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的手已經(jīng)不抖了,仍是死死地扣著刀奴,。
她可以允許自己怕一會兒,,但只能一會兒。
她比誰都清楚,,人再怕,,總還是要先冷靜地想對策的,否則,,像她這種從不會有這么好命等著別人來救的人,,十條八條命也是不夠用的。
荼蘼并沒有再問下去,,而是對旁邊的人說道,,“家法拿來?!?p> 家法,,顧名思義,就是給不守規(guī)矩的自己人,,上的刑罰,。
三更天酒館的家法,大家心照不宣,,就是那根經(jīng)常把張子虛倒吊在大門口的麻繩,。
這條麻繩放在哪,謝烏有是最輕車熟路的,。
因為每次家法張子虛的時候,,最開心的永遠是他。
可此時最積極奉上家法的人,,卻是經(jīng)常享用此物的張子虛,。
張子虛知道,掌柜的摳門,,就連這一根麻繩,,都是用壞了再買,,買了才用。
整個酒館,,只此一條。
僅限內(nèi)供,,杜絕外用,。
現(xiàn)在拿它捆了這個不請自來的人,那這幾天可就捆不著他了,,他自是比誰都要高興些,。
如果可以,他倒是希望這個刀奴能夠一直留在酒館里,。
“把他給我丟到廚房里,。”
綁實了人,,她的手總算是解放出來,。
“廚房?”
廚房是胡閻的地盤,,什么東西進來,,什么東西出去,當然得歸他管,。
“嗷喲,,好不容易抓著個練家子嘞,他身上的精瘦肉可比從前那些個五花膘好太多,,舌頭耳朵割下來撒點鹽腌了今晚下酒,,腱子嘛當然得風干去做臘肉,里脊太柴我不喜歡,,就剔下來扔出去喂狗吧,。”
“對對對,?!?p> 張子虛隨聲附和著,用胳膊肘懟了懟身旁的胡閻,,
“記得扒皮前先用開水燙一下啊,,這樣才能把皮剝干凈,我最討厭吃到毛都沒摘干凈的肉皮,?!?p> 胡閻看了看他們倆,又看了看自己的刀,,有些遲疑,。
他這剝皮剔骨的手藝在牛身上已經(jīng)輕車熟路,,可是放在人身上畢竟還沒有嘗試過,萬一這次弄砸了,,豈非辜負了掌柜的一番信任,?
“誒,等等……”
荼蘼好像想起來什么重要的事情,,又走到賬臺旁邊,,對著謝烏有比劃了個手勢。
謝烏有拿著鑰匙戰(zhàn)戰(zhàn)巍巍打開了一個上了鎖的小抽屜,,抽屜里放著大大小小幾十種藥包藥瓶,,每一種都各不相同。
對付不同的人,,當然得用不同的藥,。
謝烏有還沒有決定要取哪一種,荼蘼就徑直把手伸進去,,拿出了一袋大紅紙包的藥粉,。
謝烏有張大了嘴巴,又咽了口唾沫,,有些猶豫地看了看趴在地上的人,,又看了看她,“真的要用這個么,?”
荼蘼點點頭,,不說什么話。
謝烏有也跟著點了點頭,,卻沒有伸手去接,,而是推了推身旁的張子虛,“死長蟲,?!?p> “掌柜的,隨便問問就得了,,要這么霸道的么,?”他當然也知道,這里面裝的是什么,。
荼蘼點了點頭,,一本正經(jīng)地答道,“你知不知道,,獵物臨死前的心情不同,,肉質(zhì)嘗起來也是不一樣的?”
“有……有什么不一樣,?”
“受驚嚇而死的呢,,肉味會發(fā)酸,,死前怒氣沖天的,就會偏咸,,抑郁而終的呢,,肉味會發(fā)苦,含笑而終的,,嘗起來自然會有點甜,。”
“真的假的,?”
“那可不,所以有個養(yǎng)豬的人啊,,每天去廟里念佛學經(jīng),,回來再將經(jīng)書誦與豬聽,據(jù)說是開慧了的豬,,肉質(zhì)更加鮮嫩可口,。”
“念經(jīng)還吃豬肉,,吃人家的肉還得逼著人家聽經(jīng),,能干的出這種勾當?shù)模它S金屋我還真想不出來會有其他人,?!?p> “不?!敝x烏有在一邊拈著自己的小胡子,,“他這叫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p> “烏有,知而行止,,不知不言,。別學外面那些人,一知半解的就敢去胡說八道了,?!?p> 如果是別的話,她倒是無所謂聽過就罷,,可是有些人在她心里,,是不能被別人戲言的。
“張獻忠攻渝州,,非要逼迫廟里的和尚吃肉,。
破山和尚說,,只要你攻城后不屠城,我就吃,。
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
這句話,,是他邊破戒時邊說的,。
開齋破戒,將必打入畜道及惡鬼,,受無量苦,。
可是他為救人而開齋破戒,不懼落入惡道受苦,。
他食酒肉,,并非為了滿足自己的食色之性,而是為了拯救天下蒼生,。
反觀黃金屋,,就他也配?”
“倒是我抬舉了他,?!敝x烏有識趣地搖了搖頭,“不過你說的那個肉質(zhì)口感的變化,,到底是真是假,?”
“那當然了,你知不知道有一種叫做手打肉丸的美食,,把肉去筋,,再拿小錘一錘一錘地反復敲打,最后變成肉醬搓成丸子反而會更加地筋道,?”
“這個我知道,,可是這個藥……是不是有點……太……”
“這個藥吃下去,會讓人感覺有一股暖流涌向全身,,心跳加快,,血脈賁張。要知道,,在極度興奮的狀態(tài)下死去的獵物,,肉質(zhì)才最鮮嫩可口,連淀粉都不用加的,?!?p> “哈哈哈哈哈……”
張子虛突然仰天大笑了起來,
“掌柜的啊掌柜的,,你這信口開河的本事倒是越來越逼真了,,若不是我知道你是什么樣的人,,還真的是會信的?!?p> 他知道她是什么樣的人,,不管她的話再狠再絕,絕不殺人,,卻仍是她一輩子都不能越界的規(guī)矩,。
所以他自然知道,這一桌子的美味,,不過也是逞口舌之快罷了,。
“得,我算是知道了,,你就是專業(yè)拆臺的,。”荼蘼嘆了一口氣,,又看向了手中的那包藥,“至少這藥性是真的,,人的骨頭酥了,,骨氣也就軟了,話,,就好問了不是,?”
張子虛聽得連連點頭,又滿臉堆笑道,,“其實壓根用不上這玩意,,只要掌柜的你一拳過去,天底下就沒有解決不了的麻煩,,你看那雷澤一刀,,連胡閻的刀都能給劈嘍,咱掌柜的怎么說,,徒手,,把雷澤給掰碎了,就這絕活,,天底下你認第二,,就絕沒人敢再認第一?!?p> “呸,,你還真當老子是鐵打的啊,?”
“難道不是,?”
荼蘼伸出手去,,從袖中摸出一塊似石非石,似鋼非鋼的薄片,,“雷澤向來自恃是天底下最堅最利的刀,,可是剛極易折,在碰到比它更硬的東西時,,不斷也難,。”
張子虛從她手中拿起了這塊硬片,,“我嘞個乖乖,,這樣的好東西,你是打哪兒弄來的,?”
“你沒有事,?”
“什么事?”張子虛被問的一頭霧水,。
“沒什么,,上次充公了你討債人的刀,不是允諾賠你一個好玩意,?”
“這是給我的,?”
“現(xiàn)在不行?!?p> 荼蘼說著,,又將東西拿了回去,揣了起來,,
“成鋼百煉,,無以琢,不成器,,等鍛好的吧,。”
“掌柜的,,你的傷不打緊了吧,?”
雖然有這樣一塊無堅不摧的鋼片,可是她的手好像還是被刀割傷了,。
張子虛好像才想起來,,畢竟在他心里,對付刀奴這樣的人,,掌柜的是不至于受傷的,。
“不打緊?要不是為了救你這小兔崽子,老子至于挨他一刀,?”
她一想起剛剛進門時的場景就一肚子氣,,謝烏有都知道得靜候時機再出手,可是他,,這些年真是白教了,,
“你當自己是什么東西,沒頭沒腦的就往上沖,?!?p> “沒辦法,那砍的可是胡閻啊,?!?p> 張子虛回得理直氣壯,好像從不認為他有什么錯,。
荼蘼輕笑了一聲,,轉(zhuǎn)而看向了胡閻,“喏,,子虛都肯為你去死了,,你怎么說?”
“……”
胡閻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張子虛,。
他向來很少說話,尤其是遇到這種問題,,他實在不知道要怎么去回答,。
好像不管說什么,,都太膩歪了,。
“好歹一句謝謝都不說,也太不夠意思了,?!睆堊犹摽吭趬吷希鲱^兀自嗟嘆,,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你懂什么,,他不說話,,就是默認了的意思?!?p> 他什么都不說,,也只有荼蘼知道。
聽到這樣的話,張子虛又莫名的開心起來,,攬著胡閻的膀子說著些不著邊際的話,。
他的情緒永遠比想法變化得快,可以因為一句話生氣,,也可以因為一句話開心,。
這當然也是荼蘼愿意一直把他留在身邊的原因,雖然同是從泥沼中爬出來的,,他卻還是能干凈得像個孩子,。
荼蘼沒再理會拉扯喧鬧的那兩個人,而是走到賬臺旁,,看著謝烏有,。
她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似喜非喜,,似憂非憂,。
就好像面前的這個人根本就沒有穿衣服,她要把他全部看透一樣,。
她盯著他時,,他也同樣在盯著她。
兩個人同樣都有疑問,,同樣也在等著對方回答,。
“那個銅板,是你扔的,?”
她說的哪個銅板,,他當然知道,他當然也記得掌柜的警告過他不許再亂扔銅板,。
他趕忙從賬臺后面跑出去,,邊跑邊喊,“掌柜的你放心,,我馬上去找,,保證一個子兒都不會丟!”
“你明明知道我根本用不著別人幫忙,,為什么還要出手扔出那個銅板,?”
謝烏有背對著她,突然站住了身,,一動不動,,就像是一把刀突然懸在了他的頭頂上。
他也想了許久,,雙目微合,,“我也不知道,。”
荼蘼聽到這樣的回答,,卻松了一口氣,,有些欣慰地笑了,“上次我讓你去辦的那件事,,不用很著急,。”
“你是說鬼……”謝烏有回過了頭,,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荼蘼做了一個噓的手勢,不讓他繼續(xù)說下去,,因為這里,,只有他知道別人要做的事,卻沒有人知道他要做的事,。
謝烏有點了點頭,,他也松了一口氣,畢竟殺鬼見愁,,是一件比殺刀奴還要棘手的事,,能拖一拖,也是好的,。
被問完了,,就該他問了。
謝烏有同樣上上下下將她看了十幾遍,,臉上卻露出一絲狡黠的笑容,,“掌柜的,你這是從哪兒過的夜,?”
“?。俊?p> 荼蘼被他問得一怔,,突然覺得腦中嗡的一聲炸開,。
“我還在想,,你明明是出去找胡閻的,,怎么胡閻都回來了,你卻一夜未歸呢,?”
他看著她的目光最后匯于一處,,那根外襟右衽上系著的蝴蝶結(jié)扣,編織的雙尾留出的尺寸好像與昨夜出去的時候不大一樣,。
衣服只是脫了又穿了,,人只是走了又回了。
謝烏有輕輕捋著自己的小胡子,他得意的時候,,總是不由得便做起來這個熟悉的動作,。
“老子愛去哪去哪,管著么你,?!?p> 荼蘼的語氣突然變得很奇怪,從前不管別人說什么樣的話,,她向來都能接得住,,可這一次,她卻逃開了,。
她不再看他,,而是把頭轉(zhuǎn)到了另一邊。
她不想說,,是因為她不能說,。
她從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會在剛剛睜眼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個陌生人的床上。
這對她來說,,無疑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這風雨飄搖的十年來,她從沒有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她要時刻保持警惕,,每次最多不過兩個時辰,就立馬會從睡夢中驚醒,。
每天夜里醒了睡,,睡了醒,反反復復,,不敢有片刻松懈,。
因為她知道,睡得太死了,,人也就死了,。
可是這一次,她居然會在一個陌生人的床上,,一覺睡到了大天亮,。
昨夜她只說要走了,可不知怎的,,聽到一陣簫聲,,竟莫名睡去了,。
醒來后,連看都沒有看屋子里是不是還有人在,,就匆匆地翻了窗子跑了回來,,恰好碰到了店里的事情。
這是她在永安巷混了這么久,,頭一回著了別人的道兒,,說出去,丟人,。
“子虛,。”
荼蘼轉(zhuǎn)眼的時候,,就瞧見了張子虛和胡閻正把刀奴往后院去搬,,可是看到他腰間掛著的東西時,又忽的叫住了他,,
“你還拿著那把破刀做什么,?”
張子虛摸了摸腰間的雷澤,有些得意地笑了笑,,“好歹是天下第一刀,,斷了也是天下第一斷刀,拿著裝裝樣子唬人總是可以的,?!?p> “去他娘的天下第一刀,全是狗屁,!”
荼蘼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那把斷刀,
“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江湖上這些招搖撞騙的鬼把式,也虧得他們敢說,,你們敢信,。”
“連雷澤都不算第一刀,,那什么才算,?”
四雙眼睛齊刷刷地看向了荼蘼,包括刀奴在內(nèi),。
這個笑話,,一點也不好笑,。
“你們知不知道,,這世上,,有一個喚作刀劍冢的地方?!?p> “你是說,,絕頂峰下,白骨墓上,?”
謝烏有不由得脫口而出,,他聽說過,但沒去過,。
酆都鬼城,,怨靈齊聚。
這世上沒有幾人真正去過,,只是聽說,,他們以生靈鑄劍,活人作祭,,白骨成堆,,冤魂四散。
那里是鑄器師的天堂,,也是人間的地獄,。
每個鑄器師一生,至少會鑄出數(shù)十把名器,,而鬼城酆都,,匯聚了十幾個在江湖數(shù)得上名號的鑄器師,世世代代,。
他們?nèi)找瑰N擊敲打,,永不停歇,只為了鑄出天下無雙的兵刃,。
十年成一劍,,而鑄器師又能有幾個十年?
“那有誰鑄出天下第一刀了,?”
張子虛并不知道那是個什么樣的地方,,也不知道刀劍都是如何鑄出來的,他只想知道,,誰的刀更好,。
荼蘼闔了闔眼,緊緊攥著手中那個鐵片,。
她不知道自己接下這單生意,,到底是對是錯。
可這世上,,又有幾人能夠拒絕得了親睹名刀出世的誘惑,?
“我只知道,,蕭夫人一出,天下無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