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留不住狄青
李乙跟在是安后頭,,看她雖然心情稍有紆解,,但也不敢上前打擾,只低聲問昭明道:“王爺不是不準我們招惹他們嗎,?官人為何惹不起還要惹,?”
未等昭明開口,,是安自己先轉(zhuǎn)過頭來,晃了晃手中的太宗劍,,大仇得報一樣:“誰惹不起了,,今日是他們?nèi)遣黄鹞遥 ?p> 李乙囔道:“那不是他們?nèi)遣黄疬@把劍嗎,?”
是安聽了舉劍就想打他,,奈何人在馬上,只好先“哼”一聲,。
昭明見他二人如此,,放下心來,跟去是安邊上,,開口勸道:“官人出氣也便罷了,,只是日后果真不敢同大相公們無禮,明日少不得又被官家知道了,?!?p> 是安恨道:“叫他們參去,不參我,,我還沒理由進宮去見官家呢,!”嘴巴依然很硬,表情卻有些喪下來,。
官家一定也很難受吧,!
你看,又有一件事不能叫他如意了,,這世上不能叫人如意的事情怎么這么多呢,?
程是安的頭耷拉下來,手里的銀絲星月劍也沉的叫人拿不起來,。
是安一進殿,便瞧見官家正拿了幾張戰(zhàn)報在看,,她忙上前施禮問道:“又有何處不太平,?”
官家一抬頭見是她進來了,立刻招手讓她近前,,噙了笑,,道:“不必慌張,這是當(dāng)年夏犯渭州時,,狄卿畫來的軍事圖而已,?!?p> 是安上前一看,果真紙張陳舊泛黃,,原來是大將軍的手筆,。想起大將軍,不免又要心里酸澀,,便先轉(zhuǎn)身退回到書案外側(cè)去,,掩一掩情緒,“臣如何不慌張,?陛下大手一揮,,聽聞內(nèi)藏司便出去三十萬銀絹,若再生戰(zhàn)事,,府庫無銀錢使,,陛下只好將臣等年輕漂亮一些的發(fā)買了好湊銀錢?!?p> 官家聽了也不生氣,,直等揮手退下近前伺候的人后,才不禁道:“又渾說,,我不過拿了三十萬銀錢使,,又不是不還了?等計司寬裕了立時還你家,?!?p> 是安勾起一邊唇角,假笑道:“等計司寬裕,?陛下自己可信,?我王爺怕也不急著這三十萬,陛下先將前頭欠的還了給王爺罷,!”
官家哈哈大笑著,,兩邊的臉頰一下紅潤起來,是安還只板著臉上前道:“誰不知道陛下大方,?凡是計司欠錢,,每每蠲免,便只內(nèi)藏司的銀錢易得,?如今陛下去問問朝廷上下,,看有誰不知從內(nèi)藏司借錢是不用還的?”
官家放下手里的圖紙,,一屁股坐進椅子里,,拍著扶手朝是安笑道:“如今也未叫你執(zhí)印,便如此小氣,倘若來日你王爺叫你執(zhí)印去,,朕如何還能使得上錢,?”又探著身子朝是安逗道,“莫不是王府克扣了你的吃穿用度,?竟叫你學(xué)的這般小氣,?”
是安走上前去替他捏肩膀,勾著笑臉,,眼睛卻落在書案的一方端硯上,,回他道:“官家可別誣了王爺,是我自小從官家這里學(xué)的,。官家富有天下,,卻多一碗羊肉羹也不吃,多兩件衣裳也不做,,便看看這茶碗,,也不知用了多少時間,咱們這東京城里,,論小氣啊,,官家最能排到前頭?!?p> “哼,,你跟朕學(xué)的?”官家偏了頭來不信道:“你素日錦帽貂裘的招搖過市,,打量朕不知道呢,?便只是朕要用錢時,平白替你王爺生出這小氣樣子來罷了,?!?p> 是安立刻辯道:“我素日穿戴好些,還不是為了給官家撐面子,?外頭四方使節(jié),、千萬百姓看著呢,誰不知道我是官家和王爺愛重之人,,若寒酸的給人瞧著,,不曉事的或以為咱們的日子不好過了呢!”
轉(zhuǎn)臉又諂媚道:“再說了,,憑我的銀俸也夠使了,,我又不養(yǎng)家糊口的,最終啊,,還是要謝官家肯多偏疼我呢!”
官家見她一副可愛模樣,無奈道:“唉,!我也說不過你,,不過你素日也不要太無章法了,我同王爺?shù)哪樈o你丟了也便丟了,,可公亮最是知禮守矩之人,,你沖撞了大相公,他面上要不好過,?!?p> 是安捏肩的手一下松了,轉(zhuǎn)身先將狄青畫的軍事圖卷起來放到一邊,,佯裝生氣道:“又告我狀了,?同曾公有何干系,誰不知道他不過是個掛名先生,?治不過我便去問曾公的不是,,他們書讀傻了,便不講半分道理了,?”
官家見她嘟著嘴生氣,,笑道:“你如今還生上氣了,誰告你狀了,?如今你動輒拿出太宗寶劍,,誰敢告你的狀?你再別冤了旁人,,都是……”他一時不妨差點說漏了嘴,,趕緊坐下假裝要飲茶。
“是什么,?”是安見他有遲疑,,思索間眼睛的余光瞥見大殿外殿前禁軍的身影,靈光一閃,,驚道,,“必是如此!臣知道了,,陛下居然叫皇城司看著臣,!”
官家不曾想被她識破地這樣快,趕忙哄她,,“你看你,,怎么能說是看著?只是怕你有閃失,,叫他們多留意護著你而已,,便說你上次同人打架傷著了,,就是禁軍去的晚了,下一次禁軍早點到了,,誰還敢傷你,?是不是?”
是安卻是真氣急,,道:“官家還專門派了人看著,?皇城司所轄事何等機密重要,臣是什么軍情重事,?不過京中一個閑散無用,,最是紈绔有名之人,竟勞動皇城司出來,,官家也能做的出來,?如今朝臣已經(jīng)對皇城司有諸多不滿了,若給他們知道了,,官家是嫌案頭的上書札子不夠多嗎,?”
官家這時反應(yīng)過來:“你不是怪朕叫皇城司探看你?”
是安氣鼓鼓地:“保護臣的方式多了,,再不成便叫王府多派些親衛(wèi),,或者臣便不出門、少出門都可......“一番話還未說完,,卻見官家臉上一片欣慰愛惜神色,,方又醒悟道:“哦~官家是說這個,這有什么,?皇城司不就是探看軍情民務(wù),、監(jiān)察百官的嗎?臣有爵位在身,,自是再探看行列......”
說著說著,,又覺得不對,“也不對??!不是,臣縱有爵位,,又無差遣,,也沒有親從,只是同大將軍親密些,,皇城司探查百官一并監(jiān)看便好了,,何必專門勞動察子,如此,,還是官家不夠謹慎,,平白的又給人拿捏錯處,,到時候咱倆個要一并挨說!”
官家看她蹙著眉自說自話果真少年氣十足,,心下不免松快,,便握了她的兩肩解釋:“并不曾專派了人去看你,只說叫他們見著你要多加注意,,千萬保你無虞?!?p> 是安還是蹙著眉:“既是官家吩咐,,皇城司必然不敢輕視,也便是叫人??粗剂?,指不定他們派了人隨時守在王府外頭,專跟著臣施加保護呢,!”
官家伸手想抹平她的眉頭,,“你若安然待在府里,朕能如此不放心,?你知道朕如何著緊你了……”又有些嘆氣道,,“狄卿已經(jīng)離開東京,他必也不能放心你,,無事成日出去不是同小民爭斗,,就是不給百官好臉色瞧,鬧出好大不中聽的名聲來,,你母親的表章送上來,,朕和圣人都不知如何回復(fù),像是端的教壞了別人子弟,,你也放眼宗室子弟瞧瞧,,哪個同你一樣鎮(zhèn)日在外頭胡混,也不好好念書,!”
是安聽他好一頓說辭,,想分辨又聽他提起狄青,狄青又囑她叫她不要使官家為難,,只好咽下這口氣,,委下氣焰,“那我乖些,,日后再不同人爭執(zhí)了,,遇上那些腐儒,也都讓開路去,,叫官家安心,?!?p> 官家看她居然不爭辯了,有些狐疑:“那你不為著漢臣怪爹爹,?”
是安扶了他坐下,,反替他捏肩道:“官家記得臣九歲時偷偷跑出開封府去追大將軍嗎?”
官家笑著微微點頭,。
是安跟著笑憶道:“剛出開封府,,便被曾公和王爺抓住了。王爺揪著我要送回來,,曾公看我不愿意,,就請旨帶我南下。在賓州見到大將軍那日,,正巧碰上官家的天使,,官家記得派天使去做什么嗎?”
官家也回憶道:“出征前仿佛是韓絳,,說‘武人不宜專任’,,但朕同龐太師都覺得‘號令不專,不如不遣’,,所以~是在他南下之后又著人叫他放心統(tǒng)制征南戰(zhàn)事,?”
是安搖頭道:“是官家派天使來訓(xùn)誡?!?p> “訓(xùn)誡,?”
“是啊,!官家說‘狄青素有威名,,叛軍一定會很怕他的到來,擔(dān)任左右傳令的人,,一定得是親信不可,,就算飲食起居的時候,也要隨時防備有突然襲擊的發(fā)動’”,,是安一板一眼,,學(xué)著官家擔(dān)憂著急的樣子。
仁宗笑道:“是朕說的話,?!?p> 便是那日傍晚,小小的程是安站在曾公身后,,獵獵軍陣中,,諸將跪伏在地,都以為北方風(fēng)塵仆仆的來使是有什么極為重要的旨意,,卻只是帶來了天子的殷殷關(guān)懷,。后來,,她和曾公跟隨天使北上回京,最終也沒能親眼見到狄青夜襲昆侖關(guān),,攻下邕州城,。
沒看到也有沒看到的好處,譬如說,,沒看到大將軍英姿勃發(fā),,卻見到了官家如何同百官周旋,甚至用“不講理”和“耍賴”來為大將軍爭取最能匹配他功勞的恩賞,。
在她目前短暫又小小的人生瞬間中,,官家陰著臉給大將軍爭取賞賜的樣子,大概是最能令人感到舒心喜悅的一刻了,,她后來一路小跑著將這個消息帶回后宮去,她們一起努力忍住歡悅的笑意,,把胸腔都憋得發(fā)著疼,。
又想到她了,是安的淚意來的不可避免,。
她趕緊俯下身子,,將下巴抵到仁宗的肩上,強笑著安慰他:“本朝能以武將得登樞密使位者,,能有幾人,?陛下恩深如此,大將軍無以為報呢,!”
官家也紅了眼眶,,良久才說道:“朕近日想起往事,總覺得也許當(dāng)年錯了,,若當(dāng)年不曾......今日他也不會受這些非議委屈,,落得這樣去處......”
是安曲了身子,跪到官家身側(cè)來,,開解道:“大將軍所為難者,,無非是看著官家為他同百官爭執(zhí)而已,如今情勢艱難,,大將軍離京未嘗不是好事,,官家切勿多思多慮,況官家這樣為臣下思慮籌謀,,即使是我,,也會感恩戴德?!?p> 官家苦笑道:“唉,,朕平生也沒幾件事情能做的主來,,仿佛這一生都在同他們纏斗,還每每都敗下陣來,?!?p> 是安聽了此語,知道官家同她一樣,,又想起舊人來,,忙伸手去拭他的淚:“這都是官家體仁寬厚,來日方長,。我母親也是四十歲才有的我,,官家春秋正盛,娘娘們也都年輕,,來日一定可以誕下皇子,,我看今日情景同先帝在時也沒有什么不同,官家如今不是穩(wěn)穩(wěn)地坐在這里,?都是那些老先生們自己杞人憂天罷了,!”
官家長嘆一口氣后,拍了拍她的手,,“唉,!朕年紀大了,同他們也分辯不起了,,左不過是為了這江山好,。”
是安看向幾案上堆放的札子,,對啊,,都是為了這江山好。
官家又吁出一口氣,,伸手探向被是安卷起的軍事圖,,“狄卿豈止忠臣啊,!”
“朕每次看到他臉上那塊黑疤,,都感念他對朕的赤心純純。朕以前怕旁的人看輕他,,就讓他把那黑疤祛除了,,可你猜他如何說?”
“臣想......“是安抬頭道:“大將軍一定說,,他要留著給人看,,好叫別人知道陛下的提拔恩賞是不看人門戶的。”
官家點了點頭,,神色和煦,,想起狄青當(dāng)年以手指面的樣子。
“陛下以功擢臣,,不問門地,,臣所以有今日,由此涅耳,,臣愿留以勸軍中,,不敢奉詔”。
他當(dāng)年請旨南征時,,也是這樣拱手對他說:“臣起行伍,,非戰(zhàn)伐無以報國。愿得蕃落騎數(shù)百,,益以禁兵,,羈賊首致闕下?!?p> 那日文彥博說“太祖豈非周世宗忠臣,?但得軍情,所以有陳橋之變”,,文彥博沒有錯。
是安的頭枕在官家座椅的扶手上,,他便正好伸了手去撫是安腦后束著的頭發(fā),。
因為文彥博沒有錯,所以他只能將那些札子留中不發(fā),,歐陽修說“以消未萌之患”,,他也找不到理由去反駁,只能反復(fù)說“狄青不會,、狄青不可能,、狄青是忠臣?!?p> 所以他最終留不住狄青,,想來也會同意他們“建儲”的奉告吧!
一滴眼淚砸在是安束發(fā)的箍上,,又滑進她濃密的頭發(fā)里,。
是安耳邊聽到官家嘴里發(fā)出的輕輕的聲音,好像在叫她的名字,。
“是安~是安~”要如何才能是安?。浚?p> 是安也有一行眼淚滲出來,,從眼角流出,,順著扶手滾進官家赭色的袍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