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巧合
這家旅館一共四層高,,除卻最頂上,每層都開了三扇窗戶,,窗戶正對著希爾德加德湖的方向,。旅館的馬廄在另一側(cè),木板搭著的棚子,,是額外添加出的建筑,,新舊和旅館的主體房子有所區(qū)別。開著窗戶的那一側(cè)墻面底下是一個小花園,,旅館老板在里面種了些森林里常見的小喬木,。屋頂傾斜的弧度很大,就像一頂扣在房頂?shù)募忸^帽,,雪花不會在上面堆起來,。最高的那一層是閣樓,,大約只有底下幾層里一個房間那么大,這樣形制的房子在城市里比較多見,,不同于低矮而寬敞的農(nóng)舍,,它窄而高,能住得下更多的人,。
艾德里安的臨時居所在第三層,,他頭頂就是那個閣樓,那里似乎是旅館用來放置雜物的地方,,不到繁忙的季節(jié),,那里不會供人睡覺。他從樓底下往上走的時候,,路過了好幾個住著人的房間,,說話聲和走動聲從房間里模模糊糊地傳出來,而當(dāng)他走到三樓時,,這一層就變得安靜了,。
他用清水擦洗著臉和手,稍微清理了一下房間,,又去樓底下買了些食物,,來來回回忙碌間只聽到隔壁偶爾傳來幾聲咳嗽聲,聽上去像是一個年齡稍大的男人發(fā)出的,。
直到確信不會外出后,,艾德里安才開始解他斗篷的系帶和扣子,斗篷的外測摸上去有些潮濕,,但是內(nèi)側(cè)依舊是柔軟而暖和的,,它一直垂到艾德里安的膝蓋處,將他攏在里面,,也將他的四把燧發(fā)手槍藏得嚴嚴實實,。
人們也許會多看兩眼斗篷底下戳出來一截的佩劍,但單獨外出的男子擁有護身劍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只要艾德里安沒有把劍拔出來,,就不會有人感到驚慌。但對于這個質(zhì)樸的村鎮(zhèn),,四把燧發(fā)手槍就看上去太過容易引發(fā)對埋伏在森林里的強盜的聯(lián)想了,。
艾德里安仔細檢查了下槍管,盡管這四把經(jīng)過改造的燧發(fā)手槍不會像老式的火繩槍一樣受到惡劣天氣的影響,,但艾德里安還是保持著每天都清理武器的習(xí)慣,。他使用手槍的機會不多,但它們不僅僅只是一件供他使用的武器,,擦拭手槍讓艾德里安寧靜,,按部就班地將槍管壁的殘余火藥抹掉,,他開始回想一整天里發(fā)生的事情。
那份折疊起來的報刊擱放在桌案上,,那一則關(guān)于女巫案的新聞?wù)Z焉不詳又危言聳聽地描畫著被指認為女巫的主角令人恐懼不安的行為,。在報道里那一連串隱含著攛掇含義的疑問句之后,有一行手寫的字跡,。
字跡不是艾德里安的手筆,那靈動纖細的筆法更像是出自一個女性之手,,那行字是一個縮寫的地址,,黑色的墨水使得它巧妙地混雜在印刷的油墨字中,如果僅是匆匆看過一眼,,很難會注意到它,。德塔弗麗雷,這個村鎮(zhèn)的名字就包含在其中,。
“……兩個孩子走丟在森林,,丟下的面包渣被鳥吃,女巫的糖果屋甜如蜜,,煮沸的鍋爐咕嚕?!币粋€蒼老沙啞的聲音唱著一首艾德里安沒聽過的童謠,那聲音從隔壁傳來,,夾雜著幾聲打斷旋律的咳嗽,。
吱呀吱呀的,他聽見隔壁的男人推開了窗戶,。沒過一會兒,,突然有重物啪得一聲掉到了樓下的花園里,沉重而響亮,。伴隨著聲音的是隔壁發(fā)出的一聲驚訝的“啊呀”,。
艾德里安嚇了一跳,他擱下手中的活兒,,推開窗往下瞧,,掉在下面的像是一堆書,東一本西一本地散在雪堆上,。樓下有好幾個房間里的住客也探出頭來瞧了,,有人盯著書瞧,也有人往上看,。
“誰的書,?”有人在底下問。
“是我的,,意外,!這就去撿,!”艾德里安隔壁的男人朝底下喊了一句,就蹭蹭蹭地往樓下跑,,艾德里安只看到他的頭發(fā)里摻著白發(fā),,顏色駁雜,像是雌松雞的羽毛,。他的聲音和頭發(fā)都像個老人,,但他的腳步聲卻和正值壯年的大漢一樣。
旅館的老板也走到了花園里,,他比那個男人還要早到一些,,彎著腰一本本將雪地的書拿起來,拍掉上面的雪,。
他說話的嗓門很洪亮,,艾德里安即使在三樓也聽到他向書本的主人假意抱怨:“格林先生,我剛才正打瞌睡,,夢里頭想到了個精妙絕倫的好主意,,被你這一嚇,把我的主意都嚇沒了,?!?p> 旅館老板像是和格林先生頗為熟稔,他們說起話來言語里都是善意的笑聲,。
格林先生抱著他的書又上了樓,,住客們?nèi)齼蓛傻糜株P(guān)上了窗各干各的去了,旅館安靜了下來,,艾德里安遠遠地眺望著希爾德加德湖,。那湖泊前有座棧橋,供人打水和洗衣,,而棧橋所在的湖岸的對面,,是連綿的森林,德塔弗麗雷尚未擴張到湖的對岸,,那森林少有人去,,落葉樹和針葉樹混生在一起,即使是冬天也沒有多少陽光能穿透樹葉的遮擋,,林子里植被茂盛,,漆黑的樹蔭里仿佛藏著野獸的喘息。
清冷的空氣撲面而來,,空氣里裹挾著馬廄的氣味和花園里冬季盛開的花朵的素雅芳香,。除此之外,艾德里安還聞到了煙草燃燒的氣味。南美洲大陸上傳來的煙草被醫(yī)師們大加推崇,,廣泛地用于治療潰爛和預(yù)防霍亂,,聞久了雪水的清冷,這股久違的煙草味倒顯得有些嗆人了,。
艾德里安關(guān)上了窗戶,。住在他隔壁的格林先生回到房間后就來回地走動著,不知道在做些什么,,艾德里安將手槍壓在了枕頭下,,今天他睡得很早。
深夜的時候,,艾德里安睜開了眼,,他輕手輕腳地推開窗戶,正往下瞧,,就聽到隔壁傳來了一聲咳嗽,。
他側(cè)頭看去,,格林先生的房間里依舊亮著蠟燭搖晃的微光,,他本人正倚著窗戶抽煙,不知道是被煙草嗆的,,還是喉嚨有疾病,,他斷斷續(xù)續(xù)地咳嗽著,咳完就抽兩口煙,,然后沒過多久就再咳上幾聲,。
他也看到了艾德里安:“我吵到你了嗎?”格林先生看上去有四十來歲,,但是他的頭發(fā)和聲帶遠比他本人更早地邁入老年期,。
艾德里安否認道:“不,這和您無關(guān),,我還沒睡呢,。”
“年輕,?!备窳窒壬α诵Γ榱艘豢跓?,“你也是看了報刊上的胡說八道來看熱鬧的嗎,?”
“胡說八道?您指的是,?”
“女巫,。”格林先生搖了搖頭,,他轉(zhuǎn)而看著遠處的森林,,小聲地自言自語道,,“都是在瞎說?!?p> 他手臂撐在窗戶上,,向艾德里安看來:“德塔弗麗雷是個不錯的地方,只是人越來越少了,。不管你為了什么來,,去圣湖看看吧。我小時候就住在圣湖邊上的修道院,,那時候修道院還沒廢棄,,德塔弗麗雷的人經(jīng)常會去那兒祈禱。大家用圣湖的湖水洗滌自己,,領(lǐng)受祝福,,我離開德塔弗麗雷前也在圣湖里沐浴過,我的好運氣都從那兒來,?!?p> 他稱呼希爾德加德湖為圣湖,就像當(dāng)?shù)氐木用褚粯印?p> 艾德里安沉吟道:“這我倒是沒聽說過……”
“你從外面來,,大概也只聽過圣湖審判女巫的事了,。”格林先生嘆了一口氣,,他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道,,“上一個被當(dāng)做女巫淹死在圣湖里的人是我的朋友?!?p> 艾德里安下意識地向他看去,,月光下格林先生的臉上是一種肅穆的神情。艾德里安說:“我很抱歉,?!?p> “聽別人講了個壞消息其實沒必要說抱歉?!备窳窒壬稚钌畹匚艘豢跓?,他握拳擋著嘴唇沉悶地咳嗽了幾聲,才接著說,,“她沉進湖里后就消失不見了,,也許她還活著也說不定……我一直覺得她是無辜的。年輕人,,你不像是崇拜獵巫的那類人,。審判女巫真的有意思嗎?”
艾德里安沒有回話,格林先生也不在意,,他自問自答起來,。
“沒有。我覺得沒有,。這次報刊說的那個女孩,,我看到她了,我相信她沒有做下那些女巫會犯的事,。下毒謀害父親和鄰居,?”格林先生嗤笑了一聲,“不可能的,?!?p> “您看見她了?”艾德里安愣了一下,,追問道:“您怎么會看見她,?無論真相如何,她是否無辜,,如今她都是一個等待審判的犯人,,理應(yīng)是被關(guān)押起來的?!?p> 格林先生似是喟嘆著說:“德塔弗麗雷是一個圣地,?!?p> 他放下了拿著卷煙的手,,凝望著卷煙上冒著火光的一端:“我們曾不需要監(jiān)獄。那女孩,,她被關(guān)在一個谷倉里,,就像我以前的那個朋友。法庭的那一班人就是十多年前的那些,,這樣的巧合也不足為奇,。我只希望這個女孩,不要和我的朋友走同樣的路,,明天的審判上,,她能聰明點兒,想辦法證明自己的清白,?!?p> “谷倉?”艾德里安若有所思,,“不瞞您說,,我來的路上,遇到了一位宗教審判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