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德星家里沒人——鐵將軍把門,。
岳樹仁心里涼了半截,莫非卜計劃家真的出事了,?大白天的鎖什么門呢,?
岳樹仁加快腳步,心急火燎地向村南頭拖拉機廠跑去,。
廠子同樣是大門緊閉,。
岳樹仁進不去,只好透過鐵欄桿大門向廠子里探頭探腦地張望,。
往日機器轟鳴,、車水馬龍的局面無影無蹤,除了幾只鴿子在水泥地上悠閑地踱步外,,最忙的就是一群又一群的麻雀嘰嘰喳喳地吵翻了天:在廠房頂上,、在車間門前、在高入云天的水杉樹冠里,、在的灌木叢中,。
岳樹仁正在大門外傷感惆悵,這時傳達室的門開了,,走出了看門護院的老金,,50多歲,岳樹仁認(rèn)識,,一個村子的,。
岳樹仁趕緊走過去搭訕。
但人家一問三不知,。
再問也沒用,,他什么也不會透漏,一臉糊涂的人往往心里都明鏡似的,,裝睡的人永遠叫不醒,。
岳樹仁沒有再為難老金,,并且打心眼里欣賞他,看門的就要這樣的,,該看的一個地方也不會落下,,這叫眼里不揉沙子。
不能說的一個字都不露,,打死也不說,,這叫忠誠。
一無所獲的岳樹仁離開振華拖拉機廠,,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
瑯村是瑯鎮(zhèn)的駐地村,有兩橫兩縱四條主街,,井字型分布,。
緊鎖的廠門和卜家的房門影響了岳樹仁的心情,昨晚上又和田蜜蜜聊得不愉快,,他百無聊賴,,不知如何是好。
無處可去的時候,,家就是歸處,。
岳樹仁不知不覺地走進了家門,只有母親在家,,父親下地了,,兄弟們不知上哪淘氣去了。
見樹仁進門,,也不問候自己,高勝男臉上頓感不悅,,略帶責(zé)備的口氣說道:“這一大早晨的去哪了,?走的時候像個啞巴,也不說一聲,?!?p> “我去找戰(zhàn)友卜德星,人沒在家,,家里還鎖著門,。媽,有飯沒有,?我餓了,。”
岳樹仁沒注意母親表情的變化,,他在這些細枝末節(jié)的事上心粗,,頭不抬眼不睜地往屋里走,,邊走邊回答著。
“餓了才想起叫媽,,我還以為你媽死了呢,!在鍋里給你留著呢?!蹦赣H沒好氣地說,。
母親一直想不通一件事,就是岳樹仁小的時候,,在兄弟姊妹中小嘴最甜,,不管再苦再累,回家聽到老大帶著弟弟妹妹響亮地叫一聲“媽——”什么煩惱都拋到九霄云外了,,那是她最幸福的時刻,。
可不知何時起,她隱約想著是他當(dāng)兵回來之后,,幾乎聽不到見面的那聲“媽——”
天下做母親的,,總是最喜歡自己孩子小的時候,要是孩子長不大就好了,。
天下做兒女的,,只要母親健在,真的永遠也長不大,,一百歲了也想要個娘呢,!
母親是刀子嘴,豆腐心,,岳樹仁前腳剛進了屋,,洗完手坐下,母親后腳緊跟著端著木制飯盤子進來,,上面擺著他最愛吃的大米飯,、炒豆角和炒茄子。
雖然瑯琊以面食為主,,但是岳樹仁從小養(yǎng)成了吃大米的生活習(xí)慣,。主要原因是岳忠儒在1960年人餓的時候,闖東北去了,,孩子們都是東北生人,。
回瑯琊的時候,老大已經(jīng)十七八歲,,口味是出窯的磚——定型了,。
看著老大狼吞虎咽地往嘴里扒大米飯,坐在對面的母親嗔怪道:“慢點吃,,又沒人跟你搶,,就著茄子和豆角,,全吃完了,到中午就酸了,?!?p> 眼見老大還是一個勁地扒飯,母親從飯桌上端起茄子來,,一古腦兒地倒進他的飯碗里,,嘴里還不饒人:
“跟你說話就當(dāng)是耳旁風(fēng),剩下給誰吃啊,。你回來一趟不容易,,可別光想著戰(zhàn)友啊,抽空去你舅家串串門,?!?p> 岳樹仁:“知道了。媽,,你聽說咱們村的拖拉機廠關(guān)門的事嗎,?倒底是怎么回事?”
母親搖了搖頭,,說道:“我不太清楚,,大家都傳瞎話,誰知道哪句話是真的,。對了,,你舅和廠長卜計劃好的像一個人似的,兩個人一直走得挺近的,,去你舅家的時候,,順便打聽一下唄?!?p>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母親的一句話點醒了岳樹仁,,他如獲至寶,放下碗筷就要走,,但被母親強行攔下,,直到把兩盤子菜吃了個底朝天,這才放行,。
岳樹仁的舅舅家在營里村,,與瑯村相鄰,都歸瑯鎮(zhèn)管轄,。
岳樹仁騎著自行車走到了半路上才想起來,,舅舅是在外面賣炒貨,,不知道回家了沒有。
轉(zhuǎn)念又一想,,反正也走了一半路了,,舅舅沒在家就看望一下舅母。
說句良心話,,自己的工作一忙開,,整天價昏天黑地的,除了逢年過節(jié),,親戚之間走動得越來越少了,。
不光是岳樹仁是個大忙人,他舅舅高希利更是個扒家虎,,不但睜著眼忙,,就連睡覺做夢都要往家里劃拉東西。
說起高希利,,就得從根上刨一刨他那貧瘠的家史:他家不是坐地戶,,是他奶奶帶著三個男孩子改嫁來到營里村,這個后爺爺是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人,,也沒有硬逼著三個孩子隨他姓,,仍舊姓高。
不是后爺爺心狠,,實在是家中太窮,,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三個張口獸把后爺爺啃成了皮包骨頭,。萬般無奈,孩子只要長得有了牽牛的力氣,,不管他是七歲還是九歲,,就送到本村地主卜守田家里去當(dāng)長工。
就這樣,,毫無懸念,,哥仨陸續(xù)成了給營里村地主扛長活的三個長工。三個長工三桿槍,,三個光棍一樣長,。當(dāng)最小的光棍也過了四十的時候,生存已經(jīng)不是危機,,滅種才是真正的災(zāi)難,。
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要是繼續(xù)這么光下去,,這一支人家可就斷子絕孫,,房倒屋塌了。三個光棍沒了指望,,開始消極怠工,。地主老財一下子慌了神,他的神仙日子靠這三個光棍撐門面,。說心里話,,給三個騾子也不換。
地主老財號準(zhǔn)了光棍的脈,,心里有了底,,托媒婆給最小的老光棍買回一個黃花大閨女做老婆,價錢是大洋一百塊,。
這么些年下來,,三個光棍嘴里不吃、腚里不拉,,總共才攢了七十二塊大洋,,買人家閨女又不能賒賬,這可愁壞了老哥仨,。好人做到底,,卜守田咬咬牙,借給了光棍三十個大洋,,當(dāng)然要從工錢里扣的,,總算湊夠了一百塊。
舊社會也是人間,,誰家賣閨女,?除了吃不上飯的,就是不正干的,。這個閨女姓蘇,,她爹是個遠近聞名的賭徒,從來沒贏回兒,,大閨女已經(jīng)賣了還了賭債,。賣了大閨女,也就不差二閨女,,早晚是人家的人,。
這一百塊錢可是個高價,門當(dāng)戶對的小戶人家娶個媳婦也用不了五十個大洋的聘禮,。
老蘇明知老光棍比自己年齡都大,,好白菜也舍不得讓豬拱了,但賭債堆得比自己的個子還高,,不要個高價也還不上?。坎豢瓷婵捶鹈?,看在白花花的現(xiàn)大洋的面子上,,就把這嬌嫩嫩的花骨朵插到那堆老牛糞上吧。
蘇家二閨女如何情愿,,怎能不投井上吊,,尋死覓活?
人不該死,,閻王不收,。蘇二閨女把自己折磨得心灰意冷,死不如生后,,再懶著與命運作無謂的掙扎,。認(rèn)命了,自己不就是一塊地嘛,,長工愿意種地他就種吧,,反正有的是種子,種瓜給他長瓜,,種豆給他長豆,。
老天有時喜歡捉弄人,你讓他往東他偏向西,,你讓他打狗他卻去打雞,。三個光棍花光了大半輩子的積蓄又透支了下半輩子的收入,巴望著買回一個傳宗接代的工具,,沒想到,,接連生下了三個閨女。
地沒事,,牛卻累得趴窩了,,沒有犁壞的地,只有累死的牛,。足足歇了六年,,地里才長出個帶把的,他就是高希利,。
這孩子生日好,,端午節(jié)那一天,全國人民給他過生日,,他還不知足,,從娘胎里出來就嚎哭不止,聲震寰宇,哭得老蔣心煩意亂,,無心戀戰(zhàn),,最后跑到臺灣躲起來。
老哥仨守著這么一個獨苗苗,,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真不知怎么對他好才是好,,只要他高興,,叫他爺爺都成。
倒也是,,要是論年齡,,老哥仨都能當(dāng)他爺爺。不是還有三個閨女嗎,?
哎,!誰想要她們了,只是不好掐死,?;钪偷么┗ㄒ拢园罪?,長大就是潑出去的水,。
為了給高希利提供更好的生活,哥仨不顧高蘇氏的反對,,強行將第三個閨女送給一個遠房親戚,。
也許是高希利命硬,也許是時乖命蹇,,也許是個人的壽命由天,,高希利步履蹣跚地生長,老哥仨一個個東倒西歪,,陸續(xù)撒手人寰,。緊跟著高蘇氏也戀戀不舍地命赴黃泉。轉(zhuǎn)眼的工夫,,高希利成了一名孤兒,,這一年,他八歲,。
大姐嫁人了,,自顧不暇,想管也管不了多少,,二姐高勝男也還是個十四歲的孩子,。高希利從眾星捧月的寵兒,,到無父無母的孤兒,再到走街串巷的乞兒,,人生命運的反轉(zhuǎn)有時真像魔法一般,,說變就變,快得讓你來不及眨眼,。
高希利到底經(jīng)歷了多少苦難,有些事人看到了,,有些事,,他不說,永遠沒人知道的,。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埋藏了無數(shù)的秘密,不會對任何人說的秘密,。
高希利從大年初一開始餓肚子,,數(shù)著太陽過日子,到了年三十也沒吃過頓飽飯,。對饑餓的恐懼深入骨髓,,只要是看到可以吃的東西,他的眼睛就會像狼發(fā)現(xiàn)獵物一樣,,放射出綠光,,那是一種無所顧及的占有欲望、沒有是非的本能貪婪,。
當(dāng)然,,做任何事情,都有個環(huán)境和時機的問題,,沒有合適的土壤和溫度,,再惡毒的種子也不會生根發(fā)芽。
高希利靠著吃百家飯長大,,娶了滿意的媳婦,,生命力非常旺盛,要不是計劃生育抓得緊,,二胎應(yīng)該會打醬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