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播遷,帝京蒙塵,,李晟這般小心之人,,自然不會為普王安排歌舞,大肆宴飲,。
帳中,,韋執(zhí)誼眼鋒溜了一圈,不過區(qū)區(qū)四五人,,皆是李晟最親信的副將,、留后、兵馬使,。他心中惴惴之際,,氈簾一挑,隨著一聲“告罪告罪,,本王來遲”,,普王李誼和高振帶著外頭的清寒之氣,踏了進來,。
李誼敏感地注意到了韋執(zhí)誼,。
他認得此人。此人雖已做了數(shù)年諫議官員,,若說圣眷也是有些的,,但和大學士陸贄、東宮王叔文相比,,風頭仍是差些,。韋氏高門顯貴,對于韋執(zhí)誼這樣的人,,心懷大志的普王焉能不暗暗察之,。
普王李誼在長安時,便探知韋執(zhí)誼的一些過往之事,,今日午間聽聞韋學士正在李晟麾下,,略一沉吟,不由又驚又喜,,心道老天又給了自己一顆好棋,。
韋執(zhí)誼落座后望向李晟時,李晟投來的目光有一絲這些時日來不曾表露的有恃無恐與雄心勃勃,。韋執(zhí)誼喟嘆,,自己在這一個個厲害角色相繼登臺的綿延大戲之中,終究只是個乳臭未干的旁觀者,。他伴過圣駕幾年,,歷練得心思如電。今日一聽普王殺了劉德信,李晟決定攻打長安東大門,,他便知這二人昨夜還同營異夢,,眼下怕是已結(jié)了同船撐槳之盟。
韋執(zhí)誼不清楚李晟是否把自己編排普王野心的話和盤托出,,但他不是膽小猥瑣之人,,自己一心忠于天子,若普王真是有貳心的宗室成員,,自己赴死也無甚懼怕懊悔之意,。
念及此,他落落大方地起身,,向普王行禮,。
普王面無波瀾,似笑非笑,,只淡淡地說了句“韋君一介文士,,不甘困于逆賊,吃得這許多苦找到神策軍,,膽識風骨,,真也不在奉天那許多老臣內(nèi)相之下?!?p> 眾人附和,。普王提及內(nèi)相陸贄,似有若無地貶陸抬韋,,令韋執(zhí)誼一怔,,李晟則暗暗冷笑。
今日午后,,二人密談兼并劉德信部、搶先收復(fù)長安之計時,,普王聽說韋執(zhí)誼也在營中,,已向李晟討要此人,替他去奉天除掉一個他和李晟都視之為敵的人,。
這人,,當然,不是陸贄,。
李晟所部神策軍連年征戰(zhàn),,普王在邊鎮(zhèn)打過吐蕃人、又自奉天前線來,,高振更是熟悉涇原叛軍之人,,眾人杯酒下肚后,倒也無甚廢話,商談如何趁著朱泚親征之軍與李懷光纏斗的機會,、突襲鎮(zhèn)守長安的叛軍董秦所部,。
韋執(zhí)誼原本防備普王會有笑里藏刀的言辭襲來,但此刻見普王只意氣昂揚地向神策諸將侃侃而談,,不免覺得自己或許多慮了,,堂堂親王,大業(yè)當前,,怎會耗神在他這樣的小人物身上,。
韋執(zhí)誼文士出身,沒有任何軍事經(jīng)驗,,一旦放松了警惕,,不免一陣倦意上來,聽著座下這些武將你一言我一語,,竟有些困倦起來,。
普王飲了一口酒,向高振遞了個眼色,。高振了然,,起身來到韋執(zhí)誼案幾前,端起酒盞道:
“韋拾遺可是大歷十年春闈的進士,?某也是那年赴考之人,,奈何詩賦不精,策論爾爾,,未能上榜,。在下雖無韋君這般棟梁之才,卻也有幾分報效社稷之心,,此番帶領(lǐng)涇原城傍從叛將田希鑒手下逃脫,,甘赴國難,奈何在許多事務(wù)上粗淺愚鈍,,若不時向韋君請教,,萬望君莫嫌棄?!?p> 韋執(zhí)誼聞言,,此人原來也走過科舉取士之路,怪道言語斟酌有度,,和那些馬上掙功名的武人果然不同,。二人推杯換盞間,高振又說到族兄高重捷本是一同前來,,行到途中遇到崔寧,,受到崔仆射訓(xùn)斥,,又回了奉天,未料竟殉身于敵陣,。
“族兄生前,,在奉天收留我時,曾向我提過,,崔仆射嫉他得圣上信任,,總是捏造些小事誣毀于他。如今我想起當日分別之際,,實在頗有疑云,。聽說崔寧帶著數(shù)騎人馬攻城,除了我族兄,,其余人等皆毫發(fā)無傷,。倘若那日不是崔仆射威逼,我族兄此刻當是好好在此護衛(wèi)普王??!”
韋執(zhí)誼不勝酒力,正喝得昏昏沉沉,,忽聞此訊,,又見高振眼中一星淚光閃過,不由將酒盞一擲,,嗓音高了起來:
“哼,,崔仆射,這回翔宰相真真害人不淺,!”
他昨日深夜雖提醒李晟莫因德宗啟用崔寧而對天家心生不滿,,而實際上,他對崔寧也并無好感,。
韋氏一族,,無論在京中還是藩鎮(zhèn)任職者極多,韋執(zhí)誼的兄長韋凝硯便曾在西川鎮(zhèn)任軍中都虞侯,,闔家老小住在益州,。然而就在大歷末年,忽然有消息傳到長安韋家,,韋凝硯的正室妻子楊氏因受歹人凌辱,、自縊而死,,未得幾日,,韋凝硯竟也暴病而亡,夫婦二人的靈柩都未運回長安,,遺體在益州就叫崔寧就地埋了,。
當時韋執(zhí)誼剛剛進士及第,,驟聞噩耗,不知所措,。待得西川鎮(zhèn)派人將韋凝硯夫婦的孤女送回長安,,韋執(zhí)誼問了侄女半天,奈何侄女還是七八歲的幼童,,渾不知原委,,只哀哀哭泣。
此事太過蹊蹺,。韋執(zhí)誼雖年輕,,卻一直有著超越年齡的謹慎,他只叮囑妻子好好照顧侄女,,并未尋來韋氏有官身者去臺院大鬧,,請代宗皇帝作主。
到了德宗建中年間,,崔寧自西川節(jié)度使任上被詔回長安時,,已在御前頗得天子賞識的韋執(zhí)誼,才拜了帖子來到崔寧府上,,小心翼翼地詢問當年兄嫂遇難之事,。孰料崔寧面無愧色,云淡風輕地說,,藩鎮(zhèn)將士不似京城吏員這般懂得禮教大防,,不過是某個裨將酒后在街上言語唐突了令嫂,令嫂便一氣之下尋了短見,,韋虞侯則正好身染風疾,、急怒攻心之下不幸過身。
“時過境遷,,本相也已經(jīng)將令侄安妥送回長安,,怎么,韋賢弟還要來向本相興師問罪么,?”
韋執(zhí)誼至今仍記得,,崔寧那看似彬彬有禮、實則傲慢狠戾的反問,。
韋執(zhí)誼幼時,,與兄長感情甚篤。他一個文士,,于騎射上也還精通,,皆有賴韋凝硯所教授。兄嫂客死異鄉(xiāng),,崔寧這當年的一鎮(zhèn)節(jié)帥竟如此出言涼薄,,令韋執(zhí)誼數(shù)年來始終心懷芥蒂,。聯(lián)系到軍紀甚嚴的李晟在西川與崔寧發(fā)生過的沖突,韋執(zhí)誼漸漸認定,,自家悲劇的發(fā)生,,定是因崔寧治軍糜潰所致。
此刻在帳中,,眾人正說著戰(zhàn)事謀劃,,乍聽這最因沉穩(wěn)慎言的御前諫官,滿臉通紅,,猛地發(fā)作,,叫罵崔寧后,又伏在案頭嗚嗚地哭起來,。神策諸將均是面面相覷,。
李晟和普王對視一眼,佯裝關(guān)切道:“韋拾遺可是喝多了,?!?p> 普王則更為用心般,起身來到韋,、高二人跟前,,對高振道:“你怎地將當朝命官灌成這般,真是久在涇州,,習了那黨項蠻夷的作派,,還不快扶人回帳歇息?!?p> 高振急忙回一聲“喏”,,和李晟的牙兵一道,半勸半拉地將韋執(zhí)誼弄回他自己的寢帳中,。
韋執(zhí)誼自進入神策軍,,便被李晟以幕賓之禮待之,有兩名軍卒料理日常起居,。他們見韋執(zhí)誼端莊體面地出去,、又哭又鬧地回來,也是吃了一驚,。高振謙和地表明自己是普王的親隨后,,令仆卒去膳棚做了醒酒湯,看著他們給韋執(zhí)誼喂下,,方才告辭離去,。
韋執(zhí)誼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夜、慢慢醒透時,,已是日上三竿,。仆卒進來通報:“拾遺,天明時分普王帶著那高孔目官又來了一趟,,之后高孔目便一直守在帳外,,說待您起身后,有話要和您說,,可請他進來,?”
韋執(zhí)誼扶額回憶,漸漸想起昨夜在李晟帳中因為怒罵崔寧而失態(tài),。他雖知無論是李晟還是普王,,都與崔寧有宿怨,仍為自己酒后失言而心有余悸,,倒正想問問高振,,自己還說了些什么不著邊際的話。
“速速請高孔目進來,?!彼贿叿愿榔蛷模贿呄麻秸硪鹿?。
高振一臉難色地走到韋執(zhí)誼跟前,,拱手一禮,低著雙目輕聲道:“高某斗膽,,請韋兄屏退仆從,。”
韋執(zhí)誼一怔,,見他皺著雙眉,、神情凝重,一副難以啟齒的模樣,,只得揮揮手,,讓小卒們都退出帳外。
“韋兄,,普王知你對他此行頗有誤會,,卻并不怪罪于你,反敬你對圣上一腔忠義,。昨夜他見你那般模樣,,既怪我口無遮攔說起崔仆射,又實在不忍向你瞞下一樁慘事,。其實,,令兄嫂當年客死益州,另有隱情……”
高振的聲音越來越低,,韋執(zhí)誼聽著聽著,,卻一跤跌在榻上,,如五雷轟頂。
他目眥欲裂,,直直盯著高振道:“我如何信你,,如何信普王殿下?”
“韋兄,,”高振講內(nèi)情道完,,仿佛卸下重擔般,帶著淡然而悲憫的口味向韋執(zhí)誼道,,“當年在軍中家眷的宴飲后,,暗地將令嫂擄入府內(nèi)施暴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崔仆射,,此等天大丑聞,,后世史家能記,當今圣上卻不能追究,,否則置朝廷臉面于何地,?這次若不是在奉天城內(nèi),崔仆射一再要圣上以排擠李懷光和開征間架稅為由貶斥盧杞,,圣上也不會勃然大怒,,以此舊事來警告崔寧,不想?yún)s叫普王殿下聽到,。請學士靜心回想整樁舊事,,令兄是西川鎮(zhèn)堂堂都虞侯,軍中誰人不敬,,誰敢欺辱令嫂,?學士難道不覺得,若非崔仆射是罪魁禍首,,怎地一鎮(zhèn)之中會發(fā)生如此蹊蹺的案子,,而不被徹查?”
高振的話,,循循善誘,,又恰到好處,如在韋執(zhí)誼心中點起一簇又一簇的火苗,。
韋執(zhí)誼呆呆地看著自己的佩劍,,那是兄長赴任蜀地之前留給他的。
“那么,,我兄長是因何而死,?”
高振無奈地搖頭:“普王殿下也不知道。”
氈帳忽然一動,,似乎一只大鳥駐足,,又飛走。帳頂因之落下些許灰塵,。借著從縫隙漏入的光線,,韋執(zhí)誼看到這些灰塵在空中飄來飄去。
“多么輕微啊,,便這般久久難以落地?!表f執(zhí)誼悲哀地想,。
他重重地吸了一口氣,似乎平靜下來,,向高振道:“請兄臺引我去見普王殿下,。”
……
大唐建中四年十一月末,,朱泚叛軍回撤,、奉天之圍得解的消息,自西向東,、自北向南傳了個到位,。由于漕運被李希烈破壞,鎮(zhèn)海節(jié)度使韓滉,、淮南節(jié)度使陳少游為表忠心,,輾轉(zhuǎn)運到蜀地的物資,都由劍南節(jié)度使,、韋皋岳父張延賞接收,,再往東北運到奉天。
已陸續(xù)有平民和低級軍士餓死的奉天城,,終于有了糧草,。
更為喜人的消息是,朱泚在禮泉接戰(zhàn)李懷光的朔方軍,,大敗不敵,,折兵損將逃回長安。據(jù)說,,這場戰(zhàn)役中,,朔方軍中的姚令言大義滅親,一箭射中了自己的逆子姚濬,,但姚濬還是被叛軍中的涇原將卒救回營中,。
朔方軍就地扎營后,李懷光忙忙地向奉天派出急使通報戰(zhàn)況,請求德宗允許自己與姚令言進奉天城奏對,。
德宗李適,,這位大唐帝國第九位天子、也是第三位從長安慌忙出逃的天子,,此刻坐在奉天城的臨時御殿之上,,雖然面貌已然明顯消瘦得如自己帝國中那些逃荒的饑民,卻神采奕奕地正襟危坐,,聽完渾瑊匯報軍情,,又聽趙贊匯報進城物資的清點情況。
“趙卿家,,你這戶部侍郎,,總算又有事可做了?!钡伦谠铰犜礁吲d,,忍不住打趣同樣經(jīng)歷了半月饑饉、滿臉菜齏色的趙贊,。
繼而,,龍顏稍定,不緊不慢地向座下道:“李懷光要來見我,,諸卿以為如何,?”
崔寧自七騎沖陣的一役后,心內(nèi)認定自己功高,,并在李懷光勤王一事上最有發(fā)言權(quán),,待天子話音一落,便出列奏道:“朔方節(jié)度使力戰(zhàn)勤王,,且箭傷首逆,,請陛下詔其入城嘉許,以為天下方鎮(zhèn)典范,?!?p> “首逆?崔仆射說的是姚濬那個豎子,?陛下,,這可奇了,首逆難道不是那已然退守西京的賊泚么,,朔方軍這一仗,,難道傷了朱泚半根毫毛?”一旁的盧杞,,陰陽怪氣道,。
“盧門郎,,你還要如歲初那樣,阻攔李懷光見陛下嗎,?”崔寧毫不退讓,,直刺盧杞。
“陛下,,臣正有此意,。李懷光不過腿腳快了一些,仗著朔方軍人多勢眾勝了叛軍一場,。如今長安尚未收復(fù),,聽說李晟的神策軍已在東渭橋厲兵秣馬,不時襲擊城東叛軍,。江南和劍南的節(jié)度使們還在苦苦往中原運送軍資,。陛下若在此時先對李懷光加以殊榮,恐怕傷了神策軍與其他親藩的心吶,?!北R杞言之鑿鑿,。
“這有何難,,將神策軍、兩浙,、淮南,、劍南的節(jié)度使們一同賞了便是?!贝迣幉灰詾槿坏?。
“咦,崔仆射,,你這是要為陛下作主嗎,?”
“盧門郎,你,!”
眼看倆人又吵將起來,,德宗一陣厭煩,斥道:“兩位卿家莫再爭執(zhí),,朕自有定奪,。今日不再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