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開春時節(jié),天有了轉(zhuǎn)暖的跡象,萬物緩緩蘇醒,。但融冰開河之冷,,還是很難熬的。
鐵索門被野蠻的打開,,砰的撞在墻上,暗無天日的空間里終于透進了一點光,陰風卻嚎啕著卷走了那少的可憐的暖意,。
濮長撇撇嘴,慢慢蹲下來,,伸手摸了摸她骯臟散亂的頭發(fā),。她鬼魂般的眼神立刻散發(fā)出濃重的殺氣,兩只手爪緊緊拽著銅柵欄,,惡狠狠的低吟,。
“這里的日子,把你悶壞了吧,?!卞чL端上一碗飯,里頭菜和肉都已經(jīng)明顯變了味,發(fā)黑的米飯上甚至還有幾只死蒼蠅,。
狼吞虎咽,。她已久未吃飽,這碗餿飯簡直就是天下美味,。她丟開筷子,,大把大把用手將飯食塞進嘴里。
“早叫你跟了我,,便不會在這里受這種苦,。”濮長也不管她聽沒聽見,,只管在旁嘮個不停,,“不過讓你做個妾,就軟不下身段,。這下好,,被送來集中營了吧。天天食糞屑,,滿意了吧,?”
飯食被吃的一滴不剩,她爬著坐回常待的破席上,,呆呆木木的,。
“真不打算走?”濮長近乎嘲笑般的聲音在后頭響著,,“看來,,想得還不夠通透?!?p> 一個小廝麻利的來到濮長身后,,他輕聲吩咐了幾句。
午后,,又是非人的折磨,。
她手腳被朝后綁著,嘴里被塞了不知是誰的裹腳布,,刺鼻嗆人,,獄卒又拿來了刑具。
行刑的間隙,,她才有功夫喘口氣,。舌頭已在忍痛時被咬的稀爛,嘴角流出一道道血漬,;身上一條條溝壑般的傷痕,,又被沸水澆脫開了皮,;腿腳上的創(chuàng)口都已潰爛流膿;引以為傲的面龐,,滿是龜裂……
滿身的傷痕,,都映在她血色灰暗、滿懷復仇的瞳孔中,。
她哼唧了一聲,。
知道她就要支持不住,濮長笑吟吟開始勸道:“石沫姑娘,,此刻你一定滿心怨恨吧。王族名望之后,,又生得這般的玲瓏身段,、玉石容顏,本應該是富家王爺?shù)臏厝徉l(xiāng),,捧在手心怕摔碎的花瓶,,怎就會如此不幸?還不就怪你那個沒爹沒娘的妹妹,。她才是白琴姬的后人,,若不是替她受過,你又怎會被帶來這里,?”
“還有你那大哥,,所見所做就是征戰(zhàn)殺戮,如今被自己的謀士造了反,,灰溜溜的不知躲去了何處……”
“說來你們汾北府五結(jié)義還真是有趣,,各懷鬼胎窩里斗……哈哈哈……”
拳頭攥的緊緊的,石沫瘦削的身子氣得不停發(fā)抖,。
通身的疼痛,,心頭的憤怨,讓她漸漸失去了理智,。
為什么,?所有自己看上的東西,都要被堂而皇之奪走,;為什么所有的不幸和災難,,都要自己獨自承受。那些說要保護她的人,,如今在哪兒,?還不是全都背叛、逃匿了,!如今留她在此處生不如死的度日,,誰又來賠她的年華,?
“我知道……你奉王上的旨意,要去把彤啟除掉……我可以幫你……”
氣若游絲,,石沫知道,,當下再不出去,自己的身子,,怕挨不過今日,。
計謀得逞,濮長滿意的點點頭,,喝令用刑的小廝們停下,,將她從刑具上撤下,平放在早已備好的白色木擔架上,。
純白的布褥頃刻被血污浸成了紅褐色,。濮長俯下身,在她耳邊輕語道:“石沫姑娘,,好生休養(yǎng),,來日方長?!?p> 石沫微閉著眼,,牙關(guān)緊咬。小廝為她蓋上毯子,,抬了出去,。
金創(chuàng)藥,密密的灑滿了全身,。血水,、膿水夾雜在一起,石沫感覺通體如被野獸撕咬一般,,疼痛難忍,。衣衫不能上身,被褥不能蔽體,,只得靠床邊的三盆炭火暖著身子,,不被凍僵。
連著半月,,夜不能寐,,日不起身,只靠著侍從們稍稍喂些清粥熬著,。
神志稍清楚了些,,連月來的一幕幕浮上心頭。
那夜,,被盤朔奪了處身,。他盡興了不夠,,還要榨干自己的剩余價值。
抵死不肯從了濮長,,石沫便被送到下面的營中,,那些豺狼虎豹們經(jīng)年征戰(zhàn),記不清多久未行男女之事了,。一個閉月羞花的美人被抬進來,,自然如撲食似的蜂擁而上。
經(jīng)不起這無休止的撕心之痛,,石沫昏睡了過去……
如若這樣死了,,倒也痛快……
沒有。
世間最荒涼的地方,,黃沙繚繞,、沒有生靈愿意踏足接近之處——北寒集中營,就是她的下一站,。
若說前面受到的更多是心靈上的羞辱,在這里,,才是實打?qū)嵉钠と庵唷?p> 陰暗潮濕,,蟑蟲遍地,處處彌漫著腐尸的死臭味,。在這里一呆就是月余,,方才還是她吃上的第一頓飽飯。石沫受夠了,,忍夠了……
潘銘和少奕,,滿眼就是權(quán)勢地位,為了成就霸業(yè),,一統(tǒng)中原,。不聽她的勸,執(zhí)意起兵,,將自己深索宮中,,不聞不問……
希桐,她的貼身侍女,、最相信的妹妹,。琴技絕世,武藝出挑,,長了副和她娘白琴姬一般的傾城容顏,。樣樣比自己出眾便罷,自己看上的,,還都要搶,。搶走了福公子,,還勾上了方大俠…如今,還是因為她那白城之子的身份,,自己才落到這般田地……
彤啟,,原原本本忘了父王的收養(yǎng)之恩。背叛了結(jié)義,,引盤朔南侵,,陷大哥于危難,害自己為人所擒……
親哥哥,、最在意的妹妹,、結(jié)義的兄弟,我石沫這般溫柔善良的待你們,,落得了什么,?
輕視,掠奪,,背義,,將我棄如敝履!
這一樁樁,,一件件,,我一定會討回來!
又是難熬的三個月,。石沫眼看著傷口化膿,、結(jié)痂,不聽使喚的腿腳慢慢有了氣力,,也強忍著每日敷藥的碎筋裂骨之痛,。她漸漸可以起身了。
見石沫身子漸行硬朗,,濮長自不肯浪費一分一刻,。
“石沫姑娘,可記清楚了,。去了彤啟那兒,,就跟你們往常見面一樣,穩(wěn)住他,,不出十日,,我們的兵隊便會來。但如果你玩些小九九的話,,就一輩子都別想再從集中營里出來,。”濮長說罷端來一碗血紅的湯藥,,“知道你通身如錐刺心,,喝了它,,就不那么疼了?!?p> 石沫面色如霜,,接過湯藥一飲而盡,將碗朝窗外一丟,。
她坐在轎里巋然不動,,身邊也沒一個照料的侍女。
馬車上路了,。
一陣涼風拂過她的面龐,,石沫輕輕掀開綢衣的領(lǐng)口,身上隱隱作痛的瘡疤觸目驚心,,也時時刻刻警醒著她,。
彤啟的軍帳,駐扎在京郊的一片密林里,,正對著常麟山,。
常麟山叢林密布,山頂高聳入云,,終年積雪,。正值初春時節(jié),融雪化冰之時,,山洪爆發(fā)是這里常有的事。
如今又正當春雨時節(jié),,這片灘涂隨時有覆沒的可能,。
萬嚴最近閑來無事,常來彤啟處吃茶談天,,他說起了自己的擔憂,。
大仇得報,京中已換了新主,,而盤朔那里又沒了進兵的動靜,,彤啟的逍遙日子過得好不自在。
北境的各方勢力表面看似達成了平衡,,實下里卻暗流涌動,。
守衛(wèi)進來帳中報道:“將軍,外頭有人求見,,說是二位大人的舊識,。”
舊識,?當年的老友們大抵光景都不好,,逃的逃,,亡的亡,現(xiàn)在要尋一兩個來嚼嚼陳芝麻爛谷子,,倒不是件容易事,。如今竟有人送上門,卻會是誰,?兩人面面相覷,。
“請上來!”萬嚴令道,。
來人一襲黑衣,,帶著草帽,垂紗蒙面,,踏著碎步走進來,。那人也不行禮,找著位置便坐了,。
侍衛(wèi)剛想斥她失禮,,被彤啟止了。
“兄臺方才說是我倆舊相識,,恕本王忘事,,兄臺是……”萬嚴看她慢條斯理的樣子,很是不滿,,卻還是壓著火氣,,和聲道。
那人將佩劍放在腳邊,,手放在暖爐旁熱了熱,,這才脫下帽來,道一聲:“萬哥哥,,彤啟弟弟,,好久不見了?!?p> 來人竟是石沫,,倒頗讓兩人意外,場面一度尷尬,。
彤啟咳嗽一聲,,干澀道:“唔,原來是小姐,。來人,,上茶。”
侍從端上一杯去年的舊茶,,石沫細細品了一口,,悅聲道:“多年過去,石沫覺著,,還是彤啟弟弟這里的茶,,吃來最舒心?!?p> 萬嚴仔細端詳著石沫,。雖說抹了厚厚的粉脂用以遮掩,她臉頰手背上的隱隱傷痕還是看的真切,。他欲言又止,,不知該不該問。
彤啟人粗心大,,自不會注意這些,。不過滅門之仇在上,他對汾北府這對兄妹不會有好臉色,,只粗粗應道:“那小姐常來就是,。”
又是許久的不言語,,萬嚴知道自己該說兩句挽救下這冷場的局面,。
“石沫妹妹,令兄的事,,本王也聽聞了,,感到十分遺憾,不知可害了妹妹不安,?”
“我和潘銘,,雖生長自同一門庭下,卻不是一路人,。他要尋他的權(quán)勢,與我何干,?萬哥哥不必介懷,。”
石沫翹起二郎腿,,隨意的將膝上的裙擺鋪開,,漫不經(jīng)心的回答著。
“這……”
一向說話端莊持重,、講義氣重感情的石沫竟說出這番話,,萬嚴咋舌不已。
不說萬嚴,連方才話不投機的彤啟此刻都抬起頭來,,定是被驚到了,。
此番開口,萬嚴警惕小心了些:“那妹妹,,近來可好,?”他靜靜等著石沫的反應。
“出籠的鳥,,得了自由,,沒有束縛,自然是好的,?!?p> 石沫輕笑聲,又抿了口茶,。她循著萬嚴的眼神,,撫了撫自己手背、脖頸上的傷,,悠悠的說道:“鳥有折翼時,,人也有栽跟頭的時候,這些傷受了也便受了,,卻不能白受,。我很想知道,是誰在背后害我,?!?p> 她目光中透著寒氣。
萬嚴自知暗中助了連遺一臂之力,,將潘銘趕出了京城,,心中有愧,閉口不再多說,。
彤啟早就厭煩了這硌牙的談天,,奉承的笑道:“小姐此番風塵仆仆而來,旅途勞累,,不如先做歇息吧,。”
石沫倒沒有拒絕:“那好,,過幾日再和兩位一同說話吃茶,。”言罷凜然起身,,將劍朝腰上一插,,便隨侍從下去了。
萬嚴待石沫走遠,招與彧將軍進來傳了幾句話,。與彧聽了吩咐,,領(lǐng)命下去了。
萬嚴見著彤啟好奇的湊上來聽,,干脆說與他聽:“彤彤,,我們怕是被人盯上了?!?p> 彤啟一聽就收了笑,,將信將疑問道:“何以見得?”
萬嚴深嘆口氣,。
石沫不知從何處來,,渾身又帶著傷,形容神態(tài)也那般不尋常,,讓他很是介懷,。萬嚴方才差遣與彧去查她這些時日的行蹤,不過他心中大約已有了譜,。
這些年,,盡管明面上同北寒的大夏君主沒什么瓜葛,萬嚴私下沒少明查暗訪,,外加上連遺不時的透露消息,,盤朔其人,也算是了解了個大概,。
天下三宗珍稀之物,,是這位大夏王的畢生所求。前些時日荀麗國議和時獻上的劍譜和琴姬好似有假,,讓盤朔大為震怒,。恐怕,,石沫和這件事脫不開關(guān)系,。
“所以石沫今兒個貿(mào)貿(mào)然出現(xiàn),我心里實在是不安,,約莫是沖著你來的,。”萬嚴毫不掩飾自己的擔憂,。
彤啟大惑不解:“你說小姐要對付我?可她武藝不精,,又未帶人馬,。且同他哥不一樣,她不是那樣心地險惡之人啊?!?p> “我原本也不愿輕信,,可她今日這般的言語,從前也是聞所未聞,?!?p> 不錯,石沫今兒的脾性真是一反常態(tài),,彤啟覺得十分詭異,。
“說起來,今年的冰汛日,,該到了吧,。”萬嚴說起了另一件愁人的事,,“彤彤,,須當早做打算。如今春雨連綿,,一旦天暖,,數(shù)萬冰洪傾瀉而下,這數(shù)萬的人馬……”
“說的不錯,,”彤啟少見得不鬧什么別扭,,“不知你有什么打算?”
萬嚴一轉(zhuǎn)眼珠,,胸有成竹道:“既然你我心中都有疑問,,不如借著此事,試探一番,?!?p> 翌日,彤啟早早領(lǐng)兵出去了,。營地內(nèi)外兵隊進進出出,,吵鬧不斷。
透過營帳的窗,,石沫觀察著外面的一舉一動,。
今兒個動靜有些大,難不成他們發(fā)現(xiàn)了什么,。
那又如何呢,?縱使泰山崩于前也應面不改色,從前便是太沉不住氣了,,有心事就寫在臉上,。石沫這樣寬慰著自己,。
這常麟山特有的奶酒,勁兒倒是大的很,,一壺下肚,,石沫的兩頰已泛出些紅暈。她欣然坐回榻上,,裹緊被子,,拿出攤在一旁的書,饒有興味的品著,。
由得他們鬧騰去,,不該插手的事,自然少費勁的為好,。
連著幾日,,外頭聲響不斷,石沫充耳不聞,。
雷聲陣陣,,地里的竹筍節(jié)節(jié)的拔高,風也轉(zhuǎn)了向,,空氣中夾雜著濃重的水汽,。
暖盆、火爐是用不上了,,石沫叫著侍從一一提了下去,。她望望那昏黑如夜的天,盤算著濮長的人也該來了,。
不想等來的卻是四個高大的侍衛(wèi),,面露兇光,其中一個扛起石沫便走,,另三個隨意打點些行李,,跟了上去。
瓢潑大雨如江河決堤般傾瀉下來,,眼前水霧彌漫,,一片純白蒼茫。
“一場好雨,!”
萬嚴正慨嘆,,與彧飛馬來報。
果不其然,,石沫從北寒而來,。并且,這常麟山北麓,,已有大夏軍的蹤跡,。
“這次,,倒是被你料中了?!蓖畣⒃谂杂行┎环猓乖鼓畹溃骸斑€有幾分遠見,?!?p> 聽見彤啟好容易夸獎自己幾句,萬嚴朗聲笑起來,,手臂搭在他肩上,,得意極了。
濮長領(lǐng)著三萬精銳騎兵從四面八方朝常麟山包圍過來,,眼見彤啟的營帳和旗子,,更是加急了馬鞭。
潮氣籠罩著整座山脈,,雨淋的一眾人睜不開眼,。大夏軍殺進了營地,拔劍一陣亂刺,,掀翻了一頂頂軍帳,,卻發(fā)現(xiàn)空無一人。
聽聞身后的隆隆巨響,,濮長自知中了計,,但為時已晚。山洪奔騰而下,,裹挾著他一眾將士朝下游而去,。
滾滾汛流沿著常麟山北麓的筑水道匯入大河,波瀾壯闊,。
這汛流通常是從南堍傾瀉而下,,萬嚴卻設(shè)計改了常麟山的泄水工事,又借著朦朧的天色在山陰處置了假的營地,,方才引得濮長上鉤,。
彤啟一路領(lǐng)軍向西,見無追兵而來,,松了口氣,。
“你將小姐丟在偏僻的荒城,不好吧,?!?p> 在對石沫的處理上,彤啟一直不敢茍同,。
“既然你我已知曉她心意不軌,,石沫便是我們的敵人,。彤彤,對待敵人不能有一點憐憫,,否則他就是潛伏在你懷里的毒蛇,。”萬嚴下了馬,,走到彤啟跟前,,鄭重道,“我留了幾個仆從給她,,已是很念及舊情了,。”
彤啟若有所悟的頷了頷首,。
瓢潑大雨止住了,,云層撥散開去,西沉的太陽露出了它最后的光芒,。二人手牽著韁繩,,相對而立。遠遠望去,,倒有“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的意境。
“如今,,中原已無你的立命之所,。彤彤,隨我回西域吧,?!比f嚴捋著馬鬃,喂了些草料,,悠然道,。
“得,正合你意,?!?p> 二人會心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