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蒲無傷受周王靜相邀入宮,,除了那夜的天子家宴外,,方興再也沒聽到他的任何音訊。
而至于楊不疑,由于鎬京城內(nèi)到處都是搜捕他的通緝令,,鉅子就算武藝高強,,也難免東躲西藏,多日未見蹤跡。
天子的冬狩還算合乎事宜,,群臣隨王伴駕,屬實是難得的閑暇,。但這些天,,方興心中大石始終高懸,郁郁寡歡,。
冬狩歸城后,,他迫不及待,決定前往大司寇府一趟,。
方興答應過楊,、蒲二人,務必保全阿沅在獄中不受委屈,。為了踐行諾言,,他硬著頭皮,不得不和朝廷中最難打交道的衙署周旋,。
說起來,,大司寇府之所以惹人忌憚,并不是其主官大司寇王子昱有多么鐵面無私,、油鹽不進,,恰恰相反,自從這位老王叔入主獄訟之事,,七年來,,大周的冤假錯案少說也翻了一倍。
當然,,這并不意味著王子昱貪贓枉法,,問題恰出在于老王叔對于獄訟之事太過上心。此公雖年過六旬,,但自夸精力充沛,,常常廢寢忘食,以當世皋陶自居,,就為了多抓些犯人,,多審些案子,好流芳百世,。
可自從周王靜繼位后,,大周政局漸穩(wěn),兵威亦盛,,百姓本就巴不得安居樂業(yè),,哪還想著作奸犯科,?更何況王子昱不學無術(shù),抓人也好,,斷案也罷,,不講公道證據(jù),純憑個人喜好,。這樣一來,,其手下正直官員遭受排擠,諂媚小人大行其道,。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有了王子昱這樣斷案成癮的大司寇,,其手下人自然投其所好,,各顯所長,或是羅織罪名,,或是構(gòu)陷冤案,,折騰得鎬京城內(nèi)外烏煙瘴氣。
方興還清楚記得,,周王靜剛登基之時,王子昱便以肅清國人暴動余黨為名,,抓了近萬名“暴民”,、“亂黨”,若不是太保召公虎以大旱為諫,,疑案從寬,,這才說動天子,赦免囚徒,。而這些冤枉的人之中,,最大名鼎鼎的,便是尹吉甫和仲山甫,。
但隨著王畿降下甘霖,,囚徒也赦免得所剩無幾。王子昱哪甘寂寞,,再起雄心,,與另一位王叔、主管土木的大司空王子望聯(lián)手腐敗,,在郊外翻修新獄,,把囚室括了三倍之多。
可囚室空著總不是辦法,,王子昱便再興冤案,,凡有犯事者,,從重從嚴懲處,舉報者有賞,,隱瞞者連坐,。很快,大獄再次人滿為患,。以至于王畿之內(nèi),,不正之風不被遏止,反助長了誣告的歪風邪氣,。
朗朗乾坤,,有這等庸官為政,與當年的衛(wèi)巫有什么區(qū)別,?
待太保召公辭官之后,,太傅虢公一黨勢大,兼有王子昱為其爪牙,,由召公虎一手提拔的布衣大夫們皆如履薄冰,,尹吉甫、仲山甫蟄伏,,南仲,、師寰避禍,甚至方興在南國歸朝前,,最擔心的也是回京后被構(gòu)陷入獄,,落入王子昱手中,那真可謂英名盡毀,、生不如死,。
這些事情,天子看在眼里,,卻不管不問,,態(tài)度曖昧,耐人尋味,。
好在老天開眼,,王子昱為大周冤獄事業(yè)嘔心瀝血,卻總有燈盡油枯的一天,。
很顯然,,這個寒冬,王叔他老人家怕是熬不過去了,。
而大司寇府中缺了主心骨,,手下又無能獨擋一面的副手,近來一股懶散風氣蔓延,,便不足為奇也,。
方興出了大司馬府,,輕車來到大司寇府前。
大司寇府七年內(nèi)翻新了三次,,虛耗不少民脂民膏,,倒修得闊氣而威嚴。
而在府門前,,兩只石獸格外顯眼,,其狀如羊,頂上只有一角,。方興認得,,此獸名曰“獬豸”,乃是上古著名的執(zhí)法神獸,。據(jù)說,,堯時賢臣皋陶決獄明白,執(zhí)法公正,。遇到曲直難斷的情況,,便放出獨角神羊,依據(jù)獬豸是否頂觸,,來判定犯人是否有罪,。
遞交名牒,方興被府兵引到府內(nèi),,在偏廳等候,。
正廳之前,立著一塊碩大的蕭墻,,上書“灋”字。灋者法也,,右部為廌,,既是獬豸之名,而從水部,,意為“法平如水”,。
而在公廨之內(nèi),陰暗森嚴,,好一股肅殺之氣,,方興坐立難安,好不自在,。
等了許久,,竟還未有人接待,方興怒不敢言,,只得隱忍,。
直到半個時辰,,才有來人回報,不緊不慢,,說是小司寇密父請見,。
跟隨從人,沿著幽暗的廊道走入內(nèi)院,,只見有人端坐公堂之上,,正是小司寇密父,其狀倨傲,,在堂上睥睨著方興,,有如審案。
方興按捺怨氣,,心中暗罵晦氣,。小司寇雖是王子昱副手,但也不過是中大夫,,與我同級,,看他這趾高氣昂之狀,竟似把我職方氏大夫當作犯人,?
此人是密國后裔,,卻并非出身貴族。密國是大周開國諸侯,,卻因為在周共王時因未能按要求供奉美女而得罪天子,,竟至于被滅國,是大周歷史上一段羞恥的黑歷史,。待到厲天子繼位,,念及密國無辜,雖未復國,,但部分恢復其待遇,,密父也得以入朝為官。
密父陰陽怪氣道:“方大夫,,何事來訪耶,?”
方興不愿輸了氣焰,正色道:“特來拜訪大司寇,?!?p> 密父搖了搖頭:“事不湊巧,大司寇近來身體有恙,,無法接見,。如若方大夫沒有別的差事,便請回罷,?!?p> “請回,?”
方興哪里想到,自己二話沒說,,對方竟這么快下了逐客令,。
“那是自然,”密父不懷好意地笑著,,“近來鎬京城內(nèi)盜寇頻繁,,本官公務繁忙,無暇接待,,還望見諒,。”
方興不由惱怒,,懟道:“朗朗乾坤,,何來盜寇?”
密父冷笑道:“方大夫,,你還別說,,這盜寇與你多少有些干系?!?p> “什么干系,?”
密父倏然站起,手中晃著一封帛書:“這可是太傅的手諭——昨夜宮中遇襲,,茲有宮中旅羈醫(yī)士蒲某失蹤,,此人乃中大夫方興所薦于天子,與先前太傅府女刺客有勾連,,諭知大司寇府加強戒備,,切切!”
聽完這書信內(nèi)容,,方興嚇得不輕,。
蒲無傷昨夜失蹤,難道說,,他是被楊不疑救走的?不管怎么說,,虢公長父長袖善舞,,竟越過重病的王子昱,直接管轄到小司寇頭上,,此人辭官太傅是假,,其影響力卻絲毫未減。
想及于此,,方興哪還敢多耽,,連忙告辭,。
“不送,”密父陰陰笑著,,還不忘叮囑道,,“方大夫,好自為之也,!”
方興也顧不上和對方糾纏,,轉(zhuǎn)身拂袖而去。
出了府門,,他心中分寸大亂,,思緒不寧。
要知道,,蒲無傷昨夜從王宮禁地被救走,,茲事體大,甚至比阿沅在太傅府行刺更甚,。更何況,,阿沅此時還在大獄關(guān)押,蒲無傷的不辭而別,,對她更加不利,。
而身處暴風中心的方興,已能預料到明日朝堂之上的血雨腥風,。作為引薦蒲無傷之人,,自己少不了被太傅同黨們攻訐,而“私通刺客”的大帽子,,很快就會爭先恐后地朝自己扣來,。
上了軺車,方興突然感覺異樣——這車夫佝僂著身子,,一副長髯,,似乎從未見過。
“你是何人,?”方興小心試探道,。
那人也不回答,只顧揮鞭打馬,。
方興更加驚疑,,但只覺此人駕車動作好生熟悉,似曾相識,。待駛過幾個街道,,穿過坊巷鬧市,眼看來到一處人煙稀少處,趕車人這才放慢速度,,最后在一隱蔽處停下,。
車夫低聲道:“方大夫,可否認得我也,?”
聽到聲音,,方興恍然大悟,原來這趕車人非是旁人,,正是多日不見的鉅子楊不疑,,他喬裝改扮,倒是難以相認,。
“楊兄,,你如何會在這里?”方興警惕地左右觀瞧,,奇道,,“滿鎬京城都在緝捕于你,你竟敢在鬧事中出現(xiàn),?”
楊不疑哂笑道:“就虎賁衛(wèi)士那點緝盜技藝,,想拿我鉅子,還嫌稚嫩,?!?p> 言罷,也不等方興回過神來,,又指著路旁一人:“你瞧此人是誰,?”
方興定睛一看,路邊所站一人,,正是蒲無傷,。
“方大夫,可想無傷否,?”
“那是自然,!”方興大喜,趕忙跳下車去,,與蒲無傷執(zhí)手言笑,。
楊不疑停好軺車,拴好馬匹,,便領著方,、蒲二人入得屋內(nèi)。
方興見此房屋雖年久失修,,積灰如山,,確是一處大宅院。于是奇道:“楊兄,,此是何地,?”
楊不疑笑道:“此地曾是周初先賢太顛、閎夭之住所,?!?p> “太顛、閎夭,?”方興奇道,,“莫不是周初與南宮括、散宜生并稱‘文王四友’之太顛,、閎夭,?”
楊不疑道:“正是,此二人本是殷商貴族,,早在文王被拘于羑里之前,,便反商投周。后來佐文王,、武王建周滅紂,。只可惜,此二先賢死后乏嗣,,未受分封,,這里便被改為‘四友祠’?!?p> 方興一邊點頭,,一邊自嘆不如。想自己到鎬京城也有數(shù)年,,竟然不知道此地竟有先賢故居,。
蒲無傷問道:“既然是祠堂,自有香火繼祀,,為何如此破?。俊?p> 楊不疑苦笑道:“此二賢并非姬姓周人,,并無宗族后嗣,,此故一也;大周自共,、懿,、孝、夷四王以降,,國力衰弱,,民風不古,,又有誰還記得周初先賢之德行?此故二也,?!?p> 方興慨然,默默移步到太顛,、閎夭泥塑前,,參拜行禮,很不是滋味,。
想當初文王會四友,,共同定下興周大計,是何等美談,。誰曾想這才過去兩百余年,,太顛、閎夭已被淡忘,,散宜生后人蝸居散國,、鎮(zhèn)守散關(guān),南宮括后人雖有才干如南仲者,,也國破流落,,半生郁郁不得志,何其凄涼,?
不過方興也沒興致懷古,,忙問蒲無傷是如何從王宮脫險。
蒲無傷道:“多虧有楊兄所贈之狼煙,,昨夜天子冬狩于外,,宮中防衛(wèi)懈怠,故而得以脫身,?!?p> 方興又問楊不疑:“蒲兄既然已經(jīng)脫險,二位為何還不離開鎬京,?”
楊不疑道:“阿沅尚在獄中,,我二人豈能見死不救?”
方興聽罷,,連連搖頭,,于是把今日在大司寇府中的所見所聞與二位述說一番,言及虢公長父如何寄手諭于小司寇密父,,此時牢獄之內(nèi)定然嚴加防范,,毫無可乘之機。
沒想到,,楊不疑似乎對此早有準備:“方老弟,,我二人之欲救阿沅,,并非要劫牢反獄,而是另有它法,?!?p> “另有它法?”方興大奇,,“速速說來,若有用得上小弟之處,,定不推辭,。”
“不但用得上你,,”蒲無傷接過話茬,,“若要救出阿沅,也只能靠你也,!”
方興不解:“此話怎講,?”
蒲無傷道:“大赦?!?p> “大赦,?這倒是個好法子,”方興先是一愣,,隨后沉思片刻,,方道,“可這無緣無故之時,,如何讓天子大赦,?”
蒲無傷苦笑道:“王后說,這便有賴方老弟的口才……”
“王后,?你在宮中見到王后了,?”方興發(fā)現(xiàn)端倪。
蒲無傷這才發(fā)覺失言,,方興再三追問下,,于是把如何被王后約見,如何為其開下藥方,,又得蒙王后提及解救阿沅之法,,都如實相告。
方興聽罷,,心中五味雜陳,。
而在這些宮中秘聞中,最讓方興驚詫的,,是申媚兒所懷胎兒并非龍種之事,。按往常,,方興對這些宮闈傳言充耳不聞,但此消息從蒲無傷口中聽來,,他不得不信,。
可如果王后所言非謬,那這可是件極其棘手的丑聞,,如何應付,?
不過方興現(xiàn)在沒有時間考慮那許多,面對蒲無傷殷切的表情,,他只能安慰道:“蒲兄,,大赦之事,我定然盡力而為,?!?p> 蒲無傷轉(zhuǎn)憂為喜:“既如此,那我二人便靜候佳音,!”
方興又問:“在此期間,,二位便一直在這祠堂歇腳么?”
楊不疑道:“當然不是,,我二人自有去處,,待到阿沅出獄,我弟兄二人再當面道謝,?!?p> 方興連忙擺手:“此分內(nèi)之事,何必言謝,?!?p> 互道珍重罷,方興轉(zhuǎn)身出了四友祠,,親自打馬,,獨自駕軺車回到大司馬府的公署之內(nèi)。
是夜,,方興輾轉(zhuǎn)反側(cè),,思緒猶如潮涌。
蒲無傷從王宮逃走,,楊不疑遭四處遭緝,,阿沅被關(guān)押大獄,申媚兒懷的不是龍種……哪一件都有如大山,,壓在方興肩頭,,壓得他喘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