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娘子,且隨我入殿陛見,,天子和太后正在里面等候著呢,。其余人在門外暫候歇息,但不得在宮中擅自走動,?!睂@群未來嬪妃來了一通下馬威后,劉騰已經(jīng)聚斂得心滿意足,,慈眉善目得和藹邀請著,。別說是這群乳臭未干的小姑娘,三朝以來每個宮人都得按規(guī)矩給他例貢,,物品和錢財?shù)亩喙巡⒉恢匾?,關鍵的是這種“尊重”。
“是,!”這群年紀還相當于孩童的女子,,算是見識了這位侯爵宦官的派頭,她們乖巧得垂著頭,,在宮人的指引下按順序入殿。要是放在后世,,這簡直就是小學生集體出游,,真難以想象會是去談婚論嫁。尤其是有幾個還不到十歲的女童,,滿臉的稚嫩迷茫不知所措,,留在階下彷徨許久。
這番場面,,陽禎瞧得古怪,,可其他人卻早就適應了。古代的生活環(huán)境并不算好,,即便是中原地帶十三歲出嫁也是尋常,,何況是曾經(jīng)人丁稀少、游牧為生的鮮卑,。人口就是生產(chǎn)力的源泉,,這句話放之四海而皆準。至于劉騰的張揚跋扈,、不顧形象,,那可是宮中內(nèi)外都早已知曉的,,更加不足為奇。因為曾在宮中奪權時多有幫助,,胡太后一直視此人為恩人,,對其行為往往放縱默許。
折騰了小半會,,內(nèi)侍們終于把最后幾個女童引了進去,,顯陽殿的大門也轟然關上。里頭究竟會有什么樣的對話,,那都屬于宮闈密事,,可不能讓外人聽到。不過也正是在這一剎那開始,,那些畢恭畢敬的“家長”即父兄長輩們,,也隨著大門的關閉忽然松懈下來,緊繃的神經(jīng)頓時輕松,。他們站在那開始互相閑聊起來,,低聲攀附著交情和鄉(xiāng)誼,個個都顯得很活躍,。
不過在這樣的一群人之中,,交談也是分階層高低的。門第最高的崔盧李鄭等人,,自然是最為高調(diào)得站在中間,,滿臉的平淡自若不驚不喜,一點也不覺得女兒嫁入皇宮算是多榮幸,,這本就是他們應得的,。聚攏成堆的胡家人及其黨羽,也蠻不在乎得自顧自高談闊論,,似乎皇后之位已是囊中之物,。而剩下的人也三五成群,各自和身份相當?shù)娜碎e聊,。唯獨有一個相貌白皙的人,,站在邊緣處無人島搭理,和周圍顯得格格不入,。
“喂,,算命王郎,你知不知道那個高鼻深目的家伙,,是干什么的,?此人很奇怪,似乎都沒有人理會,?!标柕澏⒅昧税胩?,忍不住拍了拍王淵的后背,向其打聽道,。自己倒是記得清楚,,這人就是方才和劉騰說家無余財,要送馬過來的直腸子,。
“哦,,那是個羯人,據(jù)說家里還是個酋長,。我記得好幾年前,,他還在京城擔任過將軍,具體的情況記不得了,?!蓖鯗Y撓了撓頭,苦思冥想也記不起對方的名字,。只是隱隱約約,,記得這副面孔很是醒目。
“羯人,?難道,。。,?!甭牭竭@個名詞,陽禎頓時愣住了神,。他的第一反應告訴他,,那人恐怕就是大名鼎鼎的北魏董卓,歷史上魏末亂局的風云人物,。
對于當時的中原人來說,,羯人應當是個令人充滿仇恨的族群,。這個來自于中亞的神秘部落,,曾經(jīng)是蟄伏在匈奴羽翼下的別部,又在西晉年間被視為牛馬類的奴仆牲口,,之后又騎馬跨刀揭竿而起,,成為肆虐中土的五胡之一。
羯人很復雜,。其中良善之輩,,如重用漢人張賓的石勒,是個還算寬和的傳奇人物,,從奴隸奮斗成了國主,。其中的惡毒之人,,最臭名昭著的莫過于石虎,殺害親侄親子從不手軟,,荼毒北方的百萬生靈殺人如麻,,是個不折不扣的大魔頭。自從石氏完全覆滅以來,,羯人就失去了領頭人,,從此在歷史長河中銷聲匿跡,很少再有什么有名的事跡,。唯一的例外,,恐怕就是在場的那人。
“是啊,,他是代北的羯人,,而且是秀容川的領民酋長,叫做爾朱榮,。好幾年前的時候,,因為他家世代是拱衛(wèi)平城的世族,還來洛陽擔任過好幾年的直合將軍,,充當天子的近衛(wèi),。此人豪爽大方、不論尊卑,,在羽林軍中頗有些人情,,只是那些高門文官瞧不上武人,所以不理會他罷了,?!睂γ娴膯未备狈讲耪^走,正巧聽見了這段談話,,笑著補充道,。
“果真是他!”暖洋洋的日頭下,,陽禎的手臂陣陣發(fā)涼,,乃至于起了不少雞皮疙瘩,心底著實有些緊張,。雖然他有心理準備,,可也沒想到會在今天這個場合,和這位傳說中的屠夫煞星碰面,。
“怎么了,,二郎君難道身體不適?這天氣蠻好的呀,?!眴未备闭郎蕚淞南氯?,忽然瞥見對方的臉色煞白,趕忙快步走近跟前,,很是關心得詢問道,。
“無妨事,無妨事,??墒菃涡郑y道以他這樣有位階的勛臣,,也會被高門大閥瞧不起嗎,?歧視何至于此!”陽禎緩了緩精神,,強撐著擠出笑容,,指著前方輕聲詢問道。
“嗨,!太和改制以來,,武人的地位幾乎跌入谷底,受氣的又何止是他一人而已,?他還算好,,回到秀容川就是個說一不二的豪右,不用受什么窩囊氣,。咱們洛下羽林算什么,,將領去給大臣們當小廝傳令,士兵給勛貴們當仆役工匠,,又怨得誰來,?再想想北地苦寒的鎮(zhèn)兵,相當于鎮(zhèn)將的奴隸一般生死無助,,那更是凄涼無處說,。”提起這個,,單幢副揮揮手一臉淡然,,早就習以為常。
“那倒也是,!他也就是受這一時的冷落,,咱們還得受盡各種混蛋苦差事,,誰也別同情誰,。”善心大發(fā)的陽禎,,猛然回想起自己等人的地位和日常,,笑了笑自我調(diào)侃道,。他也是過于心大,還有功夫去關心起別人來,。
“正是如此,!不過話說回來,這位秀容酋長,,他的命運也真是多舛多難,。陽幢將,咱大魏已故的中山王元英,,你總歸是知道的吧,?”單幢副點點頭,繼而反問道,。對于這位年紀輕輕且孤陋寡聞的搭檔,,他還真有點懷疑連這個名頭都沒聽過。
“自然知道,。南伐漢中,,攻拔義陽,雖然鐘離之戰(zhàn)未能獲捷,,但是我大魏的宗室將領之中,,他絕對是堪稱一時的名將?!笨偸锹暦Q間歇性記憶力失常的陽禎,,這回可沒有亂找托辭。對于這位史書中東征西討,、戰(zhàn)績豐碩的宗室?guī)洸?,他還是有所耳聞的。
“對,,正是他,。當初中山王路過代北,見到尚是少年郎的爾朱榮,,親眼看著其矯健射獵,,親身相伴著縱談兵法,對之贊不絕口,,譽為未來之大將,。于是把自己的妹妹北鄉(xiāng)公主,下嫁婚配給了這個代北的偏僻酋長,,甚至還引薦其入朝擔任宿衛(wèi),,也是真的用心栽培了。”畢竟是在羽林軍中混跡了一輩子,,單幢將對所有人的履歷掌故都很是熟知,,邊說著邊搖頭惋嘆。
“哦,,原來還有這么樣的一番經(jīng)歷,。可是我看這位爾朱酋長年紀輕輕,,也正是建功立業(yè)的好年紀,,怎么不委任為地方的將帥?”對于此人,,陽禎還是打心眼里的好奇,,于是繼續(xù)追問道。
“據(jù)說,,我也只是聽說,,當初他受過一些文臣的當街折辱,從此發(fā)憤不肯再滯留京洛,,更不愿意為這群人去辛苦戍邊,。二郎你也知道,咱們這群普通人不得不咽下這口氣,,可他們這種世襲的一方豪強,,哪里受得了這樣待遇?”單幢副苦笑著解釋道:“幸虧他和咱元將軍,,還有其他的京洛將領都交情不淺,。所以由這些人說情,他提前回鄉(xiāng)接替了其父的官職,,獨自在秀容逍遙快活去了,。至今他還年年送來駿馬,保持交情,?!?p> “這真是,真是浪費良才,!”沉默了半晌,,陽禎才調(diào)整了語氣感嘆道。其實他想說的,,是“縱虎歸山”,。對待一個心懷不滿、種性狠戾的羯人,,不乘勢給其找點事情做調(diào)離本土,,反而任其回自己的地盤上經(jīng)營發(fā)展,,可真不像是個成熟的政治舉動。上一個這么做的,,似乎還是司馬穎放走劉淵,讓匈奴的鐵蹄踐踏于三晉大地,。
“沒辦法,,目前朝廷的情況就是這樣,天下承平不需要武人出力,,咱們的地位也就沒落了,。就算是爾朱榮這種實際上獨霸一方的豪強,你可知道中山王的兒子元略,,是怎樣稱呼這位姑父的嗎,?”單幢副自嘲得笑了笑,嘿嘿反問道,。
“不知,。”陽禎略帶憐憫得瞟了眼人群,,搖頭答道,。
“羯兒奴!哈哈哈,!”單幢將壓低了聲音說出來,,繼而拍著大腿哈哈大笑。
“如此的折辱,,他也真能忍受得住,。”即便是有了心理準備,,陽禎也算是大長見識,,這才了解到歷史深處的細節(jié)。一個算是親戚的元略,,都會對姑父冷嘲熱諷,,乃至于罵到這種程度,那其他人的表現(xiàn)也就可想而知,。以爾朱榮青年時就嶄露頭角的才能,,還要不斷地忍受這類歧視和侮辱,也的確會心中壓抑仇怨,。知道了這些,,他心目中的那位“河陰屠夫”,形象才算像是個人,。
“他來了,?!币慌月犃税胩斓耐鯗Y,忽然站直了身子抿嘴提醒道,。
陽禎和單幢副抬起頭來,,瞧見那孤零零站立的爾朱榮,果然朝著這邊走過來了,。興許是極度無聊,,此人發(fā)現(xiàn)了軍中的老熟識,笑瞇瞇過來打招呼,。
“爾朱將軍,!”單幢副率先招了招手,頗為真誠得迎面笑著,。他沒有那么多的心里負擔,,只覺得對方曾是個不錯的軍中伙伴,所以發(fā)自內(nèi)心得歡迎,。
“久違,,久違啦!你是,,呃,,哪個隊正來著?”三兩步走近跟前的爾朱榮,,呵呵著伸手打了個招呼,,可半天沒想起對方的姓氏來。他雖然在軍中廣交朋友,,可記憶力比不得天賦超群的李崇,,壓根想不起這種低階軍官的名字,只是略微記得面孔,。
“我是四幢的單隊正,,現(xiàn)在已經(jīng)升為幢副啦,這位是咱們新任的陽幢將,。將軍怎么好好得秀容川不待,,千里迢迢跑到咱京城來?貴女馬上就要入宮為妃嬪,,小人可要事先恭喜了,!”單幢將明悟過來,趕忙自報家門得解釋了一通,,又夾雜著玩笑調(diào)侃道,。
“唉,我女兒只有九歲,,這個年紀遠來入宮,,我的心中怎么放心的下,,只得親自送過來了?!睜栔鞓s露出一臉的苦澀,,此刻根本不像是個橫刀帶劍的軍閥將領,而是純粹掛念子女的青澀父親,。歸根到底,,他自己到現(xiàn)在也就是二十七歲的年紀,甚至還沒有到而立之年,,哪里有那么多的花花腸子,。對于自己十分幼小的骨血,,作為一名才粗顯成熟的父親,,他是真心心疼的。
“爾朱將軍,!”雖然心中想法很多,,可人都到了面前,陽禎還是遲疑得打了一聲招呼,??赡苁峭蝗唤咏木壒剩麆倓偘捕ㄏ聛淼男?,又開始忐忑不安起來,。看著對方那白皙過度的容貌,,挺拔粗獷的身材,,心底不停地犯著嘀咕。
“嗯,!今后我女兒在宮中,,可得拜托你們多多照顧了!”相比之下,,爾朱榮此刻的心思就很單純,,他輪流執(zhí)著二人的手重重按了按,以示托付之意,。尤其是對著這位青年幢將,,他瞇著眼睛打量了很久。
在觸碰到對方手臂時,,陽禎的身體不由自主得驟然緊張,,他含糊得嘟囔了幾個誰也聽不清的詞,抓住機會逃也似得飛快抽回手來,??v然爾朱榮的手和臉部一樣白,,可是在他看來卻想是沾滿了鮮紅的血液,讓人看得渾身冷顫避之不及,。
這略顯敏感的反應,,陽禎自己是沒什么感覺,可對方卻很自然得發(fā)現(xiàn)了,。爾朱榮很是納悶,,這位初次見面的年輕人,是身體不適還是有意冒犯,,竟然擺出如此姿態(tài),?難道是和那幫文人一樣,瞧不起自己的身份嗎,?他悄悄得記在心中,,并沒有當場把想法表現(xiàn)出來,繼續(xù)保持著和藹的微笑,。
“陽郎是身體不適,,方才還有點發(fā)冷,興許是著了風寒,?!币姷酱司暗膯未备保B忙陪笑著居中解釋道,。
“哦,,原來如此!陽幢將年輕有為,,將來還要為朝廷建功立業(yè),,可得養(yǎng)好身體啊,!”爾朱榮疑惑消去大半,,沉吟著打量了對方片刻,說出他那招牌似的話語來:“代北雖然沒有什么值錢的土產(chǎn),,可軍隊用的東西卻不少,,還望不要嫌棄。我下個月叮囑人,,給二位送幾匹良馬來,!我女兒尚幼不懂事,在宮中也沒有什么親人,,今后拜托你們有機會多多照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