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朗在大魏歷十一月初十到了長庾,那日是柔然的新年,君不聽政,,臣不議事,無分尊卑,,放眼望去滿街都是身著白衣的人群,,隨行的象胥道:“柔然尚白,平日只有圣君子弟才可衣白,,今日這樣的盛況,,一年也只有一回?!?p> 柔然從前與居龍山的匈人為一族,,故而相貌上很多相似處,眼眶深陷,、額發(fā)卷曲……也正因此,,柔然女子比中原人更多幾分異域之美,尤善歌舞,。早在永安年間便有豪門以有柔然美姬為傲,,馮朗在嶺南亦見過數(shù)次,故不以為奇,。
前來接見的是柔然大巫白直毅,,所謂“國之大事,在祀與戎(1)”,,縱然巫師之流在中原已沒落,,但柔然卻極為看重,圣君子弟多以在天教任巫師為榮,,前代圣君更身兼大巫之職,。
白直毅比馮朗以為的還要年老些,僚臣遲英的回報上分明說他方過不惑之年,,馮朗所見卻是一派老邁之相,,白發(fā)蒼蒼,雙目渾濁,,著實不像傳聞里執(zhí)掌權(quán)柄的柔然大巫,。
“柔然有句俗語:老天落不下黃沙子?!卑字币銢]有帶譯官,,他說著大齊官話,,口音很純正,顫巍巍伸出手指指天,,“我是同天做交換的人,。”
“閣下高義,,馮某自愧不如,,倘若便宜,您能否……”
“不必恭維我,,你求的東西是求不到的,。”
“您知道我要求什么,?”
“你的命星是畢星,,中原《歷代天官書》里的成星,為疾為喪,,為饑為兵,,所居之宿國受殃(2),乃司戰(zhàn)禍之星,,一切所得非所求,,換了柔然任一個巫師來算都是一樣的?!?p> 白直毅引他在殿內(nèi)落座:“王上正與王姬說話,,請稍候片刻?!闭f罷便往殿外走去,。
王姬?馮朗問道:“可是清永王姬,?”
白直毅目光在他臉上停了一瞬,,抬手緩緩闔上殿門:“為了與嶺南的盟約,柔然已獻(xiàn)出一位太子了,,難道世子殿下連王姬也不肯放過嗎,?”
馮朗默然。
半晌,,漠魁終于進(jìn)得殿來,,身后跟著一身材嬌小的女子,身著白衣,,上隱隱有銀線紋飾,,梳著婦人的發(fā)髻,她低著頭,,馮朗看不清面目,,卻知道這便是清永王姬,。
果然,漠魁道:“清永為孤之瑰寶,,聽聞世子前來,,非要見上一面,孤也無法,?!?p> 清永王姬立于漠魁身側(cè),微微抬頭看了馮朗一眼,,馮朗皺眉:“我要與您說的事,,柔然大巫亦不得聽聞,,王姬殿下在這里,,恐怕不便?!?p> “孤與女兒,,事無不可言?!?p> 馮朗無法:“嶺南欲與柔然重擬盟約,,一切照舊?!?p> “我柔然已死了一位太子,世子殿下還以為能一切照舊,?”
“安西郡,、岑州、鹽湖,,這是嶺南最后的讓步,。”
“冰河,?!鼻逵劳跫Ш鋈婚_口,“冰河以北,、錦川以南,千里古果蘭荒漠本就我柔然故土,,屆時嶺南廣有四海,區(qū)區(qū)古果蘭又怎會吝于賞賜,?”
馮朗望向漠魁:“柔然的王姬竟能隨意干政么,?”
后者頷首:“清永之意便是孤的意思,。”
馮朗拂袖而去:“馮某今日來此,,是為與王上,、與柔然結(jié)盟,倘若王上無有誠心,,話也不必多說,我即刻回嶺南回稟父王,,只是……柔然與嶺南開戰(zhàn),恐怕無論齊國還是遼國都要從心底里感激王上呢,。”
他走到殿門前時被清永王姬叫?。骸暗钕铝舨健,!彼龑δ龖┣蟮溃骸芭畠河性捯c世子殿下說,請父王……”
漠魁目光在她與馮朗之間轉(zhuǎn)了一圈:“好,?!?p> 殿內(nèi)本無侍者,,漠魁一走馮朗便忍不住開口:“漠素,你這是什么意思,,你我?guī)熜置猛T一場,,你大病三年、不問世事,,怎么,,一出來便要壞我的事?”
“不是我要壞你的事,,師兄,,我只是不想與小師兄為敵,?!?p> 馮朗放緩語氣:“是我冒失了,可我又何嘗想與他為敵,?!?p> “那便就此收手,,我會說服父王與嶺南結(jié)盟,,有小師兄在,,想必齊國不會再興戰(zhàn)事,后輩的事,,我們管不了,,可自幼朝夕相對,,我們彼此和睦不好?非要手足相殘,?”
“嶺南情形如何我不說你也知道,,我在宛州營私放阿昀已然觸怒父王,,今日空手而回,你以為我還能活嗎,?”
馮朗聲音艱澀:“阿素,我是沒有退路的人,?!?p> 殿外狂風(fēng)呼嘯,吹得樹上枯枝晃動,、黃葉飄搖,漠素絞緊帕子:“我想救你,,可不愿因此害了小師兄,。”
“我放了他多少回,,怎么就害了他了?”
“你固然不忍殺他,,可你一旦起事,天水,、蓉城二營首當(dāng)其沖,小師兄是重情之人,,你殺他在意的人,,甚于殺他,。”
“師妹的意思,,我知道了,?!瘪T朗轉(zhuǎn)身對著殿門,門縫里漏進(jìn)的冷風(fēng)吹得他衣袂翻飛,,“此一別山高路遠(yuǎn),愿我來日還有命再見到師妹,。”
漠素?fù)渖蟻肀ё∷难?,臉緊貼在他后背上,,悶聲道:“你知道我狠不下心來,,你成心折磨我呢是不是,!”
馮朗默了一瞬,,緩緩抬手蓋住她的手:“你若助我,我可回稟父王,,娶你為妻,;若你不助我,縱然阿昀即位,,你以為齊國會允準(zhǔn)柔然與嶺南結(jié)盟?”
他又道:“素素,,如今我讓你選,你該知道我在嶺南如何進(jìn)退維艱,。”
漠素隱隱有哭腔:“我不選,,師兄,,我都不選?!?p> “都不選,就是我死,?!?p> 他聽見漠素哭道:“師父師娘視我們?nèi)缂撼觯姷轿覀兺也俑?,又該何等痛心?!?p> 元和十一月初十,嶺南與柔然立《長庾盟約》,,即后世清永之盟,。
漠魁從殿內(nèi)出來時才看見白直毅仍在外面風(fēng)口上站著,,盡白的須發(fā)風(fēng)中飄搖:“我欲卸去大巫之職,。”
“毅,,多年相交,連你也不肯站到我這邊么,?”
“王上,,柔然的大巫,,永遠(yuǎn)站在天命這邊?!?p> “那是從前,如今齊國強(qiáng)敵環(huán)伺,是天命顧我柔然,,當(dāng)乘勢而起,與嶺南共分天下,。”
他轉(zhuǎn)身就走:“王上沒有看到?!?p> 漠魁在后面喊:“正因看得深,,才與嶺南結(jié)盟?!?p> “一個柔然圣君,,一個柔然王姬,,一個嶺南世子,,用大齊官話說著反齊的事,,呵?!?p> 注:(1)【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摘自《左傳》,。
?。?)【為疾為喪,為饑為兵,,所居之宿國受殃】摘自班固《漢書·天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