醇。用筷子夾入壇,，封存,。
外祖母的針線很好。外祖父和小舅的衣裳鞋襪都是她縫制的,。六十多歲了,，還給外祖父制棉布鞋。后幾年,，眼睛實(shí)在老花,，看不清了，才去市場上買,。
外祖母對外祖父照料得非常周到,。外祖父沒有幾顆牙，想吃點(diǎn)甜的,。外祖母就常在柴火堆煨幾個(gè)紅薯,。紅薯甜而不膩，美味無比,。
有時(shí)外祖母就弄糯米粑,。房前有座石錐，呈圓錐形,。糯米粑就是靠外祖母,，一腳一腳踩在石槌碾碎而成。
外祖母每年還會做壇甜酒，專門給外祖父過過酒癮,。外祖父想吃面食,。外祖母就去磨麥粉。有些做成面條,，還留有一袋麥粉,，夏天時(shí)，與四季豆同煮,，滋味難比,。
她沒有休息的時(shí)候。沒事就納鞋底,，或扯豬草,，或煮豬食，或在地里除草,，總有忙不完的事情,。哪怕空閑，沒有農(nóng)活,，她就準(zhǔn)備禮品,，去庵堂吃齋念佛。方圓百里,，沒有她不熟悉的庵堂,。為了小舅，她是操碎了心,。
從某方面講,，他們又是偉大的。近八十的高齡,，為了小舅,，他們還自食其力。這種魄力,，有幾人能做,？
外祖母對我很好。我們住在同村,。有好吃的,，她就會想到我?；蛟S她對母親還有份愧疚,。每到周末，我去后山砍柴,，都會在外祖父家吃完飯?jiān)倩厝?。外祖母總會做道葷菜,。有時(shí)是新鮮豬肉湯；有時(shí)是臘肉,；有時(shí)是咸菜粉蒸肉,。我記不清多少次了。
外祖父去世,，我因在外求學(xué)，未能回去,。外祖母去世,，我因小孩無人照顧，未能前往,。心中難以釋懷,。他們受了太多的苦。外祖父八十三,，外祖母八十九,，都算高齡了，去另一世界,，或許也是解脫,。愿他們一路走好。下輩子好好享福,，不要再為了小舅,，勞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