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吱呀一聲開了又闔上。
兮容原支在窗前翻舊琴譜,,眼皮都沒抬,,“這金川門,是京師關(guān)要,,看來大人守得甚是牢靠,。”
他這么瞧過去,,她半幅青紗之上,,一雙妙目盈盈如水杏,掩在羽睫之下,,七分慵懶三分微嗔,,縱是未瞧著自己,已是令人無酒自醉。
“阿容如今喚我什么,?”他在她身旁坐了,,湊到近前一同瞧那琴譜。
“瞧我,,定是方才睡癡了,。”她眼眸流轉(zhuǎn),,轉(zhuǎn)眼瞥他,,“九江素來不喜那些個(gè)無謂名頭。對(duì)了,,今日九江可是出城,,見了燕王?”
李景隆被她這一眼瞧的心里晃晃悠悠,,兩聲九江,,似水如歌,他勉強(qiáng)斂了心神,,“是,,今日與茹瑺同去?!?p> “燕王如何,?”她仍支著下頜,含笑望他,。
他將她攬了,,“你也曉得,我如今與谷王朱橞守著那金川門,。今日方與那燕王談罷回宮復(fù)了命,,就來瞧你,提旁人做什么……”
“鳳兒……”兮容忽然喚道,。
她發(fā)間金釵上棲著的那只桐花鳳,,撲梭梭飛去了窗欞上。
“這蜀中的鳥,,竟熬過了京師的冬日,,倒是奇了……”他瞅著那一簇艷麗。
“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李德裕,,說那成都夾岷江磯岸,,多植紫桐。每至春暮,,有靈禽五色,,小于玄鳥,,來集桐華,以飲朝露,。及華落,,則煙飛雨散,不知其所往,。
九江將它送來時(shí),,正是桐花初開。我本也以為,,待那花落之時(shí),這鳥兒怕就活不成了,。怎料想,,它竟跟著我這么久,不離不棄,。之前有一陣子不知去向,,這后來,竟又尋回來……”
“阿容,,我……”
她笑著打斷他,,“對(duì)了,我猜,,今日燕王說的是,,割地?zé)o名,只要奸臣,?!?p> 李景隆一愣,旋即轉(zhuǎn)頭盯著她,,“你怎知他說了什么,?”
她靠上他肩頭,“若我是他,,我也這般說辭,。這個(gè)時(shí)候,其實(shí)說什么都不重要了,,你說呢,,九江?”
“唔,,阿容此話有深意,,四下無人的,說來聽聽……”
他想著早前朱棣面上神情,,語氣雖仍輕松,,擱在案上的手,,卻是緊攥著那杯盞不放。
瞧她語遲,,他伸手欲摘了她面上青紗,,被她阻著,“你不怕么,?阿鏡與我住了這么些日子,,仍不敢瞧呢?!?p> 他的手頓著,,“阿容怨我?!?p> 她松開手,,“九江說笑了?!?p> 他的指尖撫過她的鬢間,,青紗滑落,他靜默了很長(zhǎng)時(shí)間,,“阿容定曉得我的不得已,。”
她笑起來,,猙獰與綺麗之間,,驚人的顏色,“九江的不得已,,旁人豈能體諒,?兮容卻是懂的?!?p> 桐花鳳被那窗隙透入的河風(fēng)驚了一下,,鉆入那暖匣之中,將那諸般景色皆關(guān)在了外頭,。
……
眼瞅著最后那個(gè)食客出了酒舍,,劉娘子又瞅了一眼仍坐在窗邊的金幼孜,他顯然又喝多了,,這會(huì)子半個(gè)身子掛在那窗欞上,,似是睡過去了。
她走上前,,“金公子……你看,,我這也該……”
金幼孜猛地坐直了身子,“走,,這就走了,?!?p> 劉娘子瞧他兩眼被那酒意熏得通紅,不由道:“可要找人送公子回去,?”
“無妨無妨,。”他站起身就往外走,,腳步凌亂,。
“金公子,唉,,這外頭如今亂糟糟的,,小拂她……她定是有難處……
你看她之前,不都好好的回來了,,不會(huì)有事的……”劉娘子一番話說得沒底氣,,說到后來聲音也就沒了。
他腳步慢了慢,,重又踉踉蹌蹌地出了門去,。
外頭不比往日,,從前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冷清了許多。他隨意尋了個(gè)方向就走,,被那河風(fēng)吹著,,倒是爽快了許多。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轉(zhuǎn)過一條街,,迎面走來那人忽地將他攔住,“巧了巧了,,一同去……”
金幼孜迷迷瞪瞪看向來人,,夜色昏暗,瞧不清樣貌,,只是聲音很是熟悉,。
那人上前將他扶了,“醉了也好……且同去吳溥家中一敘……”
金幼孜這才看清來人,,“胡……胡靖大人……”
胡靖眉間一皺,,“不過一翰林修撰,什么大人,。走走走,,去了再說?!闭f罷不由分說,,將那金幼孜拖著就往前頭巷道里轉(zhuǎn)去,。
到了門前,金幼孜瞧了一眼,,倒是認(rèn)識(shí),,正是那翰林編修吳溥的宅前。被拽著入了屋子,,抬眼就見里頭除了吳溥,,尚有翰林待詔解瑨、修撰王艮,。一屋子皆為江西同鄉(xiāng),,且比鄰而居。
金幼孜自尋了角落里坐著,,滿腦子渾噩,,耳邊聽著胡靖、解縉慷慨激昂說著什么,,約莫是以身殉國(guó),、誓死效忠……王艮卻獨(dú)坐一旁,垂淚不語……
金幼孜昏沉之間,,見有人上前呈上熱茶,,抬眼一瞧,是吳溥之子與弼,。不過舞象之年,,卻是恭謹(jǐn)有禮。他謝過接了,,灌了幾口,。
解縉應(yīng)是也用了酒水,不似平日沉靜,,此刻在那屋中踱步不止,。
“洪武二十二年,太祖于那大庖西室,,曾對(duì)我說,,我與你從道義上是君臣,恩情上卻如同父子,,你當(dāng)知無不言……次日,,我即呈上萬言書,得太祖盛贊?,。
后再獻(xiàn)《太平十策》,,太祖言,解縉乃安邦濟(jì)世之奇才,,治國(guó)平天下之大略,!”他頓住腳,,雙眼爍爍意氣風(fēng)發(fā)。
金幼孜揉著額頭,,這位解縉大人確然是個(gè)奇才,。只是初入仕就因直言上疏得罪了不少人,先被貶為江西道監(jiān)察御史,,后又被令閉門思過,。兩年后,太祖一句,,大器晚成,,后十年來,大用未晚也,,將他趕回老家,。
八年閉門,解縉倒未閑著,,潛心校改元史,,補(bǔ)寫宋書,刪定禮記,。后太祖病逝,,他又因擅自入京被貶至河州衛(wèi)吏。年初才因禮部侍郎董倫大力舉薦,,才得以被召回京師任翰林待詔……
金幼孜復(fù)又看向一旁同樣神情激憤的胡靖,,彼時(shí)同趕考時(shí)他尚名胡廣,,只因文章中一句“親藩陸梁,,人心搖動(dòng)”,皇帝欽點(diǎn)為進(jìn)士一甲狀元,,并賜名靖,,授翰林修撰。
皆為同鄉(xiāng),,又同在翰林院,,同樣是一身抱負(fù)不得施展……但眼見著城破國(guó)覆,這幾位卻也是言辭慨慨,,至死不仕二君……倒是王艮不復(fù)平日模樣,,兀自垂淚不語。
金幼孜悶頭喝茶,,耳邊聽得恍恍惚惚,,只覺著眼前燭火簇簇跳著,心里七上八下,。這個(gè)時(shí)候城里人人自危,,城外殺氣騰騰,,她究竟去了何處?那日河畔,,縱然他不愿相信,,但那小半幅面龐,卻分明是她……
“金大人……”耳邊忽然傳來輕喚,。
金幼孜一抬頭,,是吳與弼恭恭敬敬站在身前。他環(huán)顧一瞅,,屋里只剩下吳溥,、與弼和自個(gè)兒。
“他們都走了啊,,我也該走了……”金幼孜起身就往外走,。
聽見身后吳與弼一聲嘆息,“胡叔與解叔恐為皇帝殉身……”
吳溥卻跟著一嘆:“他二人無事,,只是你王艮叔……”
話音未落,,聽見鄰墻胡靖正叮囑家人,“外頭現(xiàn)在亂成這樣,,你們幾個(gè)趕緊的,,將家里的豬都看好了……”
金幼孜一愣,聽見身后傳來吳溥的苦笑,,“你看,,連頭豬都放不下的,可舍得自己的命,?”
金幼孜搖頭,,腳邁出院門沒走幾步,猛聽見另一頭的院子里哭聲忽起,。有仆役自王艮的院門跌跌撞撞跑出來,,金幼孜將他一把揪住,“出什么事了,?,!”
那仆役臉色煞白,“我家大人……他……他剛飲下了鳩酒,,得去尋大夫……”說罷掙脫了拔腿就跑,,很快消失在巷道盡頭。
金幼孜腿上驟然失了氣力,,靠在巷道墻邊,,聽著慘哭聲聲,竟是如何都邁不動(dòng)步子。方才仍同坐一屋,,怎的轉(zhuǎn)眼陰陽相隔,?
正自失魂落魄心神大慟,他猛聽得身側(cè)一聲婉轉(zhuǎn)輕喚,,“金九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