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時令也有著姍姍可愛的玩心,,周而復始的忽雨忽歇一面叫周惟民感到疲乏,,一面卻一丁半點也未攪擾若愚和月兒無休止的竊竊私語,。
周惟民知道自己有些多余,,又一貫以冷面示人,恐怕只要有他在側(cè)就會破壞他們意興正濃的對話,,索性故意拖沓了一兩步,,若即若離地成了他們的小尾巴。
想想一晃竟然十幾年了,,當初還是襁褓中幼貓一般大小的若愚,,而今也挺拔了,并且大有踩他幾公分的勢頭,。這些年,,他們時不時地北上南下,雖名曰為求民主而奔走呼號,,實則也是居無定所,,飄零無依。他一個毛手男人自然心也不細,,只一味把若愚拴在褲頭上,,不分場合地帶著他,叫他小小年紀就耳濡目染了這些革命分子的言行舉止,,故而有別于其他孩子的無憂無慮,,若愚的憂國憂民之心不亞于惟民,他接受的,,幾乎是一種拔苗助長式的革命洗禮,,無怪乎天真單純的宋月兒能對他產(chǎn)生別樣的吸引力。
“你爸爸就這樣不管你們了,,你會恨他嗎,?”
月兒沉默著搖搖頭。
”算了,,你就當沒有他這個爸爸,。“若愚大概打算寬慰月兒,,脫口之后方覺有些變味,,故又匆匆改口道,“反正我也沒有爸媽,,照樣也能每天過得開開心心,。”
月兒彎目,,朝他嫣然莞爾,,“你有個那么疼你的舅舅當然能開心咯,可是我除了妹妹,,已經(jīng)一無所有了,。”
“就我那個舅舅,,你也不是沒看見,,臉板起來都能撞死蒼蠅了?!比粲薰蕿橄訔壍孛硷w色舞道,,又附耳月兒低低私語,“你要是喜歡我就送給你,,省得他總管著我,。”
月兒忍俊不禁,。而周惟民竟然眼尖耳長,,冷不丁地啟齒問道,“若愚,,你又偷偷地說我什么壞話了,?”
若愚一驚,回顧著周惟民,,皺成倒川的雙眉大概也能夾死蒼蠅了,,“舅舅,,你怎么又偷聽別人說話了?還說自己是人權(quán)捍衛(wèi)者,,這種臭毛病什么時候能改一改,?”
周惟民依然慢條斯理地踱步,亦如他舉重若輕的口舌,,“你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要是我不管你了,才有你哭的時候,?!?p> 若愚不再回話,但沖月兒吐了吐舌頭,。
“你和你舅舅真像,。”月兒不禁感嘆,。
“有嗎,?”
若愚和惟民如出一轍的反詰叫月兒愈加篤定地點了點頭。
迷離煙雨斷斷續(xù)續(xù),,卻也是混淆天色的魔術(shù)師,。東方尚白,虛晃之月卻已然扶搖中升,。一路雖有隱隱歡言沖緩了時光,,他們也漸漸乏了。若愚一眼望見了前方的投宿旅店,,因此提議道,,“舅舅,我們是不是先住下,,明天再走吧,。”
周惟民不置與否,,但且拾步去向旅店,,若愚和月兒亦形影不離。雨勢疏微,,沾染于發(fā)絲上的水珠顯得珊珊可愛,。步入店內(nèi)時,若愚替月兒撣了撣發(fā)尾的雨粒,,他一個順理成章的舉手之勞卻羞得月兒紅了臉,,閃躲不及。
周惟民靜靜旁觀著兩個孩子,,忽而忍俊不禁,,被若愚驚覺,,“舅舅,你笑什么,?!?p> “沒什么,,就是今天我才發(fā)現(xiàn),,我家小愚竟然是個紳士?!?p> ”紳士是什么,?“月兒疑惑地望著他們,接踵問,。
周惟民也就一五一十地答,,”紳士是個外來語,因為西方國家提倡男女平等,,所以紳士就用來指那些謙讓女性,,照顧女性的男性?!?p> 月兒模棱兩可地點了點頭,,細聲嘟噥,“難怪你說若愚哥哥是個紳士,?!?p> “好了,舅舅,,邊吃邊說吧,,我都快餓死了?!?p> 三人照例要了三碗面,,若愚和月兒比肩并坐,周惟民則居于他們對側(cè),。無聲的幾口面湯下咽之后,,周惟民停箸一頓,口吻恬淡地說,,“前面就是周莊鎮(zhèn)了,,我和小愚明天要到上海搭火車去廣州,還有一段路程就不送你了,,月兒,,你一個人能不能照顧好自己?”
杜若愚大驚失色,,先聲奪人地問,,“舅舅,,我們不是說好把月兒送到周莊鎮(zhèn)再分開的嗎?為什么又出爾反爾了,?”
“小愚,,你要知道我們南下的行程是早就定好了的,不能隨著你的性子說改就改,?!?p> “沒關(guān)系,我可以照顧自己,,再加上一個妹妹也沒關(guān)系,。”月兒綿聲說,,目愣愣地直盯著空了一半的面碗,,有意掩飾著自己的手足無措,“你們千萬不要因為我耽誤了大事情,?!?p> 周惟民嘆了口氣,“月兒,,你除了妹妹,,還有什么親人在世嗎?”
“沒了,?!叭粲拶€氣地爭先回道。
月兒則細語喃喃,,“還有,,外公和舅舅?!?p> 周惟民無意顧及若愚高唱的反調(diào),,只兀自說道,”月兒,,不是我鐵石心腸,,只是你跟著我們確實不太合適,我給你的建議是,,找到你的妹妹以后,,你們兩個回去投奔你們的外公或者舅舅,畢竟是血緣至親,,他們不會不管你們的,。“
“可是,月兒的外公他……”
“若愚哥哥,,沒關(guān)系,,我知道自己該怎么做了?!霸聝簻仨樀貏褡璧?。
杜若愚也就不再力爭,只是一直也怏怏不悅,,竟是早早就躲入客房,,卷入被窩,不與周惟民搭話,,沾上枕頭后,,不一會就睡熟了。
周惟民素知若愚的性子,,涵養(yǎng)是有的,不至于哭號吵鬧,,但畢竟是個孩子,,喜怒藏得不深,拗得不久,,或許明早他們悄悄地走,,沒有依依不舍的話別,能叫他早一些忘卻曾經(jīng)遇見的女孩,。
打定了主意以后,,周惟民也脫去了外褲,單單穿著一件白色上衣,,又掀開被子一角,,獨倚床頭。他點上了一根煙,,在吞云吐霧之前用被子替一旁的若愚輕輕掩上了口鼻,。
月缺而明,外面飄曳了一整日的綿雨也緩緩而慢慢地收尾了,。周惟民燃盡了一支煙,,只把煙屁股摁滅濕漉的窗臺上,隨后倦意襲來,,他接踵蜷縮入被窩,,未幾,輕鼾漸起,。
寂靜深沉的夜忽然奏響了“沙沙”的腳步聲,,一道黑影鬼鬼祟祟地溜下了床,輾轉(zhuǎn)靠向門邊,小心翼翼開了門,,又小心翼翼側(cè)身滑出,,然后提至心尖的一口氣安然下落。
若愚背靠著門歇了歇,,又緩緩放下了手中抵拎的鞋,,把腳鉆進去,怡然自若地在走廊上靜靜走著,,直到遇見轉(zhuǎn)角折過去,,他在一間房門前停下,揚手叩了叩門,。
門的另一側(cè)是宋月兒,,“呼啦”拽門時,她還揉著惺忪睡眼,,“若愚哥哥,!”見了杜若愚,月兒瞬時醒了大半,,匆匆側(cè)身一讓,,又順口問,“你怎么來了,?”
杜若愚啟齒一笑,,像是詭計得逞一般。他落落大方地入了門來,,一屁股在床上坐下,,又招手示意月兒同坐。
“舅舅說,,明天我們就要去上海,,你又要去找妹妹,看來不得不分開了,。你還想不想和我們一起,?“
月兒低眉低眼地暗暗點點頭,“想也沒辦法,,你舅舅不會同意的,。”
杜若愚轉(zhuǎn)眸睇了一眼楚楚自憐的月兒,,故意拉長了語調(diào),,“舅舅嘛,確實是個頑固分子,,有機會要好好改造,,不過,,他現(xiàn)在不同意,不代表以后也不同意,?!?p> 月兒聽出了他的話外余音,抬眸和他互望,,問,,“什么意思?”
“你識字嗎,?”若愚以問代答,。
“嗯?!痹聝簯?yīng)諾,,雙目牢牢盯著若愚,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又莫名地安心,。
“有紙嗎?”若愚依然賣著關(guān)子,,接踵又問,。
這回月兒只能搖搖頭。若愚提溜著眼珠子四下瞅瞅,,最后依然把目光停落在月兒身上,“就寫在你的衣服里面吧,,這樣你隨身穿著,,也不容易丟?!?p> “我的衣服,?”月兒警惕地摁住了胸口,赤裸裸的驚恐眼色灑向若愚,,“若愚哥哥,,你要干什么?”
大大咧咧的杜若愚方才意識到一個女孩近乎本能的敏感,,他恍然如悟地結(jié)舌道,,“呃…你,你躲到被窩里去吧,,你放心,,我不會偷看的,我,,我以人格發(fā)誓,。”
月兒果不其然迅捷地用張開的被子裹住自己,只拉開了一道縫隙,,鉆出了腦袋,,接著,她的長袖白布衫顫顫巍巍地遞向了杜若愚的手邊,。
氣氛竟然有些奇怪的凝重,,若愚大概察覺到自己思慮不周,想來又已經(jīng)進退維谷,,只好掏出鋼筆,,低頭潦潦草草地在衣服內(nèi)襟上寫下一行小字,然后僵硬著脖子定在原處,,只把手臂朝后一抻,,“快把衣服穿上吧,我已經(jīng)把地址寫在你的衣領(lǐng)下面了,,你一低頭就能看見,。”
衣服很快就從若愚手中抽離了去,,須臾之后,,月兒的聲音微弱地傳來,“我穿好了,?!倍湃粲捱@才回眸,然后兩個窘迫得不知所以的人面面相覷,,一笑而泯,。
“你低頭看看?!?p> 月兒聞言而顧,,不禁喃喃念出了聲,“廣州惠愛東路43號濟生堂藥鋪,?!?p> “這是我和舅舅要去的地方?!比粲抟徽Z解惑,,說,“等你找到了妹妹,,你就帶著妹妹到這個地方來找我們,,舅舅其實是口硬心軟,只要你們來了,,我保證他不會趕你們走,?!?p> 月兒點點頭,接著又結(jié)上愁眉,,“可是廣州這么遠,,我們要怎么去?”
“和我們一樣,,去上海坐火車,,你知道火車嗎?”
“就是那種鐵皮的長家伙嗎,?我好像見過一次,。”
若愚破口嬉言,,“對,,就是那種長家伙,你帶著妹妹去窗口買票就能上車了,,到了廣州以后叫一個黃包車,,他們路熟,哪兒都知道,,這樣你們就不會迷路了,。”
月兒似懂非懂地道了聲,,“好,。”看著若愚與之彈冠相慶的頑態(tài),,不免又道,,“謝謝你,若愚哥哥,。”
“謝什么,,”若愚脫口而出,,一時望及手中攥著的鋼筆,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把塞進月兒手心里,,“這支鋼筆送給你,如果到了濟生堂他們不讓你進去,,你就托他們把這支筆給我,,我就知道是你來了,我會出來接你,?!?p> 月兒垂眸細細端詳著手中的鋼筆,,朔月的光圈落在筆帽上,描出其上縝密細微的刻畫,,清晰可辨是‘杜若愚’三個字,。
若愚亦從旁看著,搔了搔頭,,“這是我刻上去的,,就是有點丑?!?p> “才不會,。”月兒如獲至寶,,細心入微地把鋼筆貼身藏著,,然后朝若愚伸出小拇指,“若愚哥哥,,你一定會等我的吧?我們拉鉤,。”
“嗯,,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誰變誰是小狗……“
翌日,,窗口的初升之日親吻月兒的眼睛時,,她才迷糊著睜了睜眼,懶洋洋的一個側(cè)身,,她于囫圇中瞥見了床頭臉邊疊放著的十幾個銀元和銀元下砸放著的白紙黑字,。她的睡意旋即一驚而散,只一骨碌兒爬起,,屈膝挪向窗臺極目眺望,,其下一大一小的兩道影子漸行漸遠,被茫茫日照吞噬,。她嘆了口氣,,收身下滑,靜靜地用下巴戳著膝蓋骨,,若有幽思,。
未幾之后,她方才想到他們的留字,,故而又轉(zhuǎn)眸去尋,,接著自銀元底端一抽而出,瀏覽道,,“月兒,,我和若愚先走了,,希望你早日找到妹妹,并且和家人團聚,。我們給你留了十二塊銀元,,雖然不多,但也是我們身上僅有的現(xiàn)錢了,。好好照顧自己,。周惟民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