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皇城這場大雪停止。

　　所有人,、所有物都仿若回光返照,、走馬觀花般動起來。

　　原先一發(fā)不可收拾的大火瞬間將他們重重包圍，火光沖天，徐如玉抱起他的尸體站了起來，身影遙遠(yuǎn)且堅定,，一介女兒身廢了武功，故而動作吃力,，搖搖欲墜中似乎要在下一秒倒地不起,，然而她終究還是強(qiáng)撐住這幅身軀站住了。

　　火焰印在她的側(cè)臉,，她嘴中含血,，烏發(fā)和鮮血襯得臉色凌厲，仿若一點(diǎn)極紅的珊瑚珠,，鮮明入畫,，是說不出道不明的英氣逼人，猶如刀刻，讓人想到十幾年前那個殺伐決斷的徐家姑娘,。

　　天色與火光在渲染,，撩撥著每一寸土地，腥紅而絕艷,，靜止在空中的鳥雀展翅高飛,，撲打翅膀飛掠過樹梢枝頭，狂風(fēng)怒吼,，諸位大臣交頭接耳,，嘈雜聲起，風(fēng)吹草低,，寒意夾雜絕望撲面而來,，在她眼里，世間萬物皆在一瞬間變得黑白且緩慢,。

　　她這一生當(dāng)中唯一的顏色都只在懷中,。

　　一位大臣迷茫的窺看半天也只看見她模糊不清的背影，懷中動作詭異,，像是抱著些什么,，可定睛一看又似沒有，難不成是抱了團(tuán)空氣,？不由嘀咕道：“徐皇后這是在做甚？莫不是真瘋了魔,?！?p>　　“蘇兄，你管她做甚,？不過就是個沒了娘家依仗的婦道人家,，徐梧氏族十幾年前早滅了，她也早該跟著死了,?！?p>　　另一位大臣急的直跳腳，順帶鄙夷地瞥了徐如玉的身影,。

　　“陛下孤身一人闖入火勢極大的追星樓,，還不知是死是活呢！”

　　眼神一轉(zhuǎn),，這大臣環(huán)顧四周,，笑著湊到故友耳畔，語氣神秘兮兮：“升官發(fā)財如今全靠現(xiàn)在,，咱們可得把握住,，一個皇后死了便死了，一介婦道人家還能執(zhí)掌皇權(quán)提拔我們嗎,？”

　　“這古往今來,，皇后千千萬萬,，換作誰不能當(dāng)？皇帝可就只有這一個,?！?p>　　那大臣聽完頓時茅塞頓開，眼睛一亮,，半晌低下頭有些沉默,，悶聲回道：“錢尚書，此言有理……說到底還是陛下重要些,?！?p>　　陵光看著她，突然問道：“先前那個問題你現(xiàn)在可有答案了,？”

　　“不,，不是現(xiàn)在?！毙烊缬駬u了搖頭,。

　　陵光一怔。

　　她低頭去看懷中的尸體,，露出塵埃落定的微笑：“早在十幾年前我就有了答案,。”

　　陵光還想說些什么,，然而下一秒瞳孔放大,，眼前一道紅影以閃電般的速度縱身一躍，徐如玉抱著褚清的尸體已經(jīng)一頭扎進(jìn)火焰里,。

　　“徐皇后,！”

　　他連忙追上前幾步，素來冷清的臉上難得出現(xiàn)一絲不易察覺的慌張,，胡亂用手掃開一團(tuán)大火,，死死地拉住了女人的袖子口。

　　頓時,，火光四濺,。

　　火焰燒到了手，他條件反射的松開手,，連連倒退幾步,，低下頭，眼神凌厲一掃,，袖子口已經(jīng)被火焰灼燒掉一半了,，白皙且漂亮的手也被灼傷了。

　　繁重精巧的嫁衣邊角在火中旋轉(zhuǎn)、旋轉(zhuǎn)……猶如譜寫著最后的芳華絕代,，一代皇后終是如斷翼之蝶跌倒在火焰里,。

　　然而，她困著褚清的尸體,，抬起頭時,，帶著恨意，那雙空洞無物的眸子卻比火焰還要攝人心魄,，紅唇嬌艷,，芳華絕代，無數(shù)張狂著獠牙的火舌迅速爬上他們,，肆虐橫行,，如同藤蔓般舔舐著她的衣角和發(fā)絲，逐漸化作灰燼飄落,。

　　人們發(fā)出一聲前所未有的驚呼,，其中幾位南明九州少有的女官也難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就連沈君安也愣住了,，唯一不同的是,，他只愣了一下便苦笑起來。

　　就在陵光準(zhǔn)備再次大步遁入火焰中時,，徐如玉恨恨咬牙,，一掀繁重嫁衣，動作行云流水的拔出一把不知何時藏在羅裙之下的匕首,，盛氣凌人的抬起下巴頦,，抵上自己雪白色的頸脖處，割出一道血痕,，以一種命令式的語氣道：“不準(zhǔn)上前！”

　　沈君安臉色幾乎是難看到極點(diǎn),。

　　陵光腳步一頓,，旋即如實(shí)告知：“他求過我，讓你活,，你還幫我治好了眼睛,，盡管我不是竹令君，但你確實(shí)是個好人,，我不能食言,。”

　　于是,，他想了想,，還是上前幾步。

　　聞言，徐如玉怔了怔,，黯淡無光的眸光被火色照得通紅,，淬著鮮艷奪目的光華，她將匕首再度抵上自己的頸脖,，因?yàn)楸换馃脑?，身軀顫抖得厲害，然而她還是固執(zhí)己見的困著褚清尸體,，猶如一只困獸般在向全世界做著無畏的掙扎,，厲聲呵斥。

　　“我再說一遍,，不準(zhǔn)上前,。”

　　她的眼神很亮,，像是一團(tuán)烈火,。

　　逼得陵光的腳步瞬間頓住了。

　　徐如玉看著他,，堅定道：“你再上前一步,，我便立刻自刎在這里?！?p>　　她的確沒有說謊,，那把匕首已經(jīng)割破了頸脖，再深一點(diǎn)也許就沒命了,。

　　他生平第一次被人威脅,，且還是那個人在用自己的命威脅他。

　　以她的性格,，確實(shí)是她的作風(fēng),。

　　“我知道，你是神仙,，也是阿清的朋友,。”她扯了扯嘴角,，容顏蒼白而無力,，烏發(fā)在火焰里化作飛煙，渾身包裹著大團(tuán)火焰,，紅與黑的對比仿若鳳凰涅槃重生,，一點(diǎn)也不畏懼生死，“這就是我要給你的答案,?！?p>　　“我徐如玉才不稀罕葬入皇陵做什么千古留名的徐皇后,，我只要為我的阿清殉情而死?！?p>　　陵光道：“可那樣的話,，我便對褚清食言了?！?p>　　徐如玉不覺得疼般笑了笑,，只是笑起來時身軀總是在輕微的顫抖，她的呼吸也越發(fā)困難,，說話的聲音輕而緩：“等到了黃泉奈何橋,，我替你解釋，阿清脾性極好,，斷然不會怪你,。是我自己太固執(zhí)，從不肯聽他的話,，這一次,，也照樣沒聽?！?p>　　在沉默當(dāng)中,，陵光凝視著她被火焰灼傷過后的皮膚，立在原地,，忍不住為之動容：“可是真的想好了,？若是反悔，我可以送你和孩子出宮,，去一個沒有人的地方,，你可以去南下賣胭脂，或是做一個采茶女,，無論是什么都可以,，只要不是徐皇后?！?p>　　“不了,，沒有阿清，這些東西于我而言毫無意義,。”徐如玉搖了搖頭,，吃痛地縮著身子死死地?fù)ё×笋仪宓氖w,，婉言拒絕他的好意：“我們也該是時候解脫了?！?p>　　陵光張了張嘴,，有些無話可說,。

　　真正想死的人是連神也拉不住的，而真正想死的人,，往往都是在心中排演過無數(shù)次死亡才下定決心的,，他只能想到她萬分之一的痛苦，如果非要讓她活下去反而是另一種死亡上的折磨,，那樣對于徐如玉太不公平了些,。

　　鬼使神差間，心情竟莫名有些難過,，他突然低著頭,，身影像是被某種負(fù)擔(dān)壓低，對徐如玉來了一句牛頭不對馬尾的話：“我是真的有努力過,?！?p>　　真的有努力嘗試改寫他們之間的結(jié)局，可到頭來,，他只是個旁觀者,，在里面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還是只得到這樣一個結(jié)局,。

　　他就像是個無用的廢人,，除了眼睜睜看著他們一個接一個的死去，什么也沒能做的了,。

　　徐如玉放下匕首,，在微風(fēng)中沖著他笑了笑：“我們知道?！?p>　　她總是這樣溫柔且平和,，一如褚清。

　　兩個人的性格天生便是極般配的,。

　　陵光依舊低著頭一言不發(fā),。

　　片刻，她低下頭溫柔笑著,，撫摸著褚清的銀發(fā),，大量火焰爬滿了他們?nèi)恚齾s一點(diǎn)反應(yīng)都沒有,，只癡癡地盯著少年郎,，吶吶道：“阿清，這一次我陪著你,，你便不覺得孤單了,。”

　　火焰爬滿全身時,，徐如玉渾身上下已經(jīng)被大火燒得不成人樣,，僅剩最后一口氣,，她再也克制不住肉體上的疼痛，撕心裂肺地呻吟出聲,，疼得痛不欲生,，抱著褚清尸體伏倒在地上，蜷縮著身軀,，與少年郎并肩躺在一方天地,，顫抖著手指，拼盡全力才將褚清的手和自己五指相扣,。

　　看著褚清平靜的面容近在咫尺，她終于放心地閉上了眼,，身子劇烈一震,，止了呼吸。

　　火團(tuán)和橫梁斷木一同鋪天蓋地般墜了下來,，灰塵四起,，火星四濺，以一種極為壯觀的場景轟然倒塌,，直砸向兩個人所在的地方,，掩埋了徐如玉的身影，連邊角都不曾看見,。

　　所有過往云煙皆在此刻化作曾經(jīng),。

　　這世間再無徐皇后。

　　再無徐梧氏族的孤女徐如玉,。

　　今夜這場鬧劇最終還是以這樣慘烈的結(jié)局收尾,。

　　徐皇后瘋了魔，受了痛失親子的刺激,，一把火燒了帝王褚啟建造的追星樓,，也終將自己燒死在了這團(tuán)火焰里。

　　眾人久久地沒有回過神來,，唯有一直沉默不語的陵光一撩衣袍,，做出了一個驚人之舉,。

　　他對著那團(tuán)將徐如玉包圍的烈火,、橫梁、灰燼,、毫不遲疑地跪了下來,，抬手高舉眉心間，腰身挺直,，眸光印在雪色里,，很亮，神情平靜且虔誠,，仿若是在做一個最為簡單不過的事,，半晌才輕聲道：“恭送徐家最后一位將軍，徐如玉,?！?p>　　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一拜,，再是一拜,，額頭挨著透心涼的雪地，沾在鬢間亂發(fā),，末了,，又在心里默默添上一句：恭送鳳皇殿下，褚清,。

　　沈君安怔了怔,，不顧旁人的勸阻，硬是也跟著一跪,，一拜,，再是一拜，而后又是一拜,，最后那一拜,，他長久地沒有抬起頭，也沒有起身,，還是宋尚書為怕褚啟看見,，將他拉了起來。

　　判知魚沉著臉,，眼見沈君安一副冷靜自持的模樣,，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忍不住抱著手立在一旁出言諷刺：“某些人也不知道是不是瘋了,，一介將軍偏要做這種自毀前程的事,，鬼迷心竅不知真正的主子是誰，何況別人在天上還不知道能不能看見呢,?！?p>　　“阿知，我早就已經(jīng)放下了,?！?p>　　沈君安目光長遠(yuǎn)，像是要從中窺破世道玄機(jī),，平靜且強(qiáng)大的回話：“我只是覺得,，哪怕是不是以愛慕之人的名義行這一禮,，徐如玉身為徐梧氏族最后一位將軍也是受得起的，她受得起百姓的禮,，受得起我的禮,，受得起你們的禮，更受得起帝王的禮,?！?p>　　先前那兩位大臣仰頭大笑，像是聽到何種笑話,，指著那團(tuán)大火,，冷哼一聲，瞇著眼睛怒斥道：“她不過是一介婦道人家,，死了個兒子便膽大包天想要?dú)⒘司胖莸弁?，此舉簡直是千古罪人！我們是陛下的臣,，為何要跪一介罪人,？”

　　話音未落，沈君安一個眼神刺了過去,，那眼神太厲,，太寒，一如寒天臘月里最為冷冽的冰刃,，致使他們抖了三抖,，鵪鶉般縮著脖子，氣勢稍弱,。

　　沈君安環(huán)顧四周,，不由覺得心寒，譏笑道：“一個禮罷了,，諸位莫非就這么大的肚量,？即使她不再是徐皇后，但那也是護(hù)衛(wèi)南明九州的英雄,，我有何跪不得,？怎么？榮華富貴享受多了便忘了現(xiàn)在的日子是誰用命打下來的嗎,？”

　　“若是你們還是一葉障目,，只認(rèn)定她是個沒有娘家依仗的婦道人家，那可就大錯特錯了,?！?p>　　年輕的將軍立在風(fēng)雪中，說到這里緩緩轉(zhuǎn)身，直視眾人,。

　　判知魚不由呆住,。

　　只因那雙眼睛里是他這些年來在沈君安身上從未看見過的堅定，若是將沈君安比作一柄從山崖峭壁里橫生的長劍,，淬煉成兵器,，那么便少了幾分人情味，而現(xiàn)在的沈君安完全不一樣,，跟以前不一樣，他的眼里并沒有所謂的怒火,，而是平靜前的暴風(fēng)雨,，是銳利。

　　他面容冷峻,，恍若刀刻,，煞氣逼人，一步步踩著松軟的積雪,，卻像是踩在刀尖上,，火紅色的披風(fēng)被狂風(fēng)拉長，此刻在所有人的視線里越發(fā)鮮艷,，直接便將其他人的官袍顏色給壓了下去,，宛如當(dāng)時徐皇后那身如火焰般的繁重嫁衣。

　　在這種眼神的逼迫之下,，判知魚竟然感受到一股無形中的壓力迎面而來,，仿若有什么東西在心底炸開，一直延伸到臉皮上,，簡直是燙得慌,。

　　他忍不住退了一步。

　　沈君安站在這些冷漠的偽君子面前,，繼續(xù)不卑不亢,，毫不膽怯的說了下去。

　　“當(dāng)年所有人都知道,，在長安城,，叱咤風(fēng)云的將軍不是男子，而是一位年輕少女,，那時候人們還不知道徐皇后,，只知道邊疆有一位跟著父兄駐守的女將軍，十三歲成名,，五年內(nèi)保邊境百姓們平安,，不受戰(zhàn)火紛擾。”

　　這是南明九州每個孩子耳濡目染的故事,，即使是再貪玩的孩童都知曉的,。說到這里，他突然意味深長的轉(zhuǎn)身看向人群里一個低著頭的大臣,，表情分外復(fù)雜難言,。

　　“若我記得不錯，柳大人的長子便是在那時候出生的,，你夫人是邊境女子,，當(dāng)年懷著孩子去九州找你，路上遇到一群敵軍,，險些被殺,，是十五歲的徐如玉救了你夫人，并找來醫(yī)師為你夫人接生,，安排了軍中戰(zhàn)士護(hù)送你夫人和難民進(jìn)城,，這才能破鏡重圓?！?p>　　那大臣神情迷離,，恍若在回憶著那件事，不由慚愧的低下頭,，嘆了一口氣,，點(diǎn)了點(diǎn)頭承認(rèn)：“確實(shí)是這樣，我還為兒子取名為柳子記,，為了便是記住這份恩情,，直到現(xiàn)在，我夫人都還在教導(dǎo)我兒要尊敬徐皇后,，將來要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若沒有徐皇后，我恐怕早已失去妻兒,?！?p>　　沈君安轉(zhuǎn)身看向眼前這些人。

　　“論朝堂,，這世間所有女子比不得她知曉百姓安危,，論秉性，這世間所有女子都比不得她堅強(qiáng),，她這一生當(dāng)中救了你們那么多次,，你們憑什么就因?yàn)樗莻€女兒身便出口貶低她？讀了一輩子的圣賢書莫非便是為了在背后學(xué)婦道人家嚼舌根,？”

　　在場有些曾經(jīng)在背后落井下石的大臣們一瞬間沉默了,。

　　其實(shí)沈君安說的不假，當(dāng)年南明九州朝局動蕩，邊境受困,，是徐梧氏族連夜快馬加鞭守在邊境四年才穩(wěn)定局面,，不說徐皇后年少時救過他們多少次，邊境苦寒,，她親兄長和父親也救過無數(shù)南明百姓,，也正是因?yàn)橛腥笋v守邊疆，他們當(dāng)年才能得到機(jī)會入朝為官,。

　　其他曾經(jīng)受過徐皇后恩惠或是救援的文武官都面露羞愧,，更有甚者聯(lián)想到鳳皇褚清那時的提拔，心情一時復(fù)雜難言,。

　　“還有你,！”

　　沈君安咬牙切齒，一指先前出言不遜的大臣,，忍不住伸手伸手揪住了他的衣領(lǐng)，拳頭硬邦邦的,，“什么叫不過就是死了兒子,？怎么不叫你們的子女上戰(zhàn)場？一個個在人家身后當(dāng)縮頭烏龜,，什么便宜都占盡了,，卻還在這兒大言不慚的說風(fēng)涼話！你怎么不燒死你們的兒子妻女,？”

　　那大臣一時丟了面子,，本就是個狐假虎威的主兒，眼見局勢不對,，身為文官最怕的便是武官動怒,，眼下漲紅了臉也說不出一個字來，只得連聲道歉,。

　　這些大臣當(dāng)中一部分都是年輕后生,，到底也聽說過徐皇后一族的故事長大的，不由變了變臉色,，皆是因?yàn)樾呃㈦y當(dāng),。

　　先是步子青冷哼一聲，而后霸氣一撩衣袍,，帶頭不卑不亢的一跪,，拜了三拜。

　　緊接著,，又有不少年輕后生面面相窺,，學(xué)著模樣跟著拜了三拜。

　　柳大人在朝中是見風(fēng)使舵的主，正因如此才能久居高位,，如今也跟著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用袖擺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余淚，也對著大火含著淚跪在地上拜了拜,。

　　陸陸續(xù)續(xù)又有幾個大臣面色復(fù)雜的站了出來,，行了三拜，跪一禮,，也有些許大臣各自拉著交好的故友使眼色,，搖了搖頭不肯，站在一旁凝視著徐皇后被大火吞噬的地方,，心中也不知是作何感想,。

　　判知魚也走上前來，臉色不太高興,，臨過沈君安身側(cè)時,，依舊嘴硬冷嘲道：“我倒要看看，這次你要怎么收場,?！?p>　　話雖如此，但到底他還是臉色繼而稍有緩和,，規(guī)規(guī)矩矩的對著那團(tuán)大火一撩衣袍,，行了三拜，跪了一禮,。

　　就在此時,，距離追星樓最近的宮人們齊聲尖叫起來！

　　眾人心下一驚,，顧不得去管徐皇后,，紛紛尋聲抬頭望去，便見追星樓里灰塵四起,，燒焦的殘木倒在地上散發(fā)出焦糊,，連綿不衰的大火印紅了整面皇城的天空，猶如毒蛇般的獠牙在肆意橫行,，燒損的大門在寒風(fēng)凜冽中搖搖欲墜,。

　　一只被熏黑的，還算是白皙的手突然冒出來搭在門檻上,，指甲斷裂冒出鮮血,，袖子口繡著暗色龍紋，被燒毀了一半,，剩下的一半露出金絲線,，波紋漣漪,，仿若在烽火里攜著烈焰重生。

　　片刻后,，一道身影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咳嗽,，在煙塵里一晃，懷里似是摟著何物跌跌撞撞的奔出門檻,。

　　那人正是褚啟,。

　　他穿著大黑色帝王衣袍，咬著唇,，腳步虛浮,，被大火熏黑了手指，狼狽不堪卻不失堅毅,，頗有帝王家的威嚴(yán),。

　　玉冠珠簾順著臉頰破碎一地，像是鮫人淚的南海泣珠,，一連串的順著衣襟滾落下來,，一雙凌厲的眼眸滿含少年郎的慌張失措，面容已被大火熏黑,，先前一絲不茍的青絲散亂開來,，很小的火星四濺，沾在發(fā)絲間燃燒殆盡,，化作身旁飄浮的灰煙。

　　前腳剛奔出門檻石階,，帝王身后便帶著滾滾濃煙,。

　　他靈機(jī)一動，金蟬脫殼般掙脫開被大火燃燒的外袍,，一頭扎進(jìn)雪地里,，然后拼了命地將潮濕的雪往身上撲打，動作行云流水般的在雪地里滾了幾圈,，那后背攜帶著的火團(tuán)很快便熄滅了,。

　　他被熏得喘不過氣來，渾身仿若失去了力氣,，仰天呼出一口白氣,，望著皇城這片天空，自顧自的躺在了雪地里,，懷里還緊緊地揣著個東西,。

　　宋尚書連帶著幾人不由大驚失色，一群人浩浩蕩蕩的趕上前,，撲通一聲埋頭跪了一地,，大呼小叫：“陛下?。俊?p>　　除卻此刻還在叫嚷著到處打水,、負(fù)責(zé)給追星樓滅火的宮人們,，其余的大臣們皆第一時間瞧見了，心中又是緊張又是惶恐,，一路跌跌撞撞,，互相攙扶著狂奔上前，顫抖著身體跪了一地,，伏地連大氣都不敢喘,。

　　褚啟生性粗暴，手段高明,，但是像這種狼狽不堪的事,，那倒是頭一遭。

　　不說徐皇后膽大包天縱火燒了他最珍愛的追星樓,，何況自己都差點(diǎn)被這場火給燒死,，這一次，萬一這喜怒無常的帝王一個不高興,，心里想著如何懲戒他們這些人,，保不準(zhǔn)是要掉腦袋的。

　　伴君如伴虎,，此話說得確實(shí)不錯,，褚啟這只老虎無論是年少輕狂時，還是如今冷酷無情的壯年時,，發(fā)起威來可是真的會咬死他們的,。

　　在這良久的沉默當(dāng)中，眾人皆心懷鬼胎,，各懷心思,，低著頭，心中忐忑不安,，手心里都冒出了濕熱的汗,。

　　然而，下一秒——

　　令所有人出乎意料的是,，褚啟“噗嗤”一聲,，居然在人前抬手扶著自己的額頭，遮住自己的表情,，像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般低低地笑了出來,。

　　眾人一時皆愕然，心中翻江倒海,，各自使眼色,，在心里猜測著這位年少成名的帝王是否又想到了什么好玩的手段,？

　　所以才會這樣……莫名其妙？

　　但到底無一人膽敢抬頭,。

　　跪在最前頭的一個小女官惶恐不安的抖著身子,，她本是出生于江南煙雨巷，生得倒是唇紅齒白,，骨靈玉秀,，新上任不久，并未真的見識過褚啟的手段,，聞聲一時愕然,，疑惑不解的抬起頭。

　　這一眼,，便瞧得癡傻了,。

　　一貫肅殺決然的帝王若換作以前高坐臺上，頭帶龍冠身著帝袍,，那便是與生俱來的榮耀與尊貴集一身,，威嚴(yán)而不失霸氣。

　　她這些天跟在諸位大臣身后,，偶爾大著膽子一瞥,，便見帝王發(fā)怒，彈指一揮間,，一聲令下,，千軍萬馬所到之處，伏尸百萬,。

　　而眼下,，雪光山色，浮傾天下,，盛世長安。

　　年過三十五歲的帝王褚啟躺在雪地里,。

　　那雙桃花映動著燭光霎是好看,，眉骨如刀削，薄唇染了點(diǎn)血色,。

　　身著白里衣黑外袍,，腰間系著一塊醞釀著山光水色的青碧雙環(huán)玉佩，臉上全無肅殺決然,，舒展緊皺的眉頭,，扶額大笑，本就生得唇紅齒白,，眉眼一彎,，眼尾都染著微醺的海棠花紅,，皎皎如天上不可觸碰的明月。

　　當(dāng)真是天底下頂好看的兒郎,。

　　不似殺伐決斷的君王,，更似是一位難得一見的君子。

　　她不知怎的,，突然就想到了一株生長在懸崖上的雪蓮花,，潔白如雪，勝似嫡仙,。

　　他的潔白里衣露出一角木牌,，襯得手臂內(nèi)側(cè)極白，如同上好的脂玉,，流水般傾瀉四散開來,，仿若要融化于雪地里，小女官睜著一雙杏眼,，歪著頭,，呆了呆，這才反應(yīng)過來那是一塊木制靈位,。

　　先前追星樓內(nèi)這場大火燒得是那么大,，這木制的靈位竟然還會毫發(fā)無損，依稀可見還被人用匕首刻著些什么姓氏,。

　　再然后,，因被遮擋的原由，便什么都看不清了,。

　　褚啟躺在雪地里放肆地大笑了許久,，笑到幾乎都喘不過氣來的時候，而后才緩緩地吁出一口氣停下來,。

　　他睜開眼,，似乎還帶著些許難以言喻的東西，眸光閃爍,，亮晶晶的,，印著雪色浮動，肆意熱烈的眉目間都沾了一層冰霜,，如破曉黎明前的曙光,，耀眼且張揚(yáng)，頃刻間,，刺破黑暗里一切晦暗不明,。

　　他躺在寒冷刺骨的雪地里，仰天大笑,，望著天空,，像是要從中窺見什么人,，伸手遙不可及的心上人，長久地保持著沉默,，一句話也不說,。

　　宋尚書跪得膝蓋都軟了半截，忍不住抬起頭,，硬著頭皮,，仍舊不敢直視他，只是跪行幾步,，湊上前試探性喚了兩聲：“陛下,？陛下？”

　　連喚兩聲褚啟都毫無反應(yīng),，依舊是神情自若的凝望著頭頂上這片天,，即使是他也摸不準(zhǔn)此刻這帝王心里是如何想的，只得又硬著頭皮溫聲問了一句：“陛下,，陛下……可有受傷,？”

　　“無礙?！?p>　　褚啟終于答話,，語氣很是平淡，隨意的擺了擺手,，嘆了一口氣,，坐起身來。

　　他暗紋浮動的外袍被火燒盡,，焚逝于寒雪,，如今只剩下最里面的一層里衣，柔軟地順著抬手的動作垂了下來,，墜掛在手腕處,。

　　隨后又從里衣掏出一塊木靈位，極具珍愛的用袖子擦了擦灰塵,，面上雖是笑著的,，可滿眼都是深不見底的幽暗，輕飄飄的一瞥,，便能叫人肝腸寸斷,。

　　那木制靈位上刻著的名字熟悉而陌生,，已有十幾年之久,，也許很多人不曾聽過又或是記得，但這正是確確實(shí)實(shí)出現(xiàn)在帝王生命里的,，一如月下曇花一現(xiàn),，稍縱即逝般的美麗,，在片刻后回首駐足，便又重新投身屬于自己的人間,，仿佛不曾來過,。

　　宮中傳言的神女初雎。

　　神女在大漠里憑空出現(xiàn),，回眸一瞥,，只因一時好奇，回首駐足,，救下那時還是少年郎的褚啟,，一連數(shù)月的追隨與相伴，讓一位南明九州的未來帝王第一次萌發(fā)了如何去討一個人喜歡的心思,。

　　在少年郎最意氣風(fēng)發(fā)的時候,，他因?yàn)橄矚g一個人，便義無反顧的選擇了最艱難的一條路,，在他坐擁天下一切的時候,，他以為能這樣長相廝守下去，然而那個曾經(jīng)為其付出的人卻永遠(yuǎn)地離開了,。

　　這是一個遙遠(yuǎn)而又神秘的名字,。

　　而這名字的主人早在十幾年前便突然在萬眾矚目之下，仿若灰煙,，消失殆盡,，只給世人留下一個浮想聯(lián)翩的傳奇。

　　她穿著紅衣,，對著倉皇奔來的帝王微微一笑,，露出生前最美麗的一抹驚華，然后,，毫不遲疑的張開手,，縱身一躍選擇了本就屬于她的那個人間。

　　帝王褚啟從年少時便心心念念地記掛了她一輩子,。

　　恨不得將自己的一顆心都刨出來雙手奉獻(xiàn)給這位來自遙遠(yuǎn)地方的神女,，天下奇珍異寶，珍饈美饌,，奇花異草,，要什么有什么，無窮無盡的無價之寶都在當(dāng)年以流水般的速度送入初雎的寢殿,，堆滿了整座殿堂,。

　　然而到頭來，這位名叫初雎的神女卻再也沒有轉(zhuǎn)身看他這個人間帝王一眼。

　　一眼,，對于帝王都是遙不可及的奢望,。

　　“徐如玉呢？”

　　褚啟冷笑出聲,，忽的腦海里想起一個人來,，不由氣勢一厲，將這塊木制靈位珍愛地揣到懷里,，飽含詢問的抬眸看向一眾大臣,，“那女人當(dāng)真是膽大包天，犯了我的忌諱,，如今藏身在何處,？不如朕親自送她和她兒子一起下地獄?！?p>　　“陛下這輩子再也折磨不了徐如玉,。”

　　寒風(fēng)瑟瑟,，傳來一聲極為冷淡且自然的聲音,，如同在嘆息。

　　褚啟忍不住怔了怔,。

　　這聲音里帶著些許沙啞,，卻極含韻味，似珠玉清脆滾落月盤,，皓月當(dāng)空,，林撫清間，唇齒碰撞間,，蕩漾出無邊風(fēng)月,，仿若寒池清冽的水面落下一片枯葉，圈圈波紋蕩漾開來,，讓人聯(lián)想到雪山之巔鷹擊長空的孤傲不群,。

　　他知道該是誰，于是笑了笑,，抬眸看向聲源處,，眼中盡是危險與蓄勢待發(fā)。

　　是南王竹令君,，亦是…褚清,。

　　他血濃于水的親弟弟。

　　陵光孤身一人立在雪色山間,，凝視大片大片的灰燼已不知多久,，整個人都在雪中站麻木了,，直至世間萬物都失了顏色。修長且白皙的頸脖猶如玉藕,，本是孑然一身的抬頭望著這皇城，與此同時,，卻是朝他一眼望去,，極冷、極淡,，面無表情卻勝過千言萬語,。

　　褚啟不由心中又憑空生出一種奇異的感覺，一如當(dāng)時他莫名斷定眼前人一定不是真正的褚清,，盡管聽起來很是瘋癲,，可眼前人給他的感覺，就像是現(xiàn)在這樣,。

　　陌生且克制,。

　　一如平靜湖面之下的波濤洶涌。

　　而這些,，絕非是一個普通凡人所能擁有,。

　　即使是鳳皇褚清也絕無可能擁有這樣的氣度。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完全陌生且憑空出現(xiàn)的人也許在某一天頂替了他皇弟的皮囊,，坐在了南王府邸深處,，坐山觀虎斗，從骯臟不堪的亂葬崗硬是滿身黑暗的爬了出來,，毫發(fā)無傷,、滿懷微笑的重新出現(xiàn)在他的計劃里。

　　一枚小小棋子,，卻在長安城無形中一手翻天覆雨,。

　　久而久之，連他這樣輕狂一世的人物都不得不對神鬼之說信了幾分,，更對這層皮囊之下的人感到些許忌憚,，當(dāng)然更多的是好奇。

　　若是哪一天能有機(jī)會見一見這位世外高人,，擁有這樣魚目混珠的本事,，倒也是死而無憾了。

　　披著這層皮囊的人眼下就站在原地,，靜靜地,，如同水面月鏡開出一朵絕艷的花，吐著鮮紅的舌頭和沾血的獠牙,，一寸又一寸的舔舐著他的痛處,，并等待著給予他最后一擊。

　　“徐如玉已經(jīng)如你所愿下了地獄?！?p>　　少年郎看著褚啟還在微笑,，神情在光線籠罩之間，肌膚蒼白如紙,，青絲微散,，籠在半張側(cè)臉，忽明忽暗,，語氣卻淡然得越發(fā)叫人覺得詭異,。

　　“陛下，你十幾年來的怨恨皆報復(fù)在了一介女子的身上,，開心了嗎,？那些世人所追求的榮華富貴，她本就不稀罕,，自然也就從不欠你什么,，你毀了她一輩子，也該是時候放下了,?！?p>　　諸位大臣低頭默哀，皆在心中嘆息或是復(fù)雜難言,，本以為帝王褚啟聽到這些話會做出各種瘋癲的舉動,，哪怕是像先前那般在雪地里開懷大笑，痛罵徐皇后一通,，下一秒兇神惡煞,，他們也并不覺得有多奇怪。

　　因?yàn)轳覇⒈揪褪且粋€無論是誰都看不穿的怪人,。

　　可褚啟卻像是惱羞成怒了,。

　　“你胡說！她這個瘋女人居然還想死得這般便宜,？,！”

　　因?yàn)闃O度扭曲的憤怒，又或是因?yàn)槠渌榫w,，褚啟渾身都在顫抖,，面容都變得猙獰可怖，聲嘶力竭的大喊出來,。

　　他幾步奔到陵光面前,，極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手背青筋暴起的攥住了眼前人的衣襟,，他的呼吸如同破敗的風(fēng)箱,，衰老而難以置信,，一聲又一聲，上氣不接下氣,，困難卻又在克制著些什么,。

　　他從來都不會輕易動怒，人們司空見慣的便是帝王人前發(fā)瘋或是殘暴不仁的模樣,，做一些常人無法理解的事情,，談笑風(fēng)生間抹殺幾人性命。

　　諸位大臣心頭郁結(jié),，這樣細(xì)細(xì)想來，似乎這一生當(dāng)中確實(shí)還尚未見過一貫冷酷的帝王會有這般憤怒的時候,。

　　“她奪走了不該屬于她的東西,！我不過就是殺了她一個兒子解解恨罷了，她那樣陰險狡詐的女人不是最愛榮華富貴的么,？她還沒有登上太后之位看著我死,，怎么可能那樣輕易的就死了？,！”

　　褚啟抬手死命地掐住了陵光的脖子,。

　　似乎在那一瞬間，他又變成了殘暴不仁的九州帝王,。

　　“你說,！她是如何死的？是不是你唆使她的,？”他面目猙獰,，幾近用力呼吸，指間攥住少年郎脆弱不堪的頸脖,，手上的力道越發(fā)用力,。

　　陵光卻在生死之間偏著頭，青絲散落在半張臉上,，對著帝王譏誚一笑,，抬手輕輕地搭在褚啟的手背上，以四兩撥千斤的力道強(qiáng)制性讓他松開了手,，一笑便只剩下了無盡殘忍,。

　　“陛下你忘記了嗎？皇后是自己穿著嫁衣跳進(jìn)大火里被燒死的啊,?！?p>　　“她自盡了，如今連一捧灰都沒有留下,，你這輩子,，包括下輩子都再也不能折磨她了,。”

　　褚啟頓時失了力氣,，倒退幾步,，難以置信的變了臉色：“不可能！”

　　“這不可能,！”他如困境當(dāng)中的野獸般在嘶吼,。

　　“這不正是陛下所想看見的嗎？”

　　自始至終,，他都是神情冷淡的看著帝王,，若是細(xì)看，神情總歸是帶著些嘲弄的,，在這冷酷無情之下,，褚啟反倒是成了失態(tài)的那一個，“恭喜陛下,，花費(fèi)十幾年的羞辱和折磨,，終于讓徐皇后死在了你的手里，陛下果真是聰明絕頂,?！?p>　　聞言，褚啟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連帶著渾身都止不住顫抖起來,，“自古以來，父債子償,，她是徐梧那老匹夫的女兒,，心思惡毒，最慣用那些不入流的小伎倆,，我報復(fù)她那是天經(jīng)地義,！要死她最后也只能死在我一人的手里?！?p>　　但他到底還是難以置信的轉(zhuǎn)過頭看向大火沖天,，眉頭不展，盡管在極力克制著自己,，然而面上卻依舊掩蓋不住青筋暴起,，良久，他的表情既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朕這個天底下最大的惡人都還沒有死，她身為朕的棋子,，又怎敢選擇赴死,？一定是你逼她的,！”

　　沒有人知道，他只是覺得不可思議,，徐皇后一死,，那么這九州便只剩下他唯一一個可憐人，他一生追求長生不老,，始終都沒有勇氣去赴死,，去解脫，可徐如玉一介婦道人家卻對生死置身事外,，這叫他一介天子如何不恨,？！如何不覺得惱羞成怒,？,！

　　“陛下大可再看一看?！?p>　　陵光抬起手,，指向那一捧灰燼的地方,，垂眸冷笑,，眼中升出一縷難以察覺到的火光，“那兒,，便是你恨之入骨的徐皇后,，就算是死，她也不愿將自己的軀體留在這座皇城,，是你一直逼她去死,，如今她如你所愿，你怎么反而還怪起別人來了,?！?p>　　“褚清，你當(dāng)真是好大的膽子??！”褚啟一時無言，不怒反笑,，“你這是在難過還是在憤怒,？怎的這一身架勢倒像是在與我興師問罪來了？這可不像是南王一貫的作風(fēng),?！?p>　　陵光閉了閉眸子，淡淡看著褚啟一字一句的斟酌著回答：“這是褚清本就有的作風(fēng),?！?p>　　褚啟當(dāng)即呆了好一會兒,，不知是想到了些什么，怔了怔,，一時無言,。

　　陵光走了幾步，停在他的身側(cè),，沒有回頭,。

　　褚啟忍不住余光一瞥，便見少年郎一身錦繡白衣,，不失氣度,，狹長的鳳眸在風(fēng)雪中招搖，落到了他身上,，波光瀲滟,，卻再不見十幾年前的那分稚嫩和儒雅，倒成了一種無形中的內(nèi)斂,，少年郎的袖子灌滿了冷風(fēng),，猶如一只白鷹招展羽翼，偏了偏頭,，似笑非笑,，對著他比了一個“噓”的手勢。

　　他漂亮如清月般的瞳孔里此刻映出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帝王在這場鬧劇里原來依舊是英姿颯爽,，然而在少年郎的襯托之下，便如云間泥和地間塵,，衰老得不成人樣,，整個人若不是這身華服，恐怕早就被壓了下去,。

　　他袖子被先前的大火燒盡,，只著里衣站在褚清身側(cè)，恍若是在負(fù)荊請罪,。

　　眼前的少年郎笑著抬起頭,，下巴頦的線條單薄且流暢，仿若含著玉竹寒池的一管蕭月,，“陛下,，你信嗎？天也是有眼睛的,，你求長生卻奪走他人的生,，注定一生終不可得長生不老，神女若是知道這些,，也必然不會來見你的,?！?p>　　說罷，他不管不顧褚啟像是吃了蒼蠅般的表情,，反正為了自己的片刻憐憫達(dá)到了擾亂褚啟心智的目的,，甚至都沒有行禮，直接大搖大擺拂袖而去,，獨(dú)留帝王一人在原地發(fā)呆,。

　　“哪家不長眼的女官，這般不知分寸,，瞧見帝王的臉莫不是嚇傻了,。”在這心驚膽戰(zhàn)的時刻,，褚啟突然無處發(fā)泄,，不由冷笑出聲，打亂了諸位大臣的思路,。

　　宋尚書渾身一震,，順著他的視線望去，落到了角落里呆在原地的小女官身上,，不由心下暗道不妙,，連忙用眼神示意一名文官用手肘捅了捅她。

　　那文官頓時了然,，連忙硬著頭皮碰了碰她的胳膊,。

　　小女官立即身體一震反應(yīng)過來,，正對上褚啟冷若冰霜的眼神,，又是怕又是慌，面皮順帶著一燙,，忍不住打個冷顫,，趕緊做了一個禮，垂下頭將額頭貼在寒冷的雪地,。

　　宋尚書嘆了一口氣,，也是見過這從江南里出來的姑娘。

　　這可是長安城里的香餑餑,，多少名門望族爭前恐后搶著勸著要娶進(jìn)門的女狀元,，人長得漂亮，又懂禮數(shù),，脾性極好,，在朝堂上和一眾男兒慷慨陳詞，出了名的才女,。

　　南明九州本就少有女官,，尤其是姑蘇那一帶,，雖人杰地靈，可又架不住老祖宗傳下來的規(guī)矩,，正所謂女子無才便是德,，很少有才女能在一眾男子當(dāng)中脫穎而出，聽人說這姓瀟的姑娘家中排行老六,，母親是一介小妾,，兩者不受父親重視，為了當(dāng)官更是和家中的雙親斷了關(guān)系,。

　　自古以來,，男子當(dāng)官極難，女子當(dāng)官,，一路受盡羞辱和鄙夷,，更是難上加難。

　　她在姑蘇那一帶從小就聲名遠(yuǎn)揚(yáng),，但多數(shù)都是鄙夷之詞,，一些沒考上的男子對于自己比不過女子心中不服氣，便在那一帶使了勁地抹黑瀟女官的名聲,，讓她有時候連過節(jié)都不能回去祭拜,。

　　先不說身世坎坷，更何況這女子在朝中行事不長,，可卻很是謹(jǐn)慎低調(diào),，風(fēng)骨極佳，亦是個極好的苗子,，不至于讀書讀傻了腦袋,，腹中難得有幾分才干。

　　他只猶豫了片刻,，試圖上前替她求情,。

　　“陛下，瀟女官并非有意御前失禮,，只是一時魔怔,，還望你看在她年紀(jì)小的份子上網(wǎng)開一面，莫要重罰,?！?p>　　可已經(jīng)遲了。

　　褚啟不予理會他,，老早便注意到了那小女官,。

　　他的臉上面無表情，只淡定地瞥了一眼便挪開，神情說是密布烏云反而是形容有差,，倒不如說是與生俱來的上位者歷經(jīng)磨難,，看慣生死之后的平靜，哪里還有先前那副難得的少年郎模樣,。

　　他默了默,，朱唇微啟，只淡淡地甩下一句話來便能決定了一個女官之后的前程：“此女官御前失禮,，有失文品,，罰俸祿半年，杖責(zé)十次,，先下去受刑罷,，諸位以后也得傾囊相授，替我多加教習(xí)一下瀟女官宮中的規(guī)矩,?！?p>　　不愧是褚啟。

　　瀟女官從未受過這般待遇,，心中雖覺頗有些窘迫,，但到底還是因帝王鐵面無私的脾性立即白了一張小臉，怔了好一會兒,，隨后跪在地上都不忘行禮謝恩,，然后便被兩個內(nèi)侍左右架著欲要準(zhǔn)備拖下去。

　　就在這時,，褚啟意味深長的瞥了她一眼,，皺了皺眉，冷不丁開口制止：“等等,?！?p>　　兩名準(zhǔn)備施刑的內(nèi)官怔了怔，不由停住,，松開手任由她癱軟在雪地里,，低眉順眼的立在兩側(cè),，等待褚啟發(fā)話,。

　　然而瀟女官滿臉皆是淡然地拍了拍無意沾上的雪，站了起來,。

　　褚啟又是一記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不咸不淡道：“我瞧見這瀟女官倒是頗懂世道人情，想必也是個聰明伶俐的主兒,，南明九州還是需要這種人才的,，若是并無反抗之意便讓她自己走，用不著架著拖下去?！?p>　　給個棒槌又給顆甜棗,，這一貫皆是褚啟的作風(fēng)。

　　兩名內(nèi)官難得一見的露出幾分訝異,，皆是由褚啟一手栽培,，割了舌頭做了貼身啞官，負(fù)責(zé)行刑,，素來以鐵面無私著稱,，聞言對視一眼，神情了然,，點(diǎn)了點(diǎn)頭,，便左右看守在瀟女官身后，等她起身跟他們走,。

　　瀟女官到底也是年輕,，虎口脫險，經(jīng)這大起大落的一遭,，白著臉,，臉色難看，身形在寒風(fēng)中似乎有些瑟瑟發(fā)抖,，生在江南煙雨朦朧小巷里,，容顏也是極脆弱的，極白,，卻又帶著柳絮般的堅定,。

　　她皮笑肉不笑，心中不知做何感想,，終于反應(yīng)過來,，對著一派“和氣”的褚啟抬手又是行了一禮，只是這一次,，不同尋常,，她的手都在顫。

　　“多謝陛下……寬宏大量,?！?p>　　褚啟臉上笑容更甚，點(diǎn)了點(diǎn)頭,，旋即又道：“瀟女官,，犯錯了就要受罰，朕待男女皆是一樣的,，朝堂之上,，不分男女,，只分庸才和能者，能者居之,，分三六九等,，天下黎民亦是如此，你御前失禮本就是事實(shí),，我這可是在幫你,。”

　　瀟女官一震,，突然抬起頭來,，眸中含著難以言喻的情緒，最后竟化作了復(fù)雜,，她垂著眼簾,，緩慢地低下頭，深深回答：“臣明白了,，一生定當(dāng)謹(jǐn)記陛下教誨,。”

　　褚啟笑而不語,，看向“皇弟”離開的方向,，眸底深沉。他有自己的心事,，此刻說實(shí)話實(shí)在是高興不起來,。

　　瀟女官倒是爽快，也不再含糊,，隨后便跟著兩名內(nèi)官頭回也不回的退了下去,。

　　今夜這場鬧劇可算是到了頭。

　　然而到了后半夜,，徐皇后的死訊卻被褚啟強(qiáng)行壓了下來,，一道密旨降下，即日起諸位朝臣不得向任何人透露皇后死訊,。民間百姓依舊被瞞在鼓里,，天真的以為徐梧氏族最后一位遺孤，亦就是當(dāng)今的徐皇后,，仍然風(fēng)光無限的活著,。

　　褚啟恨極了徐皇后，并沒有以老祖宗定下的規(guī)矩妥善安葬徐如玉,，而是以普通喪事禮儀草草了事,，引起朝臣不滿，最終諸位朝臣連帶著伺候徐皇后的宮人冒死聯(lián)合起來極力勸說,，這才讓褚啟被迫同意將徐皇后和她的兒子葬在宮外一處山上。

　　又有幾位曾經(jīng)負(fù)責(zé)伺候徐皇后的宮人不愿離宮，褚啟強(qiáng)行下令不準(zhǔn)任何人為其哭喪,，然而他們還是抑制不住的在殿前含淚大哭,，隨后選擇接二連三的追隨徐皇后而去，以證忠心,，亦被一起葬在了那處山上,。

　　那座山名叫歸靈，生長著漫山遍野的覓舊花,，很美,。徐梧氏族以及幾萬將士皆被褚啟親自安葬在此處，據(jù)說徐皇后生前與身邊伺候的宮人無數(shù)次提起,，若是哪一天她死了,，就將她安葬在歸靈山即可。

　　她半生都在埋藏在宮里,，如同一截苦根老死的梧桐,，早就腐爛到透頂，年年復(fù)年年,，浸泡在潮濕的雨水里,，寒涼刺骨，一點(diǎn)也不覺得有片刻溫暖,。

　　她只是個小姑娘,，即使不比美酒鮮花堆砌起來的長安貴女嬌貴，整日舞刀弄槍,，外面像是裹著一層一層的荊棘倒刺,，又冷又厲，看起來難以靠近,，但是,，到底還是忍不住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想回家了。

　　回到歸靈山,，約莫是徐皇后這輩子唯一的心愿,。

　　宮中上下所有人都曾聽說過，褚啟也知道,，但他還是不打算給予這個機(jī)會,，所有人都不再選擇沉默，在此刻忍不住站了出來,，替徐皇后,，又或是徐如玉求得了一次機(jī)會。

　　所有人都在最后成全了她一次,。

　　滿門英烈,，戰(zhàn)死沙場,，只留她一人。

　　曾經(jīng)在長安城是多么熱烈而張揚(yáng)的女子,，就這樣被皇宮年復(fù)一年的寒冷給侵蝕,，消逝。

　　他們受了徐梧氏族的庇護(hù),，然而最后拼盡全力只為她爭求一個安葬的地方,，而這些，原本便是應(yīng)該的,，又從什么時候開始,，竟然成了一種需要極力爭求的奢望。

　　沒有人知道成為徐皇后的這些年,，徐如玉是受過多少常人難以想象的折辱與苦痛,，以致于到了最后，連一個身為常人都能輕易擁有的權(quán)利都無法掌握在自己手里,。

　　更在諸位朝臣預(yù)料不到的是,，徐皇后所留下的最后一個女兒徐長恨，一夜之間,，在所有人都沒能反應(yīng)時,，她突然失蹤了。

　　當(dāng)徐皇后的二女兒帶著守夜侍衛(wèi)闖入門,，便只見到徐皇后生前的貼身侍女青碧靜靜地躺在床榻上,，尸體還帶著溫?zé)幔瑓s早已了無聲息,，一命嗚呼,。

　　很顯然，她是被喂了毒酒,，七竅流血而死,，潔白衣裙皆被染紅，手里還死死攥著什么東西,，守夜侍衛(wèi)廢了好大的勁才將她手里的東西搶出來,，定睛一看，竟然是帝王的一件配飾,，聞聲趕來的幾位朝臣當(dāng)場便是對視兩眼,，神情難辨。

　　褚啟聽說這件事后又是冷著臉一言不發(fā),，并不作任何解釋,，只叫宮人將其安葬到歸靈山，拂袖而去,。

　　朝臣們私下來往頻繁,，心越發(fā)開始動搖,，似乎事情已經(jīng)有些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