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庭芬深知自己只是一介信使,,行止不可逾矩,,因此覲見德宗后,便閉門不出,,間或與那劉主簿問候幾句,,只待圣恩特許的幾日一過,,自己便可知趣地向德宗辭行,,趕回潞州向李抱真復(fù)命,。
但同時,他起了一個念頭,,想帶走女兒女婿。
他如何看不出,,皇甫珩眼下,,正處于微妙的賦閑狀態(tài)。
因戰(zhàn)受傷,、在家休養(yǎng)固然是個體面的理由,,可宋庭芬看過那么多受傷的同時因軍功受封的藩鎮(zhèn)將領(lǐng),敏感地發(fā)覺女婿的不同,。
他在掩飾一種煩躁和猶豫,。
宋庭芬為人極是謹(jǐn)慎,,他對主公李抱真常能直言勸諫,乃因摸透了李抱真的性子,。但到了自己的家事上,,他反倒因過于在意若昭將來的幸福,不免格外斟酌自己出言的分寸,。若昭不主動說,,宋庭芬便不問,免得讓女婿感到,,自己這個老丈人對他實則不放心,。
當(dāng)然,既是長輩,,宋庭芬難免要問起皇甫珩在邠州韓游環(huán)處避難的母親,,以及姚令言,并且話題再說著說著,,便說到了崔寧,。
宋若昭這些時日,越發(fā)細(xì)致地觀察,,和反復(fù)自省,,已然打定了主意,凡事但由皇甫珩出面,,似乎本因如此,,自己作為妻子才讓夫君的體面與自尊能淋漓盡致地展示。
她并不知這番考量是否正確,,畢竟母親早逝,,從前讀的恁多詩賦中,又哪有真正教女兒家如何做人婦的,。
若昭只是憑著自己的直覺,,憑著對于丈夫那些眼神、言語和舉止中細(xì)節(jié)的揣摩,,感到丈夫雖然仍保留著當(dāng)初相遇時的那份沉穩(wěn)惜言,,雖然他看她的時候依然有著男子最純真的憐愛與溫柔,但他骨子里,,甚至比她見過的所有男子加起來,,都要孤高剛直。
因此,,關(guān)于姚令言和崔寧的討論,,宋若昭一言不發(fā),只聽丈夫向父親斷續(xù)道來。她看到父親就如當(dāng)初聆聽女兒誓不隨意從人的意愿一般,,誠摯地試圖去理解,,并且若有所思。
而皇甫珩,,似乎也已和崔寧被縊殺那日判若兩人,。他主動隱去了諸多教人惶恐與哀嘆的細(xì)節(jié),甚至也沒有提到韋皋很是立了一份構(gòu)陷之功,,只說自己雖感念崔仆射救命之恩,,卻也明白天家殺他的緣由。
涉及到這個話題,,宋庭芬終于提出,,如果涇原鎮(zhèn)一時回不去,如果朝堂也好,、禁軍也好,,亦無棲身之地,不如向天家請求,,去澤路李抱真處做個虞侯之類,。
岳父的謙和與智慧,皇甫珩能感到,,于是也擺出推心置腹的態(tài)度:
“多謝父親這般為小婿出謀劃策,,小婿此前也確實與阿昭商議過,往潞州尋個差事,,再將母親接去,。只是眼下義父尚在朔方軍中,自涇原來投的黨項城傍子弟也在邠州韓將軍處,,今后時局如何走向亦看不分明,,小婿因而仍在猶豫不決中?!?p> 宋庭芬點了點頭,,沉吟道:“你說得亦有道理,你既是天家剛賞了官銜封邑的,,一時當(dāng)無險象,。你二人便也不急著有動靜,待圣駕能回到長安再說,,免得叫天子起了疑心,。”
一老一少,,在燈下,小心翼翼但語氣平靜地談?wù)撝鴷r局之事與將來打算,,若昭在一旁瞧著,,竟是安心下來,。
她畢竟是女子,不像自己那眼光老辣的父親,,更能看出丈夫身上的端倪,。
這日晨起,皇甫珩用完早膳,,對妻子道:“父親是鄰鎮(zhèn)節(jié)度使幕賓,,不便往韋隴州處交際,致謝一事,,我現(xiàn)下去辦,。”
若昭一怔,,繼而探尋地輕聲道:“阿父那日不過提了一句,,你若不去,也無甚打緊,?!?p> 皇甫珩回過頭來,盯著妻子:“你在擔(dān)心何事,?”
若昭語塞,,不知如何措辭。
皇甫珩雙眉一松,,淡淡道:“吾等武將在外,,受恩有之,結(jié)仇亦有之,,但都是天子許了的官身,,怎么,就因為我皇甫珩瞧不上他韋皋,,此生便要繞著他走,,亦不敢與他打交道?”
“彥明,,我不是這個意思……”若昭囁嚅道,。
皇甫珩攬過妻子,貼著她的額角道:“此人是對你動了心思,,又不是對我動了心思,,我去會會他,將阿父的謝意帶到便回,,有甚打緊,。你且放心,你夫君不是三歲小兒,肩頭也有傷,,不會去招惹他,。”
若昭應(yīng)了,,將丈夫送出門外,,心事重重地去侍候耳房的父親用早膳。
皇甫珩到了城下,,遙遙又見到當(dāng)日那主動攀談的粟特人米四郎,,正領(lǐng)著手下小卒操練?;矢︾耨v足看了片刻,,只覺得兒郎們生龍活虎,渾無陰氣,,觀之令人倍感振奮,,不知比那朝堂的明爭暗算好過多少。
他不由想起,,昨日岳父與自己談及的投奔李抱真之事,。
他確實心動了。這番時日來,,他經(jīng)歷大變,,身心俱疲。好在得了良緣,,將若昭這般美好的女子娶作妻室,,心中仍有一塊地方是明亮舒悅的。
皇甫珩一邊觀武,,一邊琢磨昨日岳父話中深意時,,韋皋的堂兄兼親信,虞侯韋平,,也已瞧見了皇甫珩,。
韋平是何等識得機關(guān)之人,立時上來拱手致禮:“皇甫中丞,?!?p> 皇甫珩不卑不亢道:“某打望一番,未曾見到韋節(jié)度巡營,?!?p> “節(jié)下正在帳中,查看隴州府中送來的邸報,,今歲營田收成尚可,,有些駐屯雜務(wù),,反倒紛繁起來?!表f平彬彬有禮道,。
“韋節(jié)度果然能者多勞,不得一刻閑余,。那便有勞韋虞侯,替某通傳一句,,澤潞宋御史大謝救命之恩,。”
韋平面色仍殷勤,,只微露難色:“如此要緊的意思,,不如某引皇甫中丞進(jìn)帳,親自與節(jié)下說來,?”
皇甫珩抬起眼皮,,盯著韋平,須臾悶哼一聲,,道:“韋虞侯,,便是對當(dāng)今圣上,澤潞節(jié)度使有信通傳,,也是遣使覲見,,未曾聽聞圣上要李抱真親自面圣。怎么,,韋節(jié)度竟比……”
“中丞,,中丞!”韋平唬了一跳,,忙打斷皇甫珩之語,。他心道,看不出來,,這涇州小子,,馬上長刀使得厲害,這說起話來也這般狠,。
他自是知曉韋皋與皇甫珩因崔寧受誅,,已然反目,只不清楚其間還有宋若昭之事,。他方不過才稍作客氣言辭,,孰料皇甫珩刀劍見紅般便嗆了過來。
韋平實也不想再圖生事端,,忙越發(fā)陪笑道:“在下這便進(jìn)賬,,定將宋使和皇甫中丞的謝意盡數(shù)傳報韋節(jié)度,。”
皇甫珩轉(zhuǎn)過身去,,不再理睬韋平,,卻也不走,仍是饒有興致地看奉義軍士卒們練武,。
但見一名小個子軍士,,左手執(zhí)盾,右手則拿著一根木枝,,與另一個身量高些的同伴斗在一處,。莫看他個矮,卻躲閃靈活,,叫那高個軍士占不到半分便宜,。突然之間,那小個子瞅準(zhǔn)機會,,一躍而起,,將木枝橫劈向?qū)κ值陌l(fā)髻,竟如砍刀劃過,,高個軍士腦門上的斜方髻登時散了開來,,頗為狼狽。
眾人哄笑起來,。
小個軍士將盾扔在地上,,摘了面罩,和眾人說起話來,。
皇甫珩這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人竟是阿眉。
阿眉本就與米四郎熟稔,,那日馬球場上奉御旨領(lǐng)銜奉義軍,,與太子率領(lǐng)的龍武軍大戰(zhàn)一場后,吐蕃公主頗得圣上青眼,、身手也著實了得的風(fēng)評,,更是傳遍奉義軍。
阿眉實則方才就發(fā)現(xiàn)了皇甫珩,。終于又等到他,,也正是她這幾日常來隴州奉義軍的目的之一。
韋皋厭惡她,,卻因德宗的態(tài)度,,而不敢流露出驅(qū)逐阿眉的意思,只得看著她以族人名義來找米四郎等低級軍士廝混練武,,恰巧就在今日教她得了機會,。
阿眉與米四郎囑咐兩句,,往皇甫珩這邊走來。今日她一身青黑衣褲,,梳著和男子一樣的斜方發(fā)髻,,錯眼一看,要不是面白如雪,、眉目如花,,還真是與軍中兒郎無甚分別。
只是,,她的發(fā)髻上,,插著一根銀簪。
阿眉見皇甫珩的目光顯然落在自己的發(fā)簪上,,心中不免輕笑。男子若開始注意這番細(xì)枝末節(jié)之處,,只怕那心里有些波瀾攪動,,他自己都不曉得。
“皇甫將軍,,阿姊父親得救之事,,我也剛聽聞,幸甚至哉,?!卑⒚颊Z意由衷,一雙褐藍(lán)的眸子坦然地盯著皇甫珩,。
皇甫珩唔了一聲,,又冷了場。
面對這個一言難盡的胡女,,他除了親眼目睹崔寧被縊殺那日外,,似乎總也不知如何與她應(yīng)酬。
阿眉笑得更明媚,,帶了打趣的意味道:“我瞧你神采飛揚,,想來是頗得岳父大人青眼?!?p> 說著,,也不等皇甫珩答話,便上前一步,,湊到他肩頭一側(cè),,凝神道:“那日,你終也不肯讓我看看傷口,,如今可大好了,?”
她離得那樣近,,嘴里呵出的熱氣如云煙裊裊,而皇甫珩幾乎能看清她挺直而精致的鼻梁上,,那小小的三兩處少女雀斑,,還有她的彎曲濃密、帶著俏皮的長睫,,以及深邃眼眸中的那一縷陌生的柔情……
皇甫珩迅速地退了兩步,,訕訕道:“已好得許多,殿下不必掛念了,。殿下這簪子,,瞧著和阿昭所用的很不相同,可也是吐蕃匠人打造,?”
“自然不是,,在贊普王宮中,婦人們最愛往頭上鋪陳的,,不是金銀,,而是瑟瑟?!?p> “瑟瑟,?”皇甫珩從未聽過。
“嗯,,瑟瑟是來自大食的孔雀藍(lán)色石珠,,不易得到,在貴人們眼中,,比金銀更稀罕,。不過,在我看來,,縱是天上的星星,,也比不得我這瞧著不值錢的南詔銀簪。只要戴著它,,我便覺得,,蒙尋還在人世,而我已與他成了親,?!?p> 阿眉不躲不閃,一氣說完,,但眼睛卻低了下去,,再抬起時,皇甫珩看到她的眼眶已紅了一圈,。
“皇甫將軍,,實不相瞞,,我進(jìn)了這奉天城后,漸漸斷了去南詔尋郎墓前尋死的念頭,,乃因見到你與宋阿姊,,一對璧人終結(jié)連理。我才相信,,老天也不是那般無情,。”
皇甫珩聽她如此一說,,心中憐意頓生,,又不知怎生寬慰,擠出一句自己也覺得不太合適的話:“殿下如此年輕,,又這般出眾,,不論中原還是吐蕃,定還有卓越不凡的男子配得上殿下,?!?p> 阿眉釋顏一笑:“那還是吐蕃男子好些。你們唐人男子,,動不動就吟詩作賦的,我哪里能插得上話,?!?p> 她將話轉(zhuǎn)到這上頭,終于覺得自己占了主動權(quán),,可以將此前云車之劫過去的當(dāng)日,,宋若昭向自己吐露的只言片語,拿來做一道大菜,。
阿眉裝作驀然間想起一事的樣子,,收了笑容,低聲向皇甫珩道:“有些事,,我還是應(yīng)說與你知,,否則心中,著實過不去那道坎,。想來阿姊胸襟坦蕩,,也不會怪我?!?p> 皇甫珩垂袖而立,,聽阿眉將宋若昭與韋皋間因詩結(jié)緣的來龍去脈簡略道出。
末了,,阿眉道:“我們女子自有一番品評男子的道理,,阿姊是書香清雅之人,,素來喜文,又因地道獻(xiàn)計與韋節(jié)度共破云車之厄,,因此她若對那韋節(jié)度始終心存一份客氣感念,,皇甫將軍也當(dāng)體諒。莫再因崔仆射之事與阿姊徒生口角,?!?p> 皇甫珩面上仍平靜從容,袖中的手掌卻已捏成了拳頭,。
他等阿眉說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溫和道:“殿下說的是,,阿昭心地善良,,不與人交惡,我恰是喜歡她這好性子,?!?p> 阿眉目光灼灼:“那便好,我說阿姊那樣聰慧的女子,,必不會看錯人,。皇甫將軍,,我,,你,阿姊,,共過患難,,你委實,還是叫我阿眉好些,?!?p> 他二人正言語間,城門方向忽然一陣人聲鼎沸,。
出使朔方軍的翰林學(xué)士陸贄和駙馬韋宥,,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