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地處雍州腹地,,是帝國西部第一大城,四周被崇山峻嶺圍繞,,只在極少的地方開幾個隘口,,古人將這些隘口建成雄關,比如東面的崤關,,函谷關,,南面的武關,西面的散關,,北面的蕭關,,如眾星拱月般,拱衛(wèi)著長安,。
數(shù)百年來,,這里一直是東西商貿(mào)的咽喉所在,來往商旅絡繹不絕,,有金發(fā)碧眼的,,有藍眸高鼻的,各色人種在這座城里討價還價,,婚喪嫁娶,,很多人將她視為第二故鄉(xiāng)。隨著近年來各族大規(guī)模內遷,,涌入城里的胡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多,一度超過漢人。這比西域任何一座城都更具風情,,堪稱晉帝國的“塞外之城”,。
洛陽也有不少胡人,但多是各國使團,,他們的穿著和言行舉止都小心翼翼,,勉力向漢人看齊,生怕一個不小心觸怒天威,。但在長安,,他們是主人,以主人的姿態(tài)打理這座城市,,揮灑聰明才智,。
長安能有如此生氣,與雍州刺史郄詵的努力密不可分,。這位飽讀儒家典籍,,性純至孝卻又浸著一股桀驁氣兒的封疆大吏,信奉天下為公,,對胡人一視同仁,。不論賦稅還是徭役,盡量做到不偏不倚,,對此,,言官們恨不能用口水淹死他。
與洛陽相比,,長安城出奇的大,,房屋鱗次櫛比,到處都是酒肆,、商鋪,。不過因連日大雨,街上還是冷清許多,,沒了以往“人不得顧,,車不得旋”的那種場面。
司馬攸信步前行,,隨處可見身著緋綠短衣,、紅色粗布長褲,腰纏蹀躞,,足蹬尖角長靴的胡人,。他們不挽發(fā),不插簪,,任由枯草般的長發(fā)隨意飄搖,,他們身材高大,,步子邁得也大,聲音洪亮如鐘,。
而胡人女人們竟也毫不打扮,,白花花的手臂,就那么在袖外晃蕩,,臉上不施粉黛,,也沒有什么香囊,手鐲之類的多余之物,。
張軌不時張望,,顯得十分警惕。
從正安門進去,,左側便是未央宮,,乃漢朝歷代帝王居所;漢武帝當年在此日理萬機,,定下北擊匈奴的國策,;右側漢長樂宮,便是太后居所了,,王莽遷都洛陽后,,長安便漸漸荒廢,歷經(jīng)兩百余年的歲月侵蝕,,這兩處宮殿群已是破敗不堪,,雜草叢生。
一只野貓不知從哪竄出來,,旋又消失在宮門間,,隔著雨幕,司馬攸看到一團白色物什,,像紗,,像煙,又像婦人的長裙,,那團東西舒展開來,,變成一個裊娜聘婷的身影,背對著他,。司馬攸奪步向前,,瞪大眼睛望去,卻什么都瞧不清楚,,急喚張軌,。
順著司馬攸手指的方向望去,張軌只看見一片迷茫茫的白色霧氣和一扇已經(jīng)倒塌了的門,?!褒R王定是看錯瞧花眼了,,這么大的雨,哪會有什么女子,?!?p> 耳邊傳來急促的鷓鴣鳴叫,張軌暗道不好,,目光四處搜索,片刻后,,他在一處斷墻角落發(fā)現(xiàn)一團黑影,,與黑色斷墻幾乎融為一體,黑影手舉硬弓,,箭鋒直直對著司馬攸,。
“齊——王!”
與此同時,,利箭已然脫弓,,以迅雷之勢飛來。一切事端皆在毫發(fā)之間,,張軌不及阻擋,。
在這千鈞一發(fā)的空當,一人從側面斜斜殺出,,擋在司馬攸前面,,手起劍落,將箭斫為兩截,,迸出一團火星,。
數(shù)十人從兩側一躍而起,沖向黑影之處,。
“末將來遲,,讓殿下受驚了,請殿下降罪,!”
司馬攸定睛一看,,來人正是桓沈?!靶⌒◇辟\,,驚不了本王,你何罪之有,?”司馬攸停頓片刻,,“你為何在此?”
桓沈神色堅毅,,語氣短促有力,,“護衛(wèi)殿下,,乃末將職責所在!此處已不安寧,,請殿下盡快回營,!”
司馬攸泰然道,“區(qū)區(qū)蟊賊,,焉能取本王性命,?你等不必擔憂,我命由我,,不由天,。”他撿起斷箭,,交予桓沈,,“去查,這刺客到底何方神圣,?”
桓沈留下幾員得力虎賁,,向刺客奔逃方向追去。
方才遇刺,,絲毫不減司馬攸興致,,他上得大路,只見行人稀少,,街邊滴雨檐下避雨的人成群結隊,,多是往來商人,或急著趕路,,或囊中羞澀,,不愿住店。
“張軌,,你從前上過戰(zhàn)場嗎,?”司馬攸見張軌惶惶不安,始終不發(fā)一言,,問道,。
“末將孩童時,涼州歌舞升平,,后去洛陽謀生,,一直在東宮當差,故不曾上陣殺敵,?!?p> “萬軍廝殺,流血漂櫓,,那才是人間煉獄,,與之相比,,剛才之事又算的了甚么?”當年隨父親征戰(zhàn)淮南的場面在司馬攸眼前閃過,,彼時,,他還是少年。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殿下...殿下還是小心為好,。”張軌心里發(fā)虛,,又擔憂北宮純安危,,只覺被一顆巨石壓住心脈,呼吸不暢,。
在不易發(fā)覺的角落里,有這樣一群人,,他們衣不蔽體,,只能以手抱膝,蜷縮成刺猬般,,遮住裸露肢體,,未遮住的部位臟兮兮油膩膩的,頭發(fā)亂作一團,,仿佛剛從地獄走了一遭,,還未完全活過來。
這群人中間,,那些衣著最爛,,臉上刻著醒目“奴”字的人,都是奴隸,,他們雙手被麻繩捆著,,繞過腰間,串成一串,,仿佛發(fā)配的刑徒,。順著繩子,司馬攸看到一個滿臉油膩,,留著兩片八字胡的中年人,,這人身材肥胖,著漢家服飾,,顴骨卻高高聳出,,神情倨傲,一看便是做奴隸生意的胡人販子,。
司馬攸唏噓不已,,他生在錦衣玉食的帝王家,,若非眼見,他絕不相信世界上還有這樣一群行尸走肉般的“人”,。他們眼神空洞,,木訥,對周圍一切漠不關心,。
自發(fā)蒙起,,他便被師傅教導“哀民生之多艱”,什么是民生多艱,?是皇帝每年一日躬耕南郊嗎,?司馬攸搖搖頭,他想讓兄長看看,,他的百姓是如何過活的,。
“去!去,!”幾輛馬車自西向東疾馳,,馬蹄子濺起一片水花。馬夫一面趕車,,一面吆喝眾人讓路,。中間是一輛四駕馬車,車上有一座鑲著貂皮,,綴著琉璃的胡床,,胡床上,一個彪形大漢頭戴紅邊兒皮帽,,滿臉毛發(fā)茂盛,,面目猙獰,脖子圈著一圈獸齒項鏈,。
行人紛紛躲避,,動作慢的,輕則被臭罵幾聲,,重則馬鞭招呼,。司馬攸動作稍慢一些,張軌趕緊把他拉開,,鞭子這才沒落到身上,。衣服上卻濺了許多泥點子。
“敢在當朝齊王面前撒野,,膽大包天,!”張軌怒不可遏,要飛奔上去理論。
“罷了,,這是長安,,不是洛陽,魚龍混雜,,不要多生事端,。”司馬攸勸住他,,擦擦身上的泥點子,,“馬車如此疾馳,必有要務在身,,去打聽打聽,,外族可有大事發(fā)生?!睆堒壏路鸬昧私饷?,策馬而去。
司馬攸望向馬車離去的方向,,突然感覺角落里有雙眼睛也在死死盯著馬車,,眼睛里有驚恐,有憤怒,,有蔑視,有仇恨,,這眼神猶如一股寒流,,直沖進他的心底深處,令他牙齒打顫,。
這雙眼睛,,屬于司馬攸剛剛打量過的,街角那群行尸走肉中的一個,。眼睛的主人還是個少年,,滿臉污泥下,鼻子高高隆起,,眼窩深陷,,但仍可依稀看出十分俊美。他的身上布滿傷疤,,有鞭傷,,有箭傷,有刀傷,,渾身上下幾乎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肉,,肋骨根根可見,雙手如枯樹枝般,,不難想到受過多少磨難,。
司馬攸走向這少年,。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不答話,,頭扭向一邊,。
“你來自哪里?”
少年依舊用沉默回應,。
眾人紛紛投來異樣目光,,奴隸是不被當人看的,一個冠冕堂皇的漢族男子,,語氣溫和地與胡人奴隸交談,,在這片土地上還沒發(fā)生過。
主人見狀,,趕忙拖著肥胖身軀挪來,,滿臉堆笑,“貴人,,您眼光真好,,這是個羯人,從并州來的,,前兩天才捉到,,雖然尚未成年,但已生得孔武有力,,我們五個人追了大半天才到手的,,為此我還受了傷?!边@商人邊說邊捋起袖子,,胳膊上一道寸許傷疤還在滲血。
“您買下他,,包賺不賠,,匐勒,快跑一圈看看,?!闭f話間,奸商狠踢少年一腳,,少年吃疼,,不由得抽搐一下。
“住手,!”,。司馬攸厲聲喝止,轉身看向少年。
“匐勒,,這是你的名字,?”司馬攸想知道,這個少年身上發(fā)生了什么,。
少年抬頭望著他,,眼神漸漸變得溫和,動動嘴唇,,欲言又止,。
“多少錢?”周圍的人越聚越多,,司馬攸不愿引人矚目,,想帶匐勒盡快離開。
胖主人思索片刻,,伸出九根手指,,“九萬錢!”
司馬攸在洛陽從不缺錢,,但在長安卻犯了難,,他是出來打仗的,不是來做生意,,一時竟難以湊齊,,情急之下,他掏出貼身玉牌,,用來抵錢,。商人舉著玉牌,細細端詳半晌,,玉牌晶瑩剔透,上刻一個小小的“齊”字,,他知道,,這絕非尋常富貴人家之物。
于是,,買賣談成,,匐勒馬上就要成為司馬攸的奴隸。
“我不值這些錢,,這塊玉牌比我性命還要貴重萬分,,如果您缺奴隸,就把我的族人一齊帶走吧,?!鄙倌杲K于開口。
“好?!彼抉R攸對奴隸主正色道,,“這些人,包括匐勒,,我全買了,。這塊玉牌價值連城,有了它,,普天之下,,你想去哪里做生意都行,就連左賢王都不敢壓你的價,?!?p> 奴隸主收起笑容,不禁仔細打量面前的這個中年人,,愈發(fā)恭敬,。司馬攸已經(jīng)煩透這人,擺擺手,,示意他趕緊滾蛋,。
后來,司馬攸從匐勒口中得知,,這群人都是羯人,,來自并州。去年雨水少,,莊稼幾乎顆粒無收,,他和族人沒有辦法,只好出雁門關逃荒,,一路上受盡磨難,。屋漏偏逢連陰雨,途中被匈奴人抓住成了奴隸,,這才到的長安,。
司馬攸想帶他們走,去涼州討伐鮮卑人,,卻被匐勒婉言謝絕,,一群羯人,如何在漢營站得住腳,?匐勒帶著族人,,向司馬攸行三跪大禮,并發(fā)誓道,,大人恩德,,必有相報之日,。
言訖,匐勒一瘸一拐地隨族人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