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十五東升】

　　“我第一次遇到東升的時(shí)候，他就是這樣的?！碑嬕淼溃氨涞?。”

　　“你什么意思,？你為什么這么說,？”我睜大了眼，“冰冷的……是什么意思,？”

　　畫翼并未立刻回答我,，木桶里的水已經(jīng)有些涼了，她站起身從木桶里跨了出去,，拿了一旁擺著的軟巾擦干身子,，然后又穿上外衣,，系上腰帶之后一轉(zhuǎn)身看到我還呆坐在木桶里不動,，又伸手來拉我,，有點(diǎn)無奈地道，“不過都是過去的事了,，這水都冷了,，你怎么還傻坐在里頭啊,？入夜風(fēng)冷,，也不怕著涼，快起來,?！?p>　　“不，你把話給我說明白,?！蔽乙话艳糇‘嬕淼氖直郏灰顷P(guān)乎東升的事對我來說就是天字一號的大事,，我一定要她把話說完,，于是我抓著她不肯松手，“第一次遇到東升是什么意思,，冰冷的又是什么意思,？”

　　“好了好了，我說還不行嗎,？不過沉兒你還是先從桶里出來,，穿上了衣服我們進(jìn)了屋，鉆進(jìn)被子里我再跟你講,?！碑嬕砗逯野盐依酒饋恚密浗斫o我擦了擦身子,，又替我披上外衣,，又道，“不過都是陳年舊事了,，那會子我都還是小奶狐貍,，你還沒出生呢，說真的,，我都有些記不清楚了,。”

　　“我才不管,，反正你得給我一五一十地說,?！蔽蚁瞪狭搜鼛В指嬕硪煌亓宋堇?，我這邊是等不及地要聽畫翼給我說過去的事情,，畫翼反倒不當(dāng)回事似的還跑去前頭翻了一遍藥草才回屋，急得我了不得,，等她一進(jìn)門我就趕緊落了鎖,，唯恐她又跑了似的。畫翼又拿了一盞紅燭放在床頭角柜上,，然后才和我一起鉆進(jìn)被子里,。

　　“讓我想想，”我倆躲在被子里說悄悄話,，畫翼的眼睛在暗處還是閃閃發(fā)光,，她輕聲道，“是五十歲,？還是八十歲,？我記不太清楚了，反正那時(shí)候我還在育狐洞里頭,，因?yàn)楦俑枋煨?，她是個(gè)玩得開的，年紀(jì)又長一點(diǎn),，總偷偷帶著我和其他幾個(gè)小家伙一起趁奶娘不注意的時(shí)候溜出去玩,。后來有一天晚上我們又跑出去了，天色很暗,，但我們都壯著膽子往山上走,，說是要去秋坪狐那兒偷他的酒喝，嘗嘗是個(gè)什么滋味,，幾個(gè)小家伙便一起偷摸著跑去春凝奶奶和秋坪狐的洞穴去了,。”

　　“那你們可真是膽大,?！蔽艺f道，“可是走了好一陣的路呢,?！?p>　　“可不是，”畫翼回答,，“育狐洞離春凝奶奶的住處多遠(yuǎn),，我又是最小的那個(gè)，真是累得氣喘吁吁,，終于是走不動了,。琴歌嫌我拖后腿,，就帶著幾個(gè)年紀(jì)大點(diǎn)的狐貍在前頭走，讓我一個(gè)在后頭慢吞吞地跟著,。四處都暗,，琴歌她們又走了，我真是怕得不行,，可我認(rèn)不得回去的路,，也只能硬著頭皮往前頭走?？汕俑杷齻冊阶咴竭h(yuǎn)，我落了單,，路也認(rèn)不清,，漸漸就走岔了，走到林子里頭去,，一個(gè)沒留神一腳踩進(jìn)落葉堆,，就掉進(jìn)小溝里頭去了。好在那小溝干了,，里頭只有枯葉子,，但我還是嚇得要死，一個(gè)勁地喊琴歌她們,，但也沒人來,。”

　　“后來呢,？”我接著問,。

　　“后來我還聽見周圍有細(xì)細(xì)嗦嗦的聲音，我還以為是蛇,，只能在溝里縮成狐貍團(tuán)子裝死,，但那細(xì)細(xì)嗦嗦的聲音越來越近，漸漸就能聽見腳步聲,，等那聲音在溝邊停了的時(shí)候我才看到不是蛇,，是狐貍，但是一只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狐貍,，”畫翼道,，“后來我才知道那是東升。說實(shí)在話,，要真是蛇我都還沒那么怕,，但那天東升可是把我嚇壞了，他臉色很是陰沉,，眼神也很冷,，見我躲在溝里頭瑟瑟發(fā)抖,，半句話也沒問也沒理我轉(zhuǎn)身就走了，我本還想向他求救,，看他那樣子愣是半個(gè)字也沒敢說,。不過后來春凝奶奶找了過來，把我從溝里救出來了,，帶我回了她的洞穴,，還給我上了傷藥。琴歌她們自然是被罰了一通,，不過春凝奶奶給我上傷藥的時(shí)候東升就在她的洞穴里看書,，如今想來，大約是東升給春凝奶奶報(bào)了信,?！?p>　　“你等著，我回頭一定要找他算賬,?！蔽业谝环磻?yīng)居然是替畫翼出頭，等說完這句才反應(yīng)過來,，“不過你確定沒記錯嗎,？東升不是那樣的人，我是說,，他雖然平日里表現(xiàn)得事事不上心,，但不至于見死不救，明明看你掉進(jìn)溝里還不理會,，東升肯定做不出這種事來,。”

　　“情人眼里出西施吶,，說得還真是不錯,。”畫翼嘖嘖兩聲,，又道,，“后來我成年，離開了育狐洞,，便也跟著琴歌她們一起在春凝奶奶那學(xué)書,，我雖與東升頭一次見面就被他那張冷臉唬了，但心里頭知道他不是個(gè)壞人,，但之后也再也沒同他說過什么別的話,。說來我也覺得奇怪，東升從小就不是在育狐洞長大,，而是一直被春凝奶奶和秋坪狐帶在身邊的,，或許是因?yàn)樗旆趾?，春凝奶奶寄予厚望的。那時(shí)候東升就一直冷冰冰的,，見誰都不理會,，但讀書修行都是一等一的好，雖然不合群,，但也沒人惹得起,。所以你說東升如今這樣奇怪，我倒不覺得,，說句實(shí)話,，我見他在沉兒你面前的那副溫柔和善的神情，才覺得奇怪呢,?！?p>　　畫翼這一番話說得隨意，我卻忽然想起之前的許多事情來,。當(dāng)日落燈，在蘭坊遇見琴歌,，她也說過類似的關(guān)于東升的話,，那時(shí)我只覺得她說得離譜，并不太信,，但今日畫翼又說了同樣的話,，我心中也不得不信個(gè)七八分了?？扇羲齻冋f的是事實(shí),，那我第一次見到東升的時(shí)候他對我說的那番話就全然是假，琴歌和畫翼都說過沒有狐貍敢招惹他,，那東升對我說的什么他被同族狐貍欺負(fù),，沒人帶他一起玩就無從談起?？赡且蝗盏那樾挝矣浀们迩宄?，他樣子十分狼狽可憐，不僅一身的灰土,，腿腳好像還受了擦傷,，抖抖索索的，實(shí)在不像是假的,。此刻我心中是萬分矛盾,，不知該信誰，也完全不明就里,。只是我心中這一個(gè)疑團(tuán)越聚越大,，不僅是初見的事,，還有東升一直養(yǎng)在春凝奶奶身邊從沒去過育狐洞這件事如今想來也很蹊蹺，雖然畫翼說過春凝奶奶對他高看一眼,，但這的確不合狐族規(guī)矩,。我不由得沉思起來，畫翼見我不吭聲,，伸手摸摸我的頭發(fā),，“怎么了？又在想什么了,？你也不必覺得多奇怪,，平日里對別人跟對心上人肯定不一樣，這還想不通么,？又興許是這些年東升總和你在一處的緣故,，我看他脾性神色都回轉(zhuǎn)許多，見了我們也禮數(shù)周到,，這不也是好事,？過去的事，隨他去好了,，當(dāng)下才是要緊的,。”說完這句,，畫翼伸了手臂擁住我,，不一會就打起小呼嚕來了。

　　畫翼對這事看得平淡,，我卻不一樣,，我只覺得我又在迷茫之中往前邁了一步，那一張隔在我和東升之間的紙,，我一伸手就要碰到了,，我再一伸手就要戳破了，若說我心中沒有擔(dān)憂和惶恐是假話,，但我更不愿就這樣和他僵持下去——或者說,，我心里還是更愿意相信東升，我自幼與他在一處,，關(guān)系情分不同尋常,，無論旁人怎樣說，只要他開口,，我就信他,。

　　我要聽他親口對我說明白。我在心里這樣對自己道，不管事實(shí)是什么,，不管別人對我說了什么,，我都要聽他給我講明白。想我如今也不是當(dāng)年鳳棲鎮(zhèn)里頭少不更事的小狐貍了,，好歹在桑沃院里頭修行了這些年,，人情世故都是懂的，更何況我和東升多少年的情分,，彼此更是熟悉得很,，他的脾性我可是摸得一清二楚。如此看來若我拿出桑沃院里的那套功夫來對付他,，不怕他不給我把真話吐出來,，即便是套不出話來，三杯酒灌下去也得哄他說真話——畫翼早就睡熟了,，我還在盤算著這件事,，一直想到三更，才迷迷糊糊睡過去,。

　　秋坪爹自小就說我性子犟,，決定了的事是不能改的，做事又一意孤行還魯莽,，不僅欠思考還倔,，我那會還覺得是他調(diào)侃我，但如今看來也的確是真話,。第二日一早我便把這個(gè)決定對畫翼說了，畫翼聽后反倒覺得有點(diǎn)吃驚,，她向來以不惹事為信條,，我卻不同，看我十分堅(jiān)持,，畫翼倒也沒有十分反對,，但看她那欲言又止的神情我就知道她心里肯定覺得這事不成。

　　“怕什么,？”我看得開,，拿了銀票塞進(jìn)畫翼手里，“你今兒不是要和小豆兒去城里藥鋪?zhàn)铀头阶訂?？那就正好,，我不方便去，你去幫我把要的東西都替我買了來,，我今兒晚上偏就要聽東升給我說實(shí)話,。”

　　“買東西不是大事，可是沉兒,，我還是覺得沒這個(gè)必要,，要是——”

　　“欸欸欸，”我伸了手指捂住畫翼的嘴,，挑了挑眉,，“我可沒問你愿不愿意啊，你只給我把要的東西買了來,，別的你都不要管,。”

　　“還是算了吧沉兒,，若是凡人倒沒什么,，但要說是東升……我還是覺得不成?！碑嬕斫恿算y票在手里還是猶猶豫豫,，吞吞吐吐地對我道。

　　“怎么你還信不過我的手段了,？”畫翼這副神情看得我有些惱了,，我索性推著她往門外走，“去去去,，快去,，酒要給我買烈的，三杯下去就吐真言的那種,，還有啊今兒晚上你就帶著小豆兒跟樂兒去后山看星星去,，明兒一早再回來，我非要東升給我把話說明白不可,?！?p>　　畫翼被我纏得沒法，只能帶著小豆兒一并下山化裝去城里買東西去,，到了快晚的時(shí)候回來,，拎了兩個(gè)包袱，我趕緊把她拉進(jìn)屋鎖了門,，又叫小豆兒去給東升送茶纏著他說話,。這邊畫翼打開了包袱，對我道,，“沉兒你要的我都買來了,，你看，時(shí)新的紗料子,，你喜歡的合歡圖樣,，我去熟悉的裁縫鋪?zhàn)咏兴麄儸F(xiàn)裁的,。還有螺子黛，胭脂,，口脂,，新做的白玉簪子。一壺竹葉青,，最烈的,，三杯下去準(zhǔn)吐實(shí)話，還有些櫻桃果子,，是剩了錢順帶的,。”

　　說完這些,，畫翼又看著我,，瞅了半日忽然笑道，“了不得,，我們月姑娘多久沒出手了,？如今啊這美人計(jì)用到自個(gè)兒心上人身上去了，看來也沒在桑沃院里白修行這么久,。我呀還真想看看,，可惜是瞧不見這場好戲了呢?！?p>　　“你少在這編排我,，”我拿起那件新裁的紗衣在身上比了比，“這可不是下下策,？狐貍不狐媚還是狐貍嗎,？反正不管用什么法子我都得讓東升給我吐實(shí)話。你有時(shí)間在這笑我,，還是早些幫我梳梳頭發(fā),，那才是幫我呢?！?p>　　“是是是，”畫翼拿了木梳來拉我坐在鏡前,，又道,，“你們倆的事，我也管不著,。不過要我說你這一回怕不是要栽跟頭,，可別話沒問出來把自個(gè)兒賠進(jìn)去了?！?p>　　“呸,，”我啐了一口，對畫翼翻了個(gè)白眼，“你到底站在哪一邊的,？要不是你昨晚說那些話,，我也犯不著做這種事。東升比我聰明我認(rèn)了,，要是他沒那個(gè)腦子我還用費(fèi)這種心思嗎,？要是他腦子清楚，還能問出話來,？半個(gè)字都問不出來,。”

　　“你可別給我掛罪名,，”畫翼一邊替我梳頭一邊道,，“我昨晚說了什么了？不過是說些舊事,，我可沒攛掇你用美人計(jì),。你自個(gè)兒明白便是了，我呀就怕你在這跟我說得頭頭是道,，見了面就軟了,。”

　　“你可別小看我,，我哪一回失過手?。俊?p>　　“看你興致勃勃的,，我只是提醒你,，別的不論，酒是要讓別人喝的,，你可別迷迷瞪瞪自個(gè)兒喝下去了,，你酒量有多少自個(gè)兒清楚，回頭沒套出人家話來,，自個(gè)兒全禿嚕了,。”

　　此刻我心里想的只有要讓東升說心里話這一個(gè)念頭,，別的倒還真的沒有多想,，而且他如今總是一副冷淡的神情，好像什么事都哄不了他高興,，看他那樣子我心里也不快活,。再說了這些年我也進(jìn)益不少，若我不給他點(diǎn)顏色看看,，他還總當(dāng)我是當(dāng)年的小傻子,，一想到這,，我更是勁頭十足。

　　“你可真是啰嗦,，”我把白玉簪子插上發(fā)髻,，在鏡中對畫翼道，“這我當(dāng)然知道了,，我酒量有多少——我還是有自知之明的嘛,！”

　　“好好好，你知道得很,，是我多嘴,。”畫翼又替我理了理鬢角的頭發(fā),，“我已經(jīng)和小豆兒和樂公子說過了,，等會兒便一同去后山看星星去，看一晚上,，絕不回來打擾你們的,。沉兒你可欠我——”

　　“那你可欠我一個(gè)人情，”我搶在畫翼前頭先說了,，“松濤陣陣風(fēng)習(xí)習(xí),，坐看牛郎織女星，不如你也換件新衣服,，又分點(diǎn)酒去,，要我說樂兒除了修行什么都不知道，今兒我可不是給你們找了個(gè)好機(jī)會,，說不定——”

　　“你再說我就不去了,，搬著凳子坐在屋子前頭看戲，末了還給你助威呢,，好不好,？”

　　我這邊本想反過來打趣畫翼一番，這姑娘倒反應(yīng)快,，一說到樂兒她那神經(jīng)就繃得緊,，平時(shí)性子軟，這會子可惹不得,，我只能趕緊求饒,。

　　“是我說錯了是我說錯了小姑奶奶，可饒了我吧,，”我哄著畫翼說好話，“我廚房里還專做了梅子釀和綠豆糕,，你們帶了去吃著看星星,，算我謝你們了,，可還行？”

　　“這還差不多,，”畫翼撅撅嘴巴,，“有了梅子釀和綠豆糕，我們呀還樂得幫這個(gè)忙,。算你小狐貍識趣,，行了，我也不在這礙眼,，趁早拿了糕走了才是,。”

　　說完這句,，畫翼便開了門出了屋子,，這時(shí)候小豆兒也早在院子里等著，畫翼與他說了幾句,，他便快步跑去廚房里端了食盒,，又抱了他的寶貝兔子，隨著畫翼一同悄聲出了門去,，禪堂里一下子安靜了下來,，我用茶盤端了一盤櫻桃和一壺竹葉青走出屋門去，緩步走到東升房前,，一抬頭才看得今晚是一輪滿月,，天氣晴朗，月明星稀,，畫翼他們怕是看不到什么星星了,，不過賞月也是好的。

　　我一推門,，門吱呀一聲,，里頭燭光很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