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老太保起居,、辦公所在,,仿佛都自帶肅穆、威嚴的氣場,。方興正襟危坐在外廳,,眼觀鼻、口觀心,,大氣都不敢喘一口,。好在召邑宮殿的陳設(shè)與太保府毫無二致,,在熟悉的環(huán)境中,方興忐忑的心略有安定,。
正廳的背后,,懸掛著從鎬京城撤回來的《周公負成王圖》。方興記得召公虎昔日給自己講解這典故的場景——曾經(jīng)周公飽受蜚語,,隱逸楚地,,彼時彼刻,恰似當(dāng)下,。
約摸等了大半個時辰,,方興愈加不安,摩挲手中的象牙爵,。
“我該如何向太保開口提親呢,?”
正躊躇間,屏風(fēng)后傳出腳步窸窣之聲,,老太保的由遠及近,。方興“嗖”地一聲站起,垂手恭迎,。盡管召公虎認自己作螟蛉義子,,但方興卻始終還是以祖輩事之,戰(zhàn)戰(zhàn)兢兢,。
召公虎見到方興,,似乎難以掩飾心中的激動,他怨恨地朝家宰說了聲:“庸才,,為何不說是方叔前來,,使其久等……”
“唯,唯,!”家宰一邊向召公虎認錯,,一邊朝方興擺手,似乎在澄清誤會,。
方興何等聰明,,他已看出這事端倪——自己造訪之時,家宰第一時間便去向老太保通稟,,此人為人敦厚,,豈會故意知情不報?難道說,,太保老糊涂了,?
“方叔,,前幾日我聽聞你尚在人世,,孤感念上蒼,老淚縱橫……”
召公虎說著便哽咽起來,看得方興心中一陣酸楚,,竟也潸然淚下,。
當(dāng)他流落南國之時,無時不刻思念著與老太保重逢之日,??蓻]曾想,這三年物是人非,,竟是這樣一般凄切的場景——
方興已不再是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布衣大夫,,飽經(jīng)三年生與死的淬煉,他如今看透世事無常,、人心叵測,,變得更憂郁、沉默而寡言,。反觀老太保,,遠離大周權(quán)力中心,讓他變得精神萎靡,,眼神渾濁,,脾氣也變得乖僻古怪。
望著眼前這熟悉卻陌生的老者,,方興心中不是滋味,,“權(quán)力便是春藥”,他耳邊縈繞著楊不疑在南國說的名言,。誠然,,老太保失勢才三年,卻變得風(fēng)燭殘年一般,,比他五十有二的實際年紀老了十歲有余,。
“你直接從楚地來這?這可不成,,你得先面見天子……”
方興愣了一下,,弱弱道:“在下已面見天子,天子不僅赦了無罪,,還賞下三日假期,,我正是從鎬京來訪?!?p> “天子……長大了,,長大了……”召公虎捋著髭須,兀自感嘆著,,不知此話是喜是悲,。
空氣如冷卻了一般,。
方興無助地望向家宰,對方顯然也愛莫能助,。這位曾經(jīng)和藹可親的召公虎,,突然蒼老得像背后那幅泛黃破舊的《周公負成王圖》。
可以想象,,獨女召芷出嫁后,,老太保成了孤家寡人;視若己出的方興“死”于南國的噩耗,,更是讓他備受打擊,。而周王靜對虢公長父的寵幸,更是壓垮召公虎的最后一根稻草,。
回顧他這傳奇的一生,,可謂大起大落——年輕時意氣風(fēng)發(fā),卻被周厲王疏遠,。后來國人暴動,,召公虎力挽狂瀾,十六年共和執(zhí)政,,個中苦楚只能隱而不發(fā),。厲王駕崩后,他力排眾議擁立周王靜,,南征北戰(zhàn),,好不容易保大周有了中興氣象,周王靜卻自毀好棋,,親佞遠賢,。
“方叔,你為何沉默不語,?”召公虎哈欠連天,,“來,說說南國故事,?!?p> 方興定了定神,便把卷入楚國內(nèi)亂,、探尋巫山,、平定巴蜀、追查商盟的事情據(jù)實以告,,只是隱去其中與羋芙相關(guān)的細節(jié),。召公虎盡管聽得認真,但不知是耳背還是糊涂,,需要方興反復(fù)講述,,才聽了個大概,。
不過,巫教的消亡和商盟的作妖引起了老太保極大關(guān)注,,他顫巍巍起身,讓家宰準(zhǔn)備奏章,,打算上書周王靜以陳情,。
家宰無奈,只得畢恭畢敬準(zhǔn)備好奏折與筆削,。召公虎時而沉吟著斟酌字句,,時而憤慨地奮筆疾書,一陣忙碌,。方興大氣都不敢出,,只得在一旁靜靜觀瞧。
可就當(dāng)召公虎寫罷奏章,,放入竹筒準(zhǔn)備封蠟之時,,卻突然長嘆一聲,倒退數(shù)步,,讓家宰將奏章毀去,。家宰不敢多問,默默地俯身收拾殘局,。
方興三步并兩步上前,,將老太保扶入席間,小心翼翼問道:“太保,,這是何苦,?”
召公虎眼神黯淡:“唉,孤乃枯老朽木,,天子春秋正盛,,哪還聽得進孤的迂腐之言?”
方興一陣心疼,,他知道這封奏章就算送到鎬京城,,也會被虢公長父扣押,周王靜根本看不到召公虎的只言片語,。朝廷上即便還剩些有識之士,,怕是也不敢為失勢的老太保仗義執(zhí)言。
“太保,,”方興試探問道,,“不才愿代為信使,把這奏章交于太宰……”
“尹吉甫,?哼,!”召公虎面帶輕蔑,,“他哪還記得孤的提攜之恩?怕是落井下石,,與虢公長父同流合污罷了,。”
方興突然如被電擊一般,,愁云籠罩腦海,。他不禁有種隱憂——朝野皆傳虢公長父得勢后,尹吉甫,、仲山甫便忘卻昔日太保舉薦之恩,,與太傅走得很近。盡管方興了解這二位仁兄的心跡,,堅信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可眼下,,召公虎似乎也傾向于接納流言,,認為尹吉甫是白眼狼。
召公虎沒理會義子的沉默,,喃喃道:“不會,,天子一定會想起孤的……一旦大周起了戰(zhàn)事,他們會想起老朽的……”又一轉(zhuǎn)身,,老太保眼中的微光再次熄滅,,“可孤行將就木之人,就算重新披掛,,又哪經(jīng)得起奔波,?”
方興見老太保旁若無人般自言自語,不由潸然淚下,,舉袂抹淚,,說不出的傷感。
又過了許久,,召公虎轉(zhuǎn)身指著那幅《周公負成王圖》,,情緒激動道:“孤待天子,猶如昔日周公輔政一般,??煞绞迥憧稍赂胬夏侨?,天子對孤說什么話么,?”
方興搖了搖頭。
“天子說……”召公虎喘了幾口粗氣,“天子說,,太保急流勇退,,乃明哲保身之舉!若是再貪戀權(quán)位,,世人怕是要說你召公虎有阿衡之心也……”
說到這,,老太保頓足捶胸,閉上雙眸,,表情十分痛苦,。
方興嚇得倒吸一口涼氣,他知道阿衡是商朝重臣伊尹的小名,,周王靜對召公虎提伊尹故事,怎不讓人不寒而栗,?又怎能不讓老太保寒心,?
“天子將太保比作……伊尹?”方興小心翼翼地問出疑惑,。
老太保顫巍巍地從座中起身,,對著墻上的周公圖哀嘆不已?!白怨?,周公、伊尹齊名,,世人以其能行廢立之事,,卻不自篡王位。伊尹薨后,,帝沃丁葬以天子之禮,;周公薨后,康王亦追謚其為王……老朽何德何能,,可與先賢伊尹并提,?”
方興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他在守藏室讀過《商書》:“湯崩,,其孫太甲無道,,伊尹放諸桐宮,俟其悔過,,再迎之復(fù)位,。”但很顯然,,周王靜并非無道誤國的夏王太甲,,而召公虎也絕不是權(quán)力遮天的重臣伊尹。周天子之所以提及伊尹故事,,恐怕沒有那么簡單,。
“是因為……王子友的緣故么,?”方興輕聲問道。
老太保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顧唉聲。
方興倒吸一口涼氣,,他腦中快速閃現(xiàn)過周王靜和王子友的面孔,。
周王靜雖然與王子友一奶同胞,但在成年之前卻沒有任何交集,。國人暴動賦予兄弟倆完全不同的童年——王子友在公眾視野下錦衣玉食,,而周王靜卻在太保府中隱姓埋名。但命運很公平,,最后踏上王位的依舊是周王靜,,王子友卻不得不對胞兄北面稱臣。
按照常理,,周王靜應(yīng)該對王子友略帶歉疚,,可這位天子卻似乎愈加忌憚自己的手足。不知何時起,,王子友勾結(jié)召公虎,、預(yù)謀王位的流言不脛而走。這原本是再拙劣不過的中傷,,方興不用猜便知道是虢公長父于其間搞鬼,。可為何,,周王靜偏偏就信了,?
而當(dāng)方興回憶起尹吉甫、仲山甫二位兄長對天子的揣測,,多了幾分信服,。周王靜童年不幸,造就了他自卑的性格,,弱冠后突然位居九五,,自卑被放大成自負。
天子自幼得老太保庇佑,,登基后又得召公虎輔佐,,如今天下暫時平定,周王靜或許擔(dān)心后人只把大周中興的功勞算在老臣召虎身上,,卻對自己只字不提,,甚至死后被安上父王那般糟糕的謚號。
想到這,方興毛骨悚然,。不管怎么說,,老太保告老或許只是一時氣話,但或許也因禍得福,,至少保住了晚節(jié),。畢竟功高蓋主,自古臣下之大忌諱也,。
一陣疾風(fēng)穿房過屋,,打斷二人思緒。
“方叔,,你年紀不小了罷,?”
“這……”方興一愣,老太保似乎話中有話,。
“男子弱冠,,本就該成家立業(yè)??赡闳缃窆I(yè)雖成,,卻蹉跎了大事,?!?p> “大事?”方興心跳加快,,惶惑不已,。與此同時,心中閃過無數(shù)種可能,。
“孤知你長于鄉(xiāng)野,,自幼混跡山林??赡烁赋錾砦姨8偣?,并未曾耽誤你學(xué)業(yè)。又兼你弱冠后求學(xué)于泮宮,、年紀輕輕擔(dān)任布衣大夫,,履歷大功,亦未曾辱沒你祖上方雷氏之名……”
“是……是……”方興見老太保對自己的往事記得如此清楚,,不由淚目,。
“孤昔日于漢水時,曾認你為螟蛉義子,,可你卻從未以此自矜,,反倒更加小心翼翼,生怕玷污了孤之英名。你很好……咳咳,,很好……”
方興見老太保顯是動了真情,,與起初暗淡的神采大有不同。
召公虎呷了口水,,繼續(xù)道:“孤想……”話說一半,,又抬頭端詳起方興來,面帶慈愛之色,。
“如何,?”方興被吊足了胃口,迫不及待,。
“孤愿為你保一樁媒,,可否愿意?”
召公虎此話一出,,方興忐忑不安的心,,接近從咽喉處蹦出。
“多……多謝太保美意……只是……”
方興突然有種不太妙的預(yù)感——太保此時提媒,,不知是已知羋芙之事,,還是想讓我方興去與某位貴族世家聯(lián)姻?如果是后者,,那可大大不妙,。
召公虎倒是和顏悅色:“聽聞,你在南國時,,已有了心上人,?”
“這……太保如何得知?”方興面色緋紅,,一時局促不安,。剛才還不知如何開口,這下如釋重負,,激動得舌頭打結(jié),。
“說起來,你還得承申伯之美意,?!?p> “申伯誠?”方興心中一奇,,剛想問申伯誠如何得知這許多,,轉(zhuǎn)念尋思,難道說是申伯誠與尹吉甫平定巴蜀時,,蜀王之女若若嘴快,,把自己的情史相告,?想到這,方興更加難為情,。
“申伯封地與孤之采邑相鄰,,孤告老之后,門前稀落,,倒是只有這位新晉的諸侯常來探望,。”說到這,,召公虎雙眸又失去了顏色,,轉(zhuǎn)為惆悵。
方興趕緊岔開話題,,事實上他已經(jīng)心花怒放:“那敢問太保,,這喜事……”
“咳咳,這事你倒是上心,,”召公虎微微一笑,,“異邦女子雖然不似鎬京閨秀那般習(xí)得周禮,但若人心向善,,倒也不失為佳偶,。”
聽到這話,,方興心中的塊壘終于冰消,。他原本以為召公虎會視楚國為蠻夷,對自己和羋芙的姻緣百般阻撓,,卻沒想到老太保如此開明,,竟然同意了這一樁婚事,。
于是方興搶先道:“太保,,芙兒是個好姑娘!”
“哦,,她叫芙兒,?”召公虎倒是一奇,“名字倒是不錯……”繼而又神色嚴肅,,“方叔,,這締結(jié)婚姻乃人生大事,你可要想好,,切不可意氣用事,。”
“那是自然,,自然,!”方興興奮地快跳了起來,,“太保放心,我必不負芙兒,,芙兒也不會負我,!”
召公虎點了點頭:“看來你與此女緣分不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爾等少年夫妻,倒是相配,。不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還是不可失了禮數(shù),。”
“但憑太保安排,!”方興大喜過望,,在地上連連叩頭。
召公虎面露笑意,,將方興扶了起來,,這一刻,老太?;煦绲难壑袧M是欣慰,。
方興見日已過午,考慮到回程路途遙遠,,怕誤了三日告假的期限,,于是不敢逗留,便向召公虎告辭,。召公虎也不作挽留,,命家宰出門鞴馬,目送方興向東而去,。
“這不是夢,!這不是夢!芙兒,,我沒有辜負你,!”人逢喜事精神爽,方興一路快馬加鞭,,心思早已飛到南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