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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云

第八章 姐弟異志

大唐暮云 空谷流韻 5223 2019-03-20 08:09:37

  皇甫珩被從京兆尹府的耳房中放出來時,,離兵變之夜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兩天,。

  在這廿多個時辰中,,他就像忽然跌入了寂靜深淵般,。除了維持生機的食物與水,他得不到任何對他嘶喊的回應,。他的吼叫不是來自于恐懼,,他知道,如果對方想置他于死地,,何必還為他送來一口吃的,。他的怒火在于不知道發(fā)生了何事。他怎么忽然之間毫無征兆地就成了困獸,,還是在自己舅父的官衙中,。

  終于,上了鎖的門被打開了,,白晝的光芒撲進屋里,。皇甫珩一骨碌爬起來,,待他的眼睛適應后,,他看清了站在門口之人。

  那并非舅父王翃,,而是他的義父姚令言,。

  姚令言看上去像老了好幾歲,眼圈青黑,,須髯邊的面頰猶如被抽掉了脂肪與水分一樣,布滿溝壑深淺的皺紋,。在過去的兩日內(nèi),,整個長安城,或許還有京畿州府,,甚至有可能東西南北的各大藩鎮(zhèn),,都已得到消息,姚令言率涇原軍在帝國最核心之處掀起叛亂,,在御殿襲殺了天子最信任的親王李溯,。

  姚令言知道,在前人記述的歷史中,,不乏像他這樣被最親近之人算計,、蒙受冤屈的臣屬。洗刷冤屈的方法說來也簡單,就是爽快地給自己一劍,,換得史官的筆下留情,。但他不甘心。他覺得如果這樣,,朱泚,、王翃,以及他那逆子姚濬,,獲得的利益并沒有絲毫影響,,他們繼續(xù)做勝利者,而他姚令言繼續(xù)做笑柄,,只是變成了一個無奈的以死明志的笑柄,。

  尤其是當從姚濬口中聽到皇甫珩還活著、只是在起兵前就被王翃囚禁于兆尹府時,,姚令言更是漸漸平靜下來,。這至少說明,一直以來,,皇甫珩和他一樣,,對于姚、朱,、王的內(nèi)外勾結(jié),、謀奪社稷并不知情。

  姚令言還判斷,,他和皇甫珩還能活著,,未必是因為姚濬和王翃以親情相求,而是,,出于朱泚理智的謀算,。

  每一支藩鎮(zhèn)軍隊的內(nèi)部,都是分派系的,,本派軍士忠于自己的將帥,。姚令言久在涇原,于軍中當然有不少自己的嫡系,。涇原五千軍士攻入長安,,原本是因為王翃依計換掉了軍餉與德宗的賞賜,姚濬趁姚令言和皇甫珩不在軍中而進行了煽動,,倘若這些軍士忽然聽聞主帥與皇甫珩竟而死了,,必會因疑怒而橫生變數(shù)。

  朱泚既然能耐心等待那么久,,也就不會貿(mào)然地在細節(jié)上翻船,。

  姚令言被姚濬引到朱泚面前,,見到另一個人時,更確信朱泚的謀定而后動,。

  司農(nóng)卿段秀實,。

  段秀實是姚令言的前任。他在做涇原節(jié)度使時,,曾與朱泚一同抗擊過吐蕃入侵,。后來,宰相楊炎要對原州城大舉修繕,,段秀實以勞命傷財,、貽誤春耕為由堅決反對。

  得罪權(quán)臣的下場是可以預料的,,段秀實被朝廷削去兵權(quán),、召回長安做了個散官,即使楊炎倒臺后也未見再受重用,。朱泚和段秀實的經(jīng)歷看起來頗為相似,,都是被棄如敝履的境地,加之二人在戰(zhàn)場上并肩作戰(zhàn)過,,朱泚兵變成功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請來段秀實。

  不過,,在自己故舊的同僚面前,,朱泚未敢太得意自己的勝利。他甚至帶有一點點謙卑的腔調(diào)說道:“大亂當前,,天子失蹤,,群龍無首,段公和姚帥既來,,朱某放心矣,。”

  段秀實的臉上看不出贊同還是不屑,,他只是向朱泚淡淡道:“朱太尉是做大事的人,,京都接下來的平安,在下自當全力以赴,。”

  他起身,,向姚令言敬酒,。他的一只手摸著腰間佩戴的玉玦,一只手端著酒盅,,目光灼灼地盯著姚令言道:“聽聞段某離開后,,姚帥治鎮(zhèn)有方,,防秋得當,不貪邊功,,涇原軍民真是好福氣,。段某敬姚帥一盅?!?p>  他將一個“盅”字咬得非常重,,在一飲而盡時,手指仍放在玉玦上,。

  姚令言在瞬間明白了段秀實的立場,。楚漢之際,劉邦赴項羽鴻門宴,,范增多次以玉玦為信號,,示意項羽果斷決定?!矮i”通“決”,,“盅”通“忠”,段秀實是在以此暗示姚令言,,此情此境,,他仍決定效忠唐廷。

  姚令言的意志一下子又復蘇了,。他覺得自己不是孤單一人,,他的命運或許還有扭轉(zhuǎn)的機會。

  他的因經(jīng)常面對戰(zhàn)機而形成本能的機敏反應的頭腦,,指導著他以一種半顯頹喪半顯真摯的態(tài)度,,對朱泚提出請求:“姚某突遭此變,尚在渾噩中,,雖不會與太尉為敵,,但實在無心即刻督軍,請?zhí)緦捜輲兹?,待姚某思慮清楚,。不過,姚某的義子皇甫珩,,可輔佐段公,。”

  當任節(jié)度使這完全沒有躊躇之志,、只有一副“既然事已至此”的模樣,,稍稍讓朱泚放松了警惕。在朱泚的設想中,,接下來的日子,,他還要依靠涇原軍,,畢竟他的弟弟,幽州節(jié)度使朱滔還來不及從河北趕來與他會師于長安,,他也怕手中有京城治安兵力的王翃得寸進尺,,因此需要軍人來牽制。但涇原軍不能完全交給那個貪婪陰狠的姚濬,,于是他想到了段秀實的進駐,。姚令言看來知趣地放棄了軍權(quán),對皇甫珩的舉薦不過是要個體面的臺階,,也對穩(wěn)定軍心有益,。

  姚令言與皇甫珩相見的一刻,無法盡言,,好在他這個義子倒是比姚濬更能與父親心意相通似的,。

  在姚令言溫厚但疲憊的目光里,皇甫珩相信其后一定慧藏著一些深意,。他于是變得比義父還要平靜,,在離開時見到算計自己的舅父王翃,拿回自己的戰(zhàn)袍和刀箭時,,他甚至還能施以晚輩的禮儀,。

  王翃瞇著一雙老眼看著二人上馬遠離去的背影。他的副手,、京兆少尹源休,,在丹鳳門事成之際,就連夜奔來,,勸自己殺掉這個外甥,。然而王翃想得更多一些。他官至三品,、身受龍恩卻決然謀反,,就是因為想獲得更深重的權(quán)力。他閱人老辣,,如何不知皇甫珩也許并非貪慕榮華之輩,,這個年輕人身上有一種從先祖那里繼承來的忠臣之義??墒侨敉耆宰约旱木┏侵伟擦α?,是無法節(jié)制朱泚的親兵的,還不如押注皇甫珩或能變節(jié),。

  留下他,,這局棋怎么下,還不一定,。而殺了他,,就是一招死棋。

  姚令言與皇甫珩從京兆尹府所在的光德坊一路向東,,穿過朱雀大街,,往崇仁坊的涇原進奏院去。一路上,,他二人有心觀察,,發(fā)現(xiàn)城中除了各坊門及皇城三大門外戒備森嚴外,百姓日常生活并未受影響,。路人見到他們一行的涇師服色,,也泰然如常,不見驚懼,。

  姚令言稍稍勒了一下韁繩,,放慢馬速,向皇甫珩道:“聽說吾涇師攻入宮城的翌日,,你舅父派了武侯在各坊高喊,,萬民諸商莫懼,軍士們不侵汝之宅,,不奪汝之貨,,瓊林、大盈既在,,間架稅可休矣,。”

  皇甫珩沉吟道:“義父,,瓊林,、大盈乃圣上私庫,兒又聽說長安百姓對盧相和趙侍郎的間架稅怨聲載道,,這朱太尉果然是深謀之人,。”

  姚令言嘆口氣:“他必定志在帝位,,為父和段公,,也不知如何行得下一步?!?p>  說話間,,他們已經(jīng)行到務本坊的國子監(jiān)門口,只見高高的牌坊下里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既有深衣儒巾的生徒舉子,,又有布衣布褲打扮的長安庶民。姚,、珩二人騎在高壯的河西大馬上,,視野甚闊,,看得清人群中央立著幾位官服整齊的長者?;矢︾裾J出,,那紫袍在身的,正是禮部尚書李揆,。

  此時,,國子監(jiān)祭酒和司業(yè)滿臉焦急,恨不得給自己這位上司跪下,。

  今日是十月初五,,若沒有涇師之變,百官理應在宮中朝議,,禮部官員也會在放朝后來到國子監(jiān),,對準備春闈的莘莘學子們說些勉勵之語。但眼下正值兵變,,皇城各省部衙署幾乎無人辦公,,反正上朝了也找不到天子。因此,,國子監(jiān)官員原以為今天禮部不會來人,,正優(yōu)哉游哉地飲著煎茶,不料閽吏來報,,李尚書竟然親臨,。

  聽說李揆在門外,生徒舉子們蜂擁而出,。

  李揆見原來六學館舍里涌出這樣多的年輕人,,臉上怒意陡生,不顧司業(yè)的攙扶阻攔,,一腳踏上門口下馬用的石墩子,,蒼老的嗓音響起來:

  “爾等,難道不知京城發(fā)生了大事,?”

  眾人面面相覷,,只有熟悉李揆脾性的國子監(jiān)祭酒,暗道一聲“苦也”,,這閣老怕是要大發(fā)雷霆,。

  李揆氣得胡須發(fā)抖:“你們有的來自州府選拔,有的來自京中官宦之家,,無論出身怎樣,,你們在國子監(jiān)習讀用度,哪一樣不是朝廷給的?現(xiàn)在大唐有難,,你們卻一個個沒事人一般,,我禮部傾盡全力,選了你們又有何用,!”

  眾生徒鴉雀無聲,,間或有外圍看熱鬧、本就厭憎讀書人的長安閑雜之徒喝彩道:“所言極是,,果然書生無用?!?p>  李揆忽然想起了什么,,大聲道:“在場可有河北考生宋若清?”

  人群中,,宋若清的腦門“嗡”地一聲,,登時想起自己的姐姐宋若昭曾替自己向李揆行卷??山憬隳翘鞖w家后說,,當日行卷的生徒眾多,怎么眼下這老尚書偏偏點了自己的名字,。

  他昨日自家中來到國子監(jiān)參加棚會,,本打算住得幾日,和主簿錄事們聊聊局勢,。此刻見周圍都是熟識自己的同窗,,躲也沒處躲,他只得拖著傷腿,,趨步到李揆面前,,深深一揖:“晚生宋若清,拜見李尚書,?!?p>  李揆冷哼一聲道:“原來你就是宋之問的后裔??茨阋舱巧韽娏训哪隁q,,怎地有心巴結(jié)我,卻無力去殺賊,?”

  宋若清覺得莫名其妙,,心想我本一介書生,無權(quán)無勢,,這潑天之變中,,天子都跑了,神策軍更是連個面都未露,你怎地倚老賣老拿我等后生出氣,?!?p>  他頓時一股少年意氣拱了上來,朗聲道:“李尚書此言好生奇怪,,朝廷資助吾等在國子監(jiān)攻讀,,本為應試春闈。京畿衛(wèi)戍與禁苑大防,,何曾輪得到生徒舉子來盡力擔責,。古語有云,文死諫,,武死戰(zhàn),,晚生以為,各司其職方為本份,?!?p>  眾生方才被李揆一通教訓,正尷尬,,聽聞宋若清如此大膽反駁,,不由深以為然,覺得此人果然先祖是宋之問,,端的好口才,。

  李揆本出身門閥望族,向來自視甚高,,如今以堂堂正二品大員,、懷著一腔社稷家國的憂憤而來,如何能受得住白衣庶子這番詰語,。當下拔出腰間佩劍,,厲聲道:“好好好,老夫今日就教諸生看看,,真正的文官該是甚么做派,。六學諸生,可有隨老夫去擊殺朱泚反賊之人,?”

  在場鴉雀無聲,,李揆的聲音仿佛一出鬧劇中戛然而止的煞尾。

  祭酒與司業(yè)心道,,李尚書你這是何苦來哉,,若真要顯示一片忠心,就該和這幾日傳聞的盧杞趙贊一般,,翻了城墻去追趕圣上,。又一想,大約這閣老年逾古稀,行動大不如盧相方便,,怕是架了木梯也翻不出城去,,切莫摔了下來。

  他二人正這般尋思,,祭酒見李揆面色不對,,暗叫一聲“不好”,想上前拉住,,卻已來不及,。

  李揆大步踏下石墩,高嘆一聲“汝等枉為讀書人”,,竟決絕地往牌坊的烏木大柱撞去,。

  在場眾人齊齊驚呼,祭酒和司業(yè)一撩袍服,,撲將上去,一邊沖周遭生徒大叫:“去尋車架,,送往太醫(yī)署,。”

  不遠處的皇甫珩見事情弄到了這步田地,,道聲“父親我去救人”,,縱馬往前,招呼眾人將滿臉鮮血,、已昏死過去的李揆扶上馬背,。太醫(yī)署隸屬太常寺,而國子監(jiān)所在的務本坊緊貼著皇城,,離太常寺實際只不過一墻之隔,。祭酒一疊聲地指點皇甫珩從安上門奔入皇城去,務必救得李揆,。

  皇甫珩掉轉(zhuǎn)馬頭之前,,迅速地望了一眼呆立在牌坊之下的宋若清。

  “原來他就是宋若昭的弟弟,?!被矢︾裥牡馈?p>  而此時,,宋若清正直勾勾地盯著烏木柱上觸目驚心的血漬,,對眾人的指指點點充耳不聞。

  當朝禮部尚書,,被國子監(jiān)學生激得要一頭撞死,,這真是前所未聞的奇事——對國子監(jiān)的官員來講,當然還是壞事。祭酒氣急敗壞地向宋若清道:“你,,你闖了大禍,。”

  他話音未落,,一個身形微胖,、長著一對狐貍眼的生徒走過來,帶著不以為然的口氣道:“祭酒何出此言,,吾等聽得明明白白,,李尚書無端發(fā)難、遷怒于眾生徒,,指著宋郎君這樣腿有傷患的晚輩,、逼他赴死,本就是以官威壓人,。宋郎君辯得幾句又有何辜,。李尚書面子上下不來,一時想不開而已,?!?p>  祭酒一聽,心想有道理,,若朝廷追查下來,,就這樣奏稟。又一想,,朝廷,,朝廷現(xiàn)在還不知道何時重新開張呢。當下氣順了些,,擠出幾分尷尬的笑容道:“不愧是御史臺的子弟,。”

  原來這狐貍眼生徒姓劉名風,,父親是御史中丞,,品階雖比祭酒低了一等,但卻是經(jīng)常能見到天子的職位,,因此祭酒對劉風向來十分客氣,。

  劉風作學問一般,但因是四品實職朝官的子弟,,便被推舉為今年太學的棚頭,。說來也巧,宋若清的父親宋庭芬是檢校御史中丞,,和劉風父親的“御史中丞”雖然就差兩個字,,實際卻大相徑庭,,不過是地方藩鎮(zhèn)向朝廷討的名譽頭銜,賞給自己的幕僚們,??墒莿L卻與宋若清一見如故,絲毫沒有流露出輕視不屑,,反而讓這個河北來的外鄉(xiāng)生徒做了自己棚下的都知,。

  他見國子監(jiān)諸官和教職漸漸驅(qū)散了聚集在牌坊下的生徒,上前拍拍宋若清的肩膀:“宋兄莫再擔憂,,我看那李尚書不過是皮外傷,,太醫(yī)署醫(yī)術(shù)通天者大有人在,對二品重臣一定會盡力救治,?!?p>  宋若清回過神來,越想越氣,,覺得這脾氣暴躁又不辨青紅皂白的李尚書,,不管救不救得活,分明就已經(jīng)讓他宋若清科舉入仕再無可能,。他畢竟也快到弱冠之年,,不是三歲小孩,知道就算天子換了人,、禮部換了尚書,他這樣惹過朝中重臣的生徒,,也斷不會登榜,。

  真正是無妄之災。

  劉風如何看不出宋若清的心思,,繼續(xù)寬慰道:“即便中了進士,,多少人也不過還是從九品小官做起,一輩子也做不過七品,。這幾日家父一直宿在御史臺,,某難得無人管束,不如今晚和宋兄往平康坊散散心,?”

  忽而又囁嚅道:“不過聽說昨日平康坊北里死了一對母女和一個宮人,,不知現(xiàn)下坊中可已恢復。那宮人聽說是皇長孫的保姆……”

  宋若清心中猛一激靈,,他想起前幾日,,姐姐宋若昭自西市歸來,提起見到了曾經(jīng)的乳母順娘在采買物品,。姐姐明明白白地告訴他,,順娘很得東宮王良娣的信任,,如今全權(quán)負責皇長孫的起居。

  他于是順著劉風的話,,仿佛自言自語道:“莫不是這保姆在平康坊將小殿下托付于人,,才惹來殺身之難?”

  劉風點頭贊道:“宋兄果然有謀士之才,,吾聽那日看熱鬧回來的同窗說,,朱太尉派人帶了嗅犬從東宮一路追查到平康坊北里,果然搜得那保姆,,只是皇孫卻已叫這保姆托付給了這家的恩客,,似乎是太子的侍讀。軍士逼她們說出那侍讀的去處,,她們不松口,,便被一刀一個搠死了。據(jù)說眼下朱太尉正在下令搜尋那保姆和侍讀在京城的親友,,要將皇孫尋出來,。”

  宋若清聽到后來,,劉風的聲音似乎越來越遠,。他的頭腦被一個大膽而有些可怕的念頭占據(jù)。

  只是,,接下來他需要劉風相助,,才能確定他心中的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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