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何為大義,?
“南京蝗蝻災后,,吳王耶律仁先為南院樞密使,秦王蕭孝友為北府宰相,?!闭衙髟僮x新近呈上的邸報,,是安手里的筆雖不停,,耳朵里卻也一個字沒落。
“罪無所歸,,將加而師……茍利社稷……我則為政而亢大國之討……”
“耶律仁先,?”是安停下筆想了一會兒,忽又笑道,,“倒是可以安穩(wěn)坐幾年”,,又提起筆,問道,,“便罷了,,內臧庫給河北路的賑貸撥了嗎?”
“回官人,,撥過了,災民們遷徙他處的給米每人五斗,,凡壓溺死者,,父、母,、妻賜錢三千,,馀兩千,聽說之后還會貸給他們麥子種,?!?p> 是安點頭,抄完這一篇文章最后的四個字“我則死之”,,放下筆轉了轉手腕,,常常吁出一口氣,“這法子好,!?。〗K于抄完了”,,她抻了抻腰又問道:“對了,,大哥哥回程了么?”
昭明搖了搖頭,,笑道,,“鐘大哥前日來信說,如今還在上京耽擱著,?!?p> 是安盯著房梁看了半晌,無語道:“鐘大哥.....”
昭明見她不說話了,,便問道:“還讀嗎,?”
是安朝后仰去,,將兩條腿從案幾下伸出來,躺平了問道:“邸報還說其他事了嗎,?”
昭明翻看了一陣,,道:“也無旁的事,無非‘建儲’而已,?!?p> “我官家不知得被啰嗦到什么時候去”,是安吶吶一語,,復又問道,,“使相呢?你怎么不念使相的,?”
昭明低頭掃了掃相關內容,,“同以前一樣啊,這一次是殿中侍御史呂景初,,不過,,文相公倒替大將軍說話了?!?p> 是安點點頭,,“文彥博?怎么說的,?”
昭明念道:“‘青忠謹有素,,外言皆小人為之,不足置意,。景初曰:“青雖忠,,如眾心何?蓋為小人無識,,則或以致變,。大臣宜為朝廷慮,毋牽閭里恩也’,?!?p> “大臣為朝廷計……哼……平定儂叛的時候怎么不見他們站出來為朝廷計?這個人素來迂腐如此,?!?p> 昭明輕輕地點了點頭,盯著邸報上短短的一行字,,默默道:“歐陽修~第三次上疏了,,還是留中未出?!?p> “歐陽修,?”是安收回雙腿,,端正地坐起來,“你去問清楚將歐陽修這次的上疏內容報于我知,?!?p> 昭明起身道,“好,,不過,,給王爺知道我們打聽這些事兒,怎么辦,?”
是安腦海里只有那日狄青黑色的背影,,道:“我要看看他們到底如何非要和大將軍過不去!”
昭明萬福道:“是,!”
“陛下臨御三十馀年,,而儲副未立……蓋謂定天下之根本,上承宗廟之重……伏望擇宗室之賢者,,依古禮文,,且以為子……臣又見樞密使狄青,出自行伍,,遂掌樞密,,三四年間,,雖未見過失,,而不幸有得軍情之名。武臣……”昭明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不由地看了看了是安的神色,,繼續(xù)念道:““……掌國機密而得軍情,豈是國家之利,?欲乞且罷青樞務,,任以一州,既以保全之,,亦為國家消未萌之患,。”
昭明合上手里謄抄細紙,,看向是安的方向,。香爐里的灰沒有壓實,輕輕地有幾縷從是安面前氤氳過去,,她的臉隱在這煙氣后面,,她似是發(fā)著愣,嘴里念念有詞地重復著幾句話,,“未見過失……武臣掌國機密而得軍情……任以一州……以保全之……為國家消未萌之患……未萌之患,?!?p> 華原郡王今日醒來的早,傍晚時分乘了竹檐子推開善修堂的大門,,是安正執(zhí)著一柄短槍練習著以前狄青教給她的槍法,。
郡王今日倒沒有陰著臉,只端坐在上位,,盯住是安那張肖極她母親的臉,。
是安躬著身子,昭明奉了茶上來,,又輕輕退出去,,連院子里也沒人了。
郡王先抄起幾案上放著的是安正在抄錄的《左氏春秋》,,細細看去,,只能說抄的還算工整。
“聽說你只讀此書,?”他忽然開口,,聽不出往日的冰冷。
是安不敢抬頭去覷他的神色,,盯著地板的縫隙,,小心回道:“只是讀的稍微多一點?!?p> “聽聞昔日范文正公以此書教導狄青,,說‘將不知古今,匹夫勇耳’,,不知你讀此書可有學到什么,?”他一雙眼睛掃過來,是安立刻有如芒刺在背,,打出一個激靈,。
“臣讀此,所學也不過春秋大義耳,?!?p> “春秋大義,嗯,!”郡王點頭道,,“那我問你,何為‘春秋大義’,?”
是安低頭回想,,道:“夫……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p> 郡王輕敲幾案,眉峰微聚,,不滿道:“我問的是,,你,如何理解春秋大義,?”
是安略略抬起頭,,答道:“忠君為國而已?!?p> “嗯,!”郡王又接道:“那你說,百官為何不許狄青任樞密要職,?”
是安又低下頭去,,過了片刻,方才啞聲道:“武臣而已,?!?p> 郡王又問:“何以武臣不可掌國之機密,?”
是安又答:“祖宗之法,!”
郡王再問:“祖宗何以定此法?”
是安額角滲出些汗來:“祖宗……以此得天下,?!?p> 郡王拍案問:“唐亡于何?”
是安啞著聲音抬頭爭辯道:“……三十年來,,使相披甲上陣未曾退過一步,。”
“昔日與元昊一戰(zhàn),,四年內征伐近三十次,,所中亂箭多達十數次,哪怕身有重傷,,只要聽聞敵軍來犯,,便立刻挺身而出......”說道此處,,不免紅了眼角。
“便說皇佑年,,儂志高反叛,,攻破沿江九個州縣,官家所派幾任安撫使數次不能平叛,,又是使相請纓上陣,,夜襲昆侖關,逐漸收復各地,、平定叛亂,,官家感念他的功績,因此賞封樞密使”,,是安低著頭,,憤憤然,“官家誠心賞封的......有和不可,?”
又想起歐陽修的話來,,更委屈道:“況使相素來忠謹,沒有半點逾矩之處,。任樞密使四年來,,可有半分錯處教人拿捏指摘?我就不信那些站在朝上參奏他的人就各個清白無有過處,?”
是安矮身膝行到郡王前面,,兩只手也握拳撐在幾案上,氣到連聲音也發(fā)著抖,,“是安知舅舅素來惱恨我女子之身以大不敬居國朝公侯位,,但我生即如此,也只好以此為任,。如今夏遼眈眈,、燕云未復,留大將軍在京中,,一則振奮將士舍力守邊,,二則威懾敵國不敢來犯,豈不兩全,?”
“放肆,!”郡王一掌擊在案上,“放肆,!狂妄放誕至極,!”
他一下冷著臉喝道:“混賬此語,豈非是說今日國之安穩(wěn)仰仗狄青一人而已?”
“舅舅知我非為此意,,為何曲解,?”是安直起身子訝異道。
“汝既知狄青在軍中和敵國都素有望名,,豈不知涇原兵變的李德用乎,?”
“這不過是歐陽修的文人說辭罷了!”是安見他發(fā)了怒,,一時也憤然起身同他強辯,。
“混賬混賬!混賬以為今日只是朝臣猜忌狄青,,忘記了種世衡嗎,?”
種世衡,大儒種放之侄,,其部人稱“種家軍”,,安防西北、招撫羌人,、筑城安邊,,曾設計除去元昊心腹大將野利兄弟,最是勇猛多謀,,與狄青一道被稱為可戰(zhàn)可守的不世將才,。但他死后,其子種古數次上疏請求闡明他的功勞,,都被壓抑,,種古也被押還本籍,只能在就近郡縣做官,。
“臣當然知道……此文武相爭而已”,,程是安聲音弱下去。
“爾是何人,?今日也敢卷入這朝堂紛爭去嗎,?爾之‘春秋大義’何在?”郡王將那本未抄盡的《左氏春秋》扔在是安身上,,恨道:“只是白抄此書,,還敢叫你承繼什么祖宗家業(yè),?”
是安委下身子,,將那半本書拿起來,正好落到“我則死之”四個字上,。
我則死之,。
她盡全力也沒忍住眼淚,狄青的背影漸漸模糊,“祖宗之法,,便是防范忠臣嗎,?”
郡王也捺下氣來,仿佛有些不屑,,冷笑道:“你鎮(zhèn)日出去捉賊,,不聽聞文彥博已經回過官家此語嗎?”
是??!太祖也是周世宗忠臣。
她“嗵”一聲跪在地上,,又氣又急又恨,,過了良久,方拜伏道:“祖宗以此得天下,,所以百官忌諱,。大將軍如今執(zhí)掌中樞軍國機要,領兵多年又有名望,,便是原罪,,此‘未萌之患’,臣,,竟~”她忽然想起那日不凈亭中狄青最后同她揮別的笑臉,,還有他常常吁出的氣,一是不妨,,眼淚如豆涌出,,一滴一滴砸在地板上,嘴里囁嚅著,,心里又覺得甚是可笑,,“如此傷忠臣之心,他們忝居高位敢做此論,,臣竟不知如何辯駁,,臣,無話可說,!”
郡王抬首朝窗外望去,,“昨夜有白彗從東方來,大概丈余長,,從七星間過”,,他的聲音里仿佛透著說不出的悲涼和無奈,全然沒有夜里同人歌舞飲唱的荒誕樣子,,“你也說了生即如此,,為何就是不能安安穩(wěn)穩(wěn)的承襲你的爵位就好,?成日不是這里作弄一下子,就是那里招惹一回,?”
是安臉上的怒意和不平還未消盡,,郡王的側臉因著說話微微顫動,是安無暇去看他的表情,,自然也看不到他眼里的疲倦,。
“倘若你一著不慎,身份叫旁的人知道了,,你,、我兩家覆滅,前人所謀功虧一簣,、叫官家只能以臺臣觀天下,,此皆小事而已。但若歲捐不給,、戰(zhàn)事頻生,、燕云不收、失地難復,,致使君國不穩(wěn),,才是百死莫贖?!?p> “如今天下暫安,,憑借祖宗幾代人的犧牲恩義得到你今天的位置,保住它并使它無虞地傳繼給后人,,這便是你這位程侯盡忠的‘大義’了,。”
是安聽著這常彈的老調,,伏在地上,,微聲冷笑道:“今日,是......臣魯莽了,?!?p> 郡王回轉過身來:“你母親難道不教導你怎么安安穩(wěn)穩(wěn)的?”
是安的眼淚忍不住,,不停往下落:“不介朝政,、不聽是非、不提功過,?!?p> 她伏在地上良久都沒有起身,一直到昭明走進來抱著她的肩膀,,喚她,,“官人”,。
她聽到這兩個字,,方才醒過來一樣,,眼淚一下子洶涌著噴薄出來,恨狄青無辜但朝臣們不肯放過他,,恨這可憎的“文武相爭”,,但好像更多的還是在恨自己,不是個真真切切的大官人,、長安侯,、男兒郎!
這一刻,,除了恨,,似乎還有些旁的讓人無力,這無力或許是軟弱,,也或許是恐懼,!
那可悲的、可恥的,,一直以來她都知道的軟弱和恐懼使她不敢站到人前去奮力一爭,,如同更小一些的時候。
就連一直在嘴邊怎么也說不出口的那句話也是,,無論是遇到趙宗實的時候,,還是遇到郡王,那句話就在嘴邊,,也在腦里,,卻始終問不出來的話。
“你們呢,?你們也是這么想的么,?”
“你們也怕大將軍會威脅到你趙家的江山么?”
她的心被一把隱形的刀子戳的生疼,,幕天席地的的茫然和無助一起襲來,,她只覺得自己要喘不過氣來。
昭明的眼淚也落下來,,似是沒有其他的法子了,,只能一聲一聲“官人”的叫著,仿佛她叫著她“官人”,,她就真如同這城里成百上千的大官人一樣了,,她們也都沒給困在這樣一座叫人非死即生的局里。
是安終于回轉過神來,,伏在昭明肩上緩了好一會兒,,才抬起袖子擦了擦臉,,月亮的清輝從桂花樹的間隙灑下來,她勾著嘴角,,又仿若無事一樣,,道:“你多備一些膏藥吧,大將軍的那些刀傷箭傷,,還有他的腿,,一到了陰雨天,就要發(fā)痛,?!?p> 昭明連忙應她:“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