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期盼
他又獨自一人了。
他本應早已習慣這樣孑然一身,,所有真實的過往都被沉在記憶深處,他沒有盟友,,無人可傾訴,,甚至不能將掛念的名字宣之于口。
他曾做好孤軍奮戰(zhàn)的準備,預想所有會遭遇的折磨,,放棄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但是仍然,在那個時刻,,當海茵和薩曼莎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他仍然由衷的,感受到了重新誕生的對他人的期盼,。這種堪稱軟弱的心情,,他曾擁有過,后來畏懼過,,而如今,,他發(fā)現(xiàn)自己依舊渴望著,。
埃因霍恩淹沒在寒冷的湖水里,湖水親切地擁著他,,就好像他也是其中的一滴,。
石堡的倒影自水面壓下,仿若坍塌傾覆,,撞碎在面前,,化成燃燒的火焰,。
海茵翻身闖進塔樓,,卻與他撞見,抬手就倒持劍柄,,要把他砸暈,。薩曼莎卻在海茵背后喊道:“等等先生,,他不是敵人?!蹦悄吧拇旨c嗓音說的是那樣堅信不疑,。
埃因霍恩不認識她,可她上前拉住海茵,,殷切地注視著埃因霍恩:“安吉拉,我是安吉拉,埃因霍恩先生,,您記得我嗎,?”
一個亡靈死而復生,,他卻因此而泌生出璀璨的喜悅。
他們推開房門走出去,,在門外等著他,。埃因霍恩跟上了腳步,,他簡直是奔了出去,,一腳踩進云杉樹下的落葉堆,。
沒有追兵,沒有獵犬,,沒有狼群,,海茵在樹下點著一堆篝火,他拿著細枝戳動著火苗,?!霸诨囊暗囊雇恚銜犚妴鑶璧娘L聲,,有的時候那是幽魂在游蕩,,它們經(jīng)過的地方會結(jié)白霜,,植株會枯萎……”
篝火里像是烘烤著什么罕見的香料,甜美的氣味靜靜地籠著他們,,仿佛存在一個初夏的果盤,,堆滿櫻桃和柑橘,,葡萄和無花果,。海茵拍了拍身側(cè),邀請埃因霍恩與他坐在一起,。多么奇怪,他們從相遇開始就沒有這樣寧靜的時刻,,埃因霍恩卻能想象出海茵描述他在荒原狩獵亡靈的經(jīng)歷的樣子,。
海茵的星星在他們頭頂閃耀,薩曼莎拎著裙擺在溪流邊洗腳,,她彎著腰在涓細的水流里踩來踩去,發(fā)出啪塔啪塔的水花聲,。
“這是什么香味,,真好聞?!比绱朔曳?,如此安寧,就像他已經(jīng)回到了家,。
海茵卻反問他:“你不知道,?它一直跟著你,。”
跟著他,從夢中蘇醒,。
漫長的黑暗已經(jīng)過去,,埃因霍恩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干凈整潔的被窩里,,有人將他妥善安置,,又在他額頭抹上香膏。窗戶是打開的,,今天是一個好天,,總是有飛鳥經(jīng)過天空,也許是麻雀,,也許是鴿子,。他感覺手腳酸軟疼痛,只能靜靜地躺著,,他聽見奶牛和綿羊的叫聲,,此起彼伏吵吵鬧鬧的,,但是埃因霍恩并不覺得厭煩,。
這個看上去有幾分蒼白脆弱的青年,仿佛透過空氣的翕動,,在撈取回憶里珍貴的片段。
莉芙捧著水盆輕手輕腳地走上來,,但老舊的木板樓梯依舊發(fā)出了幾聲埋怨,,她推開門的時候,正和埃因霍恩對上視線,。
“下午好,,親愛的朋友,。”她親切地向他打招呼,,如同照顧弟弟般照顧起他,,“我是莉芙,也許你應該再多睡一會兒,,你先前好像在做噩夢,,我就給你擦了點小東西,希望你不會太介意,?!?p> “謝謝,莉芙小姐,,我睡得很好,。”
莉芙笑了笑,,在他床邊坐下:“用了些睡茄和澤芹,真的不介意嗎,?這可都是女巫的毒藥?!?p> 埃因霍恩眨眨眼,他意識到眼前的姑娘在開玩笑,,像朋友間的互相取樂:“聞起來可不像?!?p> “啊,,騙不了你,?!崩蜍浇o他擦了擦手臂,,又塞回被子,“海茵有和你說過,,他是幽靈獵手嗎,?”
埃因霍恩似乎對被一個姑娘照料感到有些別扭,但是莉芙的動作那么自然,,他覺得自己突兀的害羞有點無處安放,,只能將注意力全放在對話上:“他說了,,只是我一開始沒相信?!?p> “現(xiàn)在你相信了,真高興你能這么鎮(zhèn)定,,那么,,朋友,我有事情要告訴你,?!崩蜍矫嗣R蚧舳鞯念^發(fā),,她的眼中似乎帶著一絲同情,,“我在你身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詛咒殘余的痕跡,,你能告訴我是誰詛咒了你嗎,?”
那個詛咒。埃因霍恩仿佛又感受到了灼燒的痛苦,,盡管他的理智明明白白地向他解釋,,他已經(jīng)從中逃脫,,然而虛幻的疼痛依舊伴隨這個詞匯席卷而來。
但是他不知道,,一切發(fā)生在昏迷中,,在那之前他滿懷希望和勇氣,,在那之后他在地獄里掙扎。
“沒事的,,沒事的,,詛咒已經(jīng)被解除了,。你已經(jīng)自由了,。”莉芙?jīng)]有想到這個問題會給埃因霍恩帶去痛苦,,強烈的同情使她甚至感到自責,。
也許這個話題不適合繼續(xù)了,,但埃因霍恩沒有結(jié)束掉它:“昨夜之前,我不確定是不是詛咒,,我也不知道是誰詛咒了我,,但是后來海茵說他會解決……我永遠感激海茵先生,也感激您對我的照顧,?!?p> “海茵和查理曼,他們都是很好的人,?!崩蜍酵兄掳停袂槎甲兊萌岷?,“海茵看上去更強硬,,有的時候又顯得蠻橫,但他能幫到你的,,就一定會去幫你,。當然,可能手段會粗魯點就是了,,他沒什么耐心,。不知道為什么,幽靈獵手們好像都挺討我喜歡的,,他們的性格明明差別那么大,,卻好像有什么地方是一致的。嗯……難道因為我是個女巫的關系嗎,?”
埃因霍恩認真地聽著,,即使聽見莉芙自稱巫師也沒有什么反應,那乖巧的模樣讓莉芙憐愛地摸了摸他的發(fā)頂,。莉芙接著說:“你知道嗎,?在古老的過去,人們信奉沃登和托爾的年代,,巫師們是族群的祭司,,跟隨他們的戰(zhàn)士就是獵手。巫師和獵手的關系在過去就是盟友,,當時成為一個赫爾女神的獵手需要巫師的引導,。不過舊時代的獵手已經(jīng)消失,直到一兩百年前,,那段灰暗歷史的開端,,一個逃亡的女巫為了保護自己,創(chuàng)造了第一個幽靈獵手,。不要誤會,,大部分巫師都是善良的,,我們只是知識的傳承者,甚至打不過一頭羊呢,!雖然我們當中也會有意外……你的詛咒來源于一個巫師,,我曾聽說過這樣的詛咒。有一個法蘭西女巫曾在三十二年前對她的情夫這樣做過,,但她和她的學徒們不和我們交往,,我也不能確定是不是她們……現(xiàn)在幾乎沒有人會使用它,大部分古老巫術的施行細節(jié)都已經(jīng)流失,,何況諸神的力量已經(jīng)離我們遠去……”
莉芙惆悵地嘆了口氣:“這曾是監(jiān)禁的刑罰,,祭司用受罰者的血液混合某種草藥的汁液在石頭上刻寫如尼文,將石頭埋進土里,,殘余的藥汁分成兩份,,一份喂給受罰者,一份混合泥土制作成土偶,,土偶擱置在被圈出的土地中,,他便也只能在那里生活,跨出這個區(qū)域,,誓約的火焰就會焚燒他的胃,。如果要解除刑罰,那么就要挖出所有的石塊破開,,但還存在另一個方法,,就是將象征契約的土偶毀壞。在過去,,如果土偶因為被大雨沖刷融化,,又或長出植物裂開,或者被動物破壞等等意外損壞,,祭司們會認為是諸神寬恕了受罰者,,他會在經(jīng)歷神靈的拷問后被重新接納?!?p> “這個詛咒如果是用第二種方式解開,,受罰者會在那瞬間遭遇劇烈的疼痛,而后肋骨下會顯現(xiàn)出一塊像燒傷的瘀斑,,不過它會漸漸消退,,徹底消失就被認為是通過了拷問。在那之前,,有些人仍然會感受到被焚燒的痛苦,,但那其實只是一種殘留的幻覺。”
莉芙情不自禁為埃因霍恩的表現(xiàn)露出一個笑容,,他似乎很想看看自己身上是不是真的有瘀斑,但礙于莉芙在場而停住了動作,?!澳阆胍c蜂蜜酒再睡一會兒嗎?等你下一次醒來,,也許查理曼他們就回來了,,然后你可以和我們一起離開,如果你不會騎馬,,那可以和我一起在馬車里聊聊天,,雖然我們帶的毛皮氣味不太好聞,不過我能給你講些有趣的巫師故事,,至少不會讓你在回家前感到無趣,。”
她似乎很高興能有一個新的同伴,,這對她來說是個愉快的暢想,。可是她卻意外的看到一股悲傷的情緒從她眼前的青年眼瞳里暈開,,染過他的臉,,將他整個人都隔到另一個世界去。
年輕的女巫把蜂蜜酒和埃因霍恩一起留在了這個寧靜的房間,。埃因霍恩忍著酸疼坐起,,他倚靠著床頭去看窗外更遠的地方,晴天看上去那么怡人,,遠處的森林也不再那么陰森,,仿佛適宜一個新的期盼的誕生。
他從懷里摸出那枚帶孔的海盜金幣,,金幣躺在他交疊的掌心,,他注視它,像注視一個淡去的夢,。這個夢美麗非凡,,然而已經(jīng)消亡,慰藉他,,又刺痛他,。
大概女巫在蜂蜜酒里加了助眠的藥汁,埃因霍恩捧著金幣又睡了過去,,這一次他沒有做夢,,也許因為他想要的美夢就在掌心。
埃因霍恩在馬蹄聲中再次蘇醒,天色已晚,,他突然有些緊張,,一大堆關于未來的想法涌上心頭。他覺得女巫莉芙想象過的場景里應該換成海茵和薩曼莎,,他們受著傷,,騎馬太顛簸,只能擠在馬車里,,這會有點擁擠,,但應該不會有人介意,而他可以騎著馬跟著他們,。
他還在想著,,樓梯又一次叫了起來,上樓的人走得緩慢,,埃因霍恩聽到了手杖點地的清晰聲響,。是查理曼來了。
查理曼在他床邊坐下,,剛放好手杖,,就伸手要從后腰取什么東西出來。
埃因霍恩有些困惑,,而后他的臉上,,那未被他自己察覺的那一絲期待的笑容,漸漸死去了,。
海茵的四把燧發(fā)手槍整齊地擱在他面前,。
“以利亞,”查理曼從懷中取出半截羽毛,,輕輕放在其中,,“海茵告訴我,他想將這些留給你,?!?p> 那四把手槍被擦拭得閃閃發(fā)亮,看不出曾濺染的鮮血,。半截剩余的白色天鵝翎羽染著洗不掉的暗紅,,末端被金屬包裹,一個被磨平的尖錐藏在末尾,。
埃因霍恩看著那些東西,,他感覺自己的心臟和喉嚨都不再屬于自己了,它們自顧自地擰作一團又梗住他的呼吸,。他睜著發(fā)疼的眼睛,,都不敢眨動一下,,害怕有什么東西就要被震落。他想對查理曼彬彬有禮地說話,,讓他暫時不要看他,,可是他一張口,就感覺要噎住,。
多么奇怪,,他和海茵只遇見了一天,他和薩曼莎也只有很短的回憶,,可是那些短暫的過往突然就堵住了他的腦海,。
朦朦朧朧的視野里,,他仿佛看見海茵抱著小酒桶往里面加藥水,。那老練的幽靈獵手對他復雜的打量滿不在乎,晃了晃酒桶,,就擱到他手上:“你把守衛(wèi)藥倒,,然后我們?nèi)シ湃耍槺憬鉀Q你的問題,?!?p> 他又看見了薩曼莎。
金發(fā)的少女捧著一本書,,夾著羽毛筆,,她敲響他的門,白皙的面容上滿是小心翼翼的神色,,聲音也細細弱弱的:“埃因霍恩先生,,您有空嗎?課上我聽的不太懂,,我想再問下這句詩歌該怎么理解……”得到應允后,,她露出喜悅的笑容,合上房門,,像一朵初綻的花飄到他身邊,,卻在剎那間矯健地將那支白色的天鵝羽毛筆抵上他喉間?!拔液鼙?,先生。但請您做出選擇,,是死在這里,,還是和我們一起逃跑?!?p> 冷冰冰的金屬尖錐閃著寒光,,就像少女幼狼般發(fā)亮的碧綠眼瞳。
埃因霍恩在她的眼中,看到了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