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燈初上,柔儀殿內(nèi)難得的安靜,,原本在習字的南平長公主此刻伏在案上,,酣睡無聲,。
一旁的桐柔手上研著墨,正望著燭火怔怔出神,。
硯臺是抄手硯,,色若紫雪,細膩彷如脂膏般,,上有古松云鱗的紋路,。墨是桐煙墨,,紋如犀黑如漆。
若在以往,,單單是在商鋪里瞧見這些,,她都挪不開步子,能多瞧上一眼也是好的,。但眼下,,她卻是心思繚亂,墨汁濺在手背也不自知,。
莫名其妙入宮已經(jīng)有一陣子,,宮規(guī)森嚴,即便已告知長公主外頭還有自己的家人,,也不能出去,。這么長的時間,不知爹爹和姐姐該急成什么樣子……
聽見悉索的腳步聲,,桐柔轉(zhuǎn)過神來,,抬頭一瞧,原先立在殿內(nèi)的內(nèi)監(jiān)和宮女都不在了,,一人正提步入內(nèi),,很快到了她的面前。
“公……公子……”她訝聲道,。
原先在宮苑里遇見他,,桐柔并沒有想清楚他的身份。如今見他長驅(qū)直入這柔儀宮,,方才明白過來,,這位公子,只怕有著更加不同尋常的身份……
朱允炆示意她莫要出聲,,取了一旁的毯子替南平蓋在身上,才低聲道:“隨我來,?!?p> 桐柔起身,隨著他走到后頭的園子,,此時夜幕初落,,石榴花累累垂在枝間。
她就想起幼時,,娘親將自己放在膝上,,摟著她,輕聲念著:
曄曄復煌煌,,花中無比方,。艷夭宜小院,,條短稱低廊……
朱允炆立在花樹前,心緒紛亂,。
懷來失守,,宋忠、余瑱,、彭聚,、孫泰俱被斬殺,三萬精兵皆被俘被殺……
授長興侯耿炳文為大將軍,,都尉李堅為左副將軍,,都督寧忠為右副將軍,率軍13萬伐燕,,數(shù)路并進伐燕,。同時傳檄山東、河南,、山西三省供給軍餉……
二人一時各自心思,,都未發(fā)話。
“若是……”朱允炆忽然發(fā)話,,“親近之人反目,,以至刀戈相見,該是如何,?!?p> 桐柔一愣,“桐柔想不出與姐姐會有反目之日,,即便有了爭執(zhí),,姐姐也總讓著我。莫說反目,,便是委屈,,桐柔都不曾有過……”
瞧著他神情間痛色,她止了聲,,“想必應是各自無奈,,方有此境地……”
“各自無奈……”他有些怔忪。
一陣風過,,竟有了涼意,,一時榴花紛紛而落,鋪了一地,。
“本是山頭物,,今為砌下芳?!彼摽诙?,桐柔聽著卻心中一動,。
這一句,恰是方才她憶起的,,娘親念給自己的那一首,。兩人對著這一樹繁花,他竟也想去了一處,。
覺察她的靜默,,朱允炆轉(zhuǎn)過頭去。她穿著夏制的宮裝,,淺桃紅衣衫月牙白的裙幅,。面上沒有尋常宮人曲意奉承或是恭順的模樣,映著石榴花的絳英之色,,一時欣喜一時傷懷,。
她忽地轉(zhuǎn)眸望向他,動作生澀地禮了禮,,“我本無心入宮,,還望陛下允我出宮?!?p> 他的眸色一深,,“一個一個,都離開了……只余朕一個人,。離開了便也罷了,,卻還要逼著朕,對著自己的親人拿起刀劍兵戎相見,。究竟是為何,?是朕做錯了什么?”
桐柔見他面色突變,,一時慌了神,。倒不是終于曉得他真的就是當今圣上,而是他眼下面上的神色,,痛心,、無措和憂懼。
她沒有想過,,這般神色會出現(xiàn)在一國之君的面上。難道不該是女先生口中的,,赫斯之威龍威燕頜的儀態(tài),?肅清萬里總齊八荒的氣度?
桐柔沒做多想,,走上前,,一只手輕撫他的后背,,柔聲道:“沒事沒事,不是你的錯,,都會好起來……”
平素自己若是受了委屈,,或是想念娘親的時候,姐姐便是如此安慰自己,。
朱允炆漸漸平復,,漸漸看清她的舉動。
她微微墊著腳,,輕撫自己的后背,,嘴里兀自絮絮哄勸。
方才一時激憤,,眼下雖已不再,,但頭一次,他覺得松弛,,安寧,,并不愿意避開她。這感覺雖然陌生,,卻甚好,。
自記事起,并無人與自己這般親近,,照顧自己起居的宮女和內(nèi)侍自是敬畏不敢,,即便是母后,是妃嬪……
“南平待你可好,?”他忽然問道,。
桐柔急忙收回手,“長公主待我很好,,只是不知為何我會忽然入宮,,家中爹爹和姐姐尚不知情,想必十分憂心,。而我又不識宮中規(guī)矩,,只會給長公主添麻煩……”
“你母親早逝,父親是鈴醫(yī),,常年游醫(yī)在外,。還有個長姐,采摘販賣湖鮮,,接濟家用并照顧你供你讀書,。你并非住在珍珠河,而是住在龍廣山與覆舟山之間的湖邊,。那日遇見你,,是你姐姐帶你去后湖中采摘蓮蓬,。”他慢慢道來,,目光落在榴花之間,。
他的聲音很好聽,但此刻聽在桐柔的耳中,,卻如一盆冰水兜頭而下,。她腿一軟就欲跪下,卻被他一手扶著,,沒跪得下去,。
“我……我……”桐柔一時心中萬念俱灰,不曾想這位天子竟已將家中查得如此清楚,,連姐姐帶著自己偷入禁湖也已知曉,。那足以令全家人頭落地……
“都是我的錯,不關(guān)爹爹和姐姐的事,。桐柔甘愿一人受罰……”她臉色蒼白,,語氣卻十分堅定。
“是要罰,?!彼溃八阅氵€不能出去,,需在這宮里勞役……”
“可以,!”她打斷他,已經(jīng)完全顧不得禮數(shù)和規(guī)矩,,“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不連累爹爹和姐姐……”
“我已經(jīng)派人去了……”他打斷她。
桐柔一呆,,眼淚就要滾下來,。
他眉頭微皺,“我有說要把他們怎樣,?只是告知你父親,,你在宮中任了女官,如今每月可領(lǐng)俸祿,,只是不可隨意出宮罷了,。”
她立刻破涕為笑,,扯了他的袖子,,“當真?!多謝公……陛下……”一時反應過來,,自己眼下這般樣子怕是壞了不知多少條規(guī)矩,又慌忙撒手,。
“只是……”她忽地想到什么,,“俸祿可以送到宮外頭給我爹爹么?他如今年紀大了,,我想……”
朱允炆瞧著她又哭又笑的,,想了想道:“你在南平身邊的俸祿,怕是有些少,。若是想多些俸祿,,得更辛苦些……”
“怎樣辛苦都可以!”桐柔挽起袖子,,“去哪兒俸祿最多,?”
朱允炆忍著笑,“文華殿剛好缺了人手,,俸祿相當不錯,。”
“文華殿,?女先生說那是經(jīng)筵之處,,是圣上詔諸儒講五經(jīng)于殿中,由六部尚書,、左右都御史,、通政史、大理寺卿及學士等侍班,。從翰林院,、國子監(jiān)祭酒中選定進講官,及展書,、掩書官,。”
朱允炆有些意外,,“哦,?這些你都知曉?”
“女先生家中有人在翰林院做官,,說與我們聽過,,我便記下了……”桐柔臉有些紅,自己從小記性就特別好,,但凡見過聽過的,,再不會忘記。
“對了,”她忽然雀躍道:“講畢,,行禮,,命至左順門賜酒飯。這是真的么,?還有飯吃,?”
朱允炆一本正經(jīng)道:“酒飯是賜給經(jīng)筵官員的,若你去吃,,是要從俸祿里扣去……”
她慌忙搖首,,“不不不,我不吃的,,幾時可以去文華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