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是一座難讓客子失望的城市,。盡管市中心早已經(jīng)繁華如夢，曾經(jīng)周圍一切建筑都不允許高過27.5米的抗戰(zhàn)勝利紀功碑暨人民解放紀念碑的渝中步行街商圈早已經(jīng)豎起了叢林似的摩天大樓，寶馬香車遍地可見，美女帥哥俯仰皆是，但這座號稱小香港的后起之秀依然透露著初創(chuàng)時期的草莽之氣,。在高樓與大廈的夾縫之間，常常有灰黑色磚木結(jié)構(gòu)的低矮樓房，有的已經(jīng)人去樓空,，也有的還收容著些許城市落伍的人們。昔年爬坡上坎的的吊腳樓,，如今不過是將木料換作鋼筋水泥,，盡管換了一種形式存在,，但在精神氣質(zhì)上卻相差無幾。地鐵或許穿樓而過,，或許在防空洞中穿梭去來,。立交橋呢，在天上盤旋,，在空中交錯,，更透露出重慶人性格里不容妥協(xié)的強硬態(tài)度。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制造條件也要上,。
作為一個旅行者，為了符合自己的身份,，在這座城市里長久客居的他依然保持著早出晚歸的習(xí)慣,。盡管他很少待在那個用低廉價錢租來的客廳里，但他還是常常撞見那個從事著傳奇職業(yè)的女人,。也撞見她形形色色的顧客,。她和她的顧客們偶爾會對他打個招呼，但他大多數(shù)時候都緘口不言,。他想的是,，表達固然有多種多樣的表現(xiàn)形式，至于沉默,，無疑也是其中之一,。他明白自己的沉默并不僅僅是嫌惡，畢竟一開始上帝似的高尚包容心早已經(jīng)像磨刀石一樣被隔壁傳來的聲聲喘息磨成了齏粉,，但更重要的是,，他的沉默里仍然保有著一分默許。嫌惡和默許并不相容,，但只有他自己明白,，或許他自己也不過是受了潛意識的支配，那就是他已經(jīng)把一名妓女的生活,，或者說和妓女同居的生活當成了旅行的一部分,。
在她眼里，他是一個更加傳奇的人,。旅行者耶,，身上帶著遠方的風(fēng)，滿眼所見都是她窮極一生也無法抵達的夢,。她看著自己左手上那一條栩栩如生的鯨魚,，忍不住嘆息了。她的那片海在何處呢？他的早出晚歸更給她造成了一種難以理解的神秘感,，至少在她看來,，這是一座虛妄而無聊的城市，這是一座夏天酷熱而冬天陰冷的城市,。這座城市的潮濕和重重霧靄使她覺得自己日日夜夜都生活在陰溝里,。當她和她的客人頗為自負地說起她把一座城市和陰溝聯(lián)系起來的宏大比喻時,，那些嫖客都笑說沒想到她還有文學(xué)天賦呢,。她轉(zhuǎn)動腦筋，用一個屬于妓女的機鋒回答她的客人：“如果你要說文學(xué),，我就不說我生活在陰溝里了,。”那些客人都啞巴了,。她這時候就得寸進尺地叉開大腿,，客人卻被她的瘋話弄得興味索然似的，穿上衣服跑掉了,。
那天他剛進門,，正好碰到的那一個往客廳餐桌上扔下一圈皺巴巴的錢的男人，或許就是自以為靈魂受到侮辱,，從她房間里逃出來的,。在所有的嫖客中，有一張反復(fù)出現(xiàn)的英俊臉龐,。這張臉放在古代足以做武則天的面首,，放在現(xiàn)代足以做平面模特，放在小說也也應(yīng)該是個張生或者賈寶玉一樣的人物,，而放在這個出租屋里盡管只是嫖客但也足以使出租屋蓬蓽生輝,。初次見到那張英俊臉龐的時，他心中的詫異不下于當時得知隔壁女人是個妓女所感受到的意外,。他忍不住下流地想到,，這個英俊男人就算做鴨也綽綽有余，怎么會缺女人呢,？但對于英俊男人的心思不值得花太多,，他見過的奇葩事兒可海了去了。那些奇奇怪怪的人,，存在的意義仿佛就只是為了證明人類的多樣性,。就單單出入在這個出租房的人，又有幾個在常規(guī)意義上算得上正常的呢,？
他想起,，有一個胡須雖然刮凈，但從那青色的下巴仍然可以看其出毛發(fā)之旺盛的男人，曾經(jīng)毫不客氣地坐在歪在沙發(fā)上看書的他的旁邊,。近距離瞥了一眼,，他發(fā)現(xiàn)這個男人的胸毛已經(jīng)隱約從那舊得發(fā)黃的襯衣紐扣之間蔓延而出。單從體毛而言,，這家伙簡直是個猿人,。他看見走進浴室的她，明白在猿人嫖客在履行著必要的等待,。一般而言,，這等待不會太久，所以他決定起身走開,，下樓去買些水果,。猿人拉了拉他的手，他很敏感地瞬間抽回來,。
猿人用蹩腳的普通話笑著說：“兄弟,，莫緊張。坐坐嘛,?！?p> 猿人遞給他一支煙，他猶豫了一下,，短暫地想起自己?？崴频膶W(xué)習(xí)抽煙的初中生涯，而后,，他拒絕了猿人的煙,，并坦白自己不會抽煙。猿人說：“她跟我說,，你是個旅行者,。兄弟你住這里，真委屈你啦,。人在旅途中,，真是不容易?！?p> 他終于想起來猿人的口音叫做川普,，也被人稱為椒鹽普通話。他淡淡說了句：“哪有容易的,?！?p> 猿人說：“所謂近水樓臺先得月，又所謂肥水不流外人田,。這女人活兒不錯,，你怎么就不照顧照顧她生意？啊，男人可是不能憋,?！?p> 他略帶慍怒地望了猿人一眼，猿人卻像受了鼓勵,，繼續(xù)說：“你不知道,，從古至今的那些亂子，都是男人憋久了鬧出來的,。男人有了那玩意兒,，又找不到女人，于是滿腦子都是權(quán)力,，都是金錢,。兄弟，你明白嗎,，男人爭來了權(quán)力和金錢，最終還不是為了搞女人,？”
他慢慢被他的言語吸引了,。他想，盡管猿人不一定知道弗洛伊德,，但這和弗洛伊德的性學(xué)說本質(zhì)上沒有太大差別,。如果不是猿人由于滔滔不絕地演說所噴出的口水，讓他即時想到猿人的一切只是為了給嫖娼找不必要的借口,，他可能會愿意跟猿人探討一下性欲與能量的關(guān)系,。所以他在他的懇求下，還是起身出了門,。他在樓下逛了很久,，下午剛下了雨，晚上卻又很好的月亮隱云霧里,，發(fā)出不像是月亮該發(fā)出的巨大的亮光,。地上的積水處在過低的位置，并不反射月亮的圣光,，卻心滿意足地收集了各種各樣的人間燈火,。
盡管對于她和她的客人們，他表現(xiàn)出了莫大的容忍甚至于虛偽的謙和,，但他嘴角偶爾不經(jīng)意的冷嘲還是被她看在眼里,。她也沒有什么所謂，婊子嘛,，她想,，我是婊子我怕誰，她的嘴角同樣露出了笑容，高傲的笑容,。他想起曾經(jīng)在叔本華的書中讀過,，表象就像是海面上的冰山一角，而湛藍到黑暗的海底卻潛藏著百分之九十難以洞察的大部分冰山,，那無法洞察的一部分,，就是承載表象的意志世界。人與人之間的冷漠,，往往是出于對彼此所呈現(xiàn)的表象的誤會,，至于彼此更深層次的意志，大概很難弄清楚,，包括他們自己,。
屬于她的那百分之九十的冰山究竟是什么？
屬于他自己的呢,？
他躺在帳篷里,，望著他在狼藉的帳篷中掛起的精致照片，忽然想到,，自己的表象,，正如她驚呼的那樣，是一個旅行者,。她的表象呢,，毫無疑問是一個張開腿就賣的婊子。婊子分很多種：魚玄機表面上是個婊子,，其實是個社會活動家,；而柳如是表面是個婊子，其實是個愛國主義者,，并且,，她們的名片上都有資格印上“詩人”的字樣。隔壁的她,，除了婊子還是什么呢,？是一個懶惰而虛榮的女人，或者是一個迫不得已家中有八十老母躺在ICU的女人,？至于旅行者呢,，也分很多種。走到腿斷的徐霞客是一種,，在家里“澄懷觀道,，臥以游之”的宅男宋炳宗是另一種。他呢,，是因為沒有家,，所以四海為家,，因此，他是第三種旅行者,。他覺得自己表面是旅行者,，其實不過是一個沒有家的人。
他煩躁地咂了咂嘴,，隔壁又開始了,。他開始回想，今天究竟是什么時候進去的客人,，似乎毫無印象,。或許在他踏著小巷碎銀一樣的積水歸來之前,，客人就已經(jīng)進了她的那間桃色工作室,。
就這樣，他和她在出租屋里,，算不上風(fēng)平浪靜,，更算不上歲月靜好，但也勉強算得上和睦相處地度過了小半個月,。時間好像是在故事里靜止了,，但日子畢竟一天天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