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燧每天至少要巡視兩次轄區(qū)下的天田,,上午時任弘去了東邊,抓回來了一個偷偷越塞回來的索氏大奴馮宣,,下午他則去了破虜燧西邊——那兒便是八天前,,劉燧長遇害的地方。
趙胡兒奉命在燧里看著馮宣,,于是任弘的巡邏小隊里,,除了他刻意要帶著的呂廣粟外,就另加了一人:出門總喜歡帶條大黑狗的張千人,。
破虜燧的幾個人都有各自鮮明的性情:就比如這張千人聊起天來,,三句不離狗字。
他先是喋喋不休地說起自家的仕途淵源:“我祖父在長安時,,在上林苑中做事,,上林中有六池、市郭,、宮殿,、魚臺、犬臺,、獸圈,,他便是犬臺的狗監(jiān)?!?p> 任弘笑道:“我在效谷縣學《凡將篇》時,,教我識字的鄭先生說,作這篇章的司馬相如,,便是被狗監(jiān)楊得意推薦給孝武皇帝的,。”
漢朝是能買虛銜官的,,司馬相如在漢景帝時花錢買了個武騎常侍,,但一直沒機會更進一步,直到梁孝王來朝來與他看對了眼,到了梁國,,與梁孝王豢養(yǎng)的文士們吟詩作賦,,寫了那篇《子虛賦》。
后來梁孝王因不得為皇嗣,,怨恨之下派人刺殺朝中大臣袁盎,,事情敗露徹底涼涼,梁苑門客們作鳥獸散,,司馬相如也只能灰溜溜回了老家蜀地,,就是在那時才勾搭了卓文君。
到漢武帝繼位時,,很喜歡《子虛賦》,,卻以為作賦的人已經(jīng)作古,直到同為蜀郡人的楊得意提及司馬相如,,才知道原來作者還活著……
“不錯,,楊得意在我祖父之前幾任?!?p> 張千人的祖父算不得大官,,但畢竟是官宦之家,哪怕流放敦煌家境沒落了,,也能讓張千人識字,。不過因為用來教張千人識字的是家傳的《相狗經(jīng)》,家學熏陶之下,,張千人的愛好,,仍集中在狗上。
“犬有三種,,一者田犬,,二者吠犬,三者食犬,。食犬最易養(yǎng),,體肥不吠,養(yǎng)以供饌,。吠犬次之,,短喙善吠,畜以司昏,。最難養(yǎng)成的,,還是用來田獵的田犬,長喙細身,,毛短腳高,,尾卷無毛,,使之登高履險?!?p> 他還說,,不同顏色的狗也有優(yōu)劣之分,黃狗品質(zhì)最好,,白狗品質(zhì)最差,,黃眉的黑狗宜看守,渾身全黑的則是耗財?shù)牡溙ァ?p> “胡地又有一種高四尺的胡犬名獒,,最是兇猛,,近年來傳入敦煌,可惜太貴,,數(shù)千錢才能買一只,。”
滔滔不絕說完后,,張千人向往地說道:
“我往后不求能回長安,只望能當上步廣候官屬下專門飼犬的狡士,,便足矣,。”
做個比百石的狗官,,這就是張千人此生的夢想了,。
“好好做?!眳螐V粟回頭笑道:“多養(yǎng)些食犬出來,,狗肉我愛吃,狗皮襪也不錯,,暖和,。”
張千人氣得與他互罵起來,,這時候,,他們已經(jīng)走到劉燧長遇害的兇殺案的現(xiàn)場,此地是位于破虜燧,、凌胡燧中間的一大片胡楊林,。
站在滿是落葉的林地中,回首望著左右兩個烽燧,,任弘若有所思,。
趙胡兒說過,這附近常有黃羊出沒,,劉燧長來這射獵說得通,,但令人詫異的點就是,攜帶弓刀,全副武裝的他竟被人近身殺害,,直到傍晚時分久久未歸,,才被破虜燧派出的幾人發(fā)現(xiàn)尸體。
雖然為樹木遮擋,,烽燧上無法看到胡楊林里發(fā)生的事,,但事后兇手何時離開,總該有所察覺罷,?
但當日守破虜燧的呂廣粟,,卻說沒看到兇手離開,至于隔壁的凌胡燧,,則言看到有胡騎出入林中,,事后敦煌郡派令史來查驗尸體和現(xiàn)場,的確有腳印往北走,,便草草定了案,。
倒是早上的時候,趙胡兒給任弘提供了一個信息:“我在事發(fā)次日,,去過劉燧長死的地方,,當時地上腳印不止一人!不止有往北,,也有向東,、向西!大概是借助岸邊林木遮蔽,,繞到烽燧視角看不到的地方才離開,。”
兇手至少三人,,這或許不是一起意外,,而是一場有預謀的謀殺!
但令史可不會聽他一個“胡兒”的話,,若非趙胡兒當時與在烽燧東邊巡邏,,與廣漢燧的燧卒碰過面,令史甚至懷疑是他所為……
正思索間,,長城的方向,,卻傳來一聲喚:“破虜燧的新燧長何在?”
……
“今晨聽巡視天田的人說,,破虜燧來了新燧長,,還想去認識認識,卻不想在此遇到了,?!?p> 說話的是西邊凌胡燧的程燧長,,是個身高八尺的壯漢,年近四旬,,身著赤色官布袍,,頭上纏著黑色的幘,一手撫著濃髯,,一手摸著腰上的環(huán)刀,,上下打量任弘。
“看任燧長的年紀,,未壯,?”
任弘朝程燧長作揖,笑道:“的確未壯,,虛歲十九,。”
程燧長有些驚訝:“如此年輕便做了比百石的燧長,,他日不可限量?。∪戊蓍L莫非是郡官子弟,?”
這么年輕就做燧長,,肯定是有背景的,程燧長已經(jīng)開始回憶,,郡里有沒有姓任的大官,。
“承蒙中部都尉和候官抬愛,?!比魏胄χ貞室饨o自己找了個不存在的靠山,。
程燧長嘖嘖稱奇,,又道:“任燧長是來看劉燧長遇害的地方?”
他嘆息道:“我與老劉有幾年的交情了,,他喜歡射獵,,打到了鹿和黃羊,必定會邀約我去破虜燧吃酒,,可惜啊,,真是可惜?!?p> 又恨恨道:“若讓我抓住那殺人的胡虜亡人,,定要生生卸了他的腿!”
二人就這樣站在長城下聊了許久,,程燧長是個熱情的人,,對任弘說了許多做燧長要注意的地方:“燧卒喜歡偷懶,,就比方說這巡視天田,不是要取日跡梼么,?有時后一日巡視的人,,便與前一日的人約好,提前交換,,屆時走到半道陰涼處就休憩,,瞅著時辰到了便回?!?p> 任弘問道:“程燧長平日是如何約束燧卒的,?”
程燧長道:“該抽鞭子時就抽,該給好處時就給,,任燧長你要記住,,總得給他們一些利好,才能駕馭得動,?!?p> 倆人直到日頭偏西,才收住話頭作別,。
任弘借口初到燧中,,事務繁忙,婉拒了程燧長約他去凌胡燧吃酒的邀請,,遠遠看著程燧長上了馬,,與兩名凌胡燧卒離開。
那匹程燧長座下的高頭大馬,,不比任弘的蘿卜差,,看來其家境是比較富庶的。
呂廣粟方才與凌胡燧卒分食了點肉脯,,此刻有些眼熱地說道:“程燧長會做買賣,,因為凌胡燧離黑海子近,故常派燧卒打魚,,曬成魚干后,,再雇人送去敦煌販賣,得了錢糧便與燧卒分了買酒肉,,任燧長,,吾等要不要也這樣?”
呂廣粟是有些嘴饞的,,昨天的烤馕,,數(shù)他吃得最多,畢竟大高個,,普通燧卒這點口糧,,他總吃不飽,。
任弘?yún)s沒答話,在回去的路上,,只打發(fā)張千人遠遠在前走著,,他在后攬住呂廣粟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道:“廣粟,,我在懸泉置時,,與汝兄多黍最是相善?!?p> 呂廣粟連忙道:“兄長常與我說起過,,承蒙任君照拂,為他寫信,,也從不收錢,。”
任弘道:“有句話叫愛屋及烏,,我初來燧中,,其他人還信不過,但對你,,卻是當成了自己人,!”
呂廣粟摸了摸頭上的氈笠,這是任弘慷慨所贈:“我自當為燧長左右手,!”
任弘收斂了笑容:“那你老實說,,劉燧長出事當日,你守在烽燧上候望,,確實不曾見到有人在籍端水兩岸出入,?”
見呂廣粟有些猶豫,任弘寬慰他道:“你放心,,我只是想問清事情緣由,,絕不會告訴他人……”
呂廣粟走在路上,,垂首看了腳下石子沙土半響后,,才猶猶豫豫地說道:
“當日我的確在烽燧上候望,但錢橐駝卻拿了酒與肉脯上來約我共飲,?!?p> “我一時貪嘴,喝得昏昏沉沉,,未能注意外頭情形,,可能,可能有看走眼的時候……”
……
“燧長回來了,?!?p> 任弘等人一回到破虜燧,,錢橐駝便熱情地打著招呼,這小老頭因為年長,,在燧里地位僅次于宋萬,、韓敢當,不僅在燧中負責造飯,,還有縫補的技能,,眼下手上正拿著一張氈皮:
“燧長給趙胡兒的氈笠是好東西啊,有了此物,,就不怕巡邏時烈日暴曬了,,老朽看了幾眼,應是能縫制的,,只是需要皮革,,正好劉屠帶了些回來?!?p> 正坐在錢橐駝對面,,與之低聲聊天的矮個燧卒也連忙起身,對任弘見禮,,卻是個面色發(fā)黃的青年:“燧卒劉屠,,見過任燧長!”
這劉屠是劉燧長的親侄兒,,先前告假,,是與另一個燧卒,一同去參加劉燧長的葬禮……
任弘問了幾句劉燧長葬禮的事,,問道:“另一個燧卒何在,?”
劉屠笑道:“他老母病重,回了家,,讓我代為告假,。”
那個燧卒常與劉屠一組,,共同巡視天田,。
任弘所有所思點了點頭,這時候,,卻聽到外頭傳來一聲哀嚎:
“任燧長,,放了小人罷!”
叫嚷的是早上抓回來的馮宣,,他被栓在狗舍旁邊,,只等明天派人押送去步廣候官處。
先前馮宣大概是受傷加脫水,,蔫蔫的,,眼下吃了點東西,,睡了一覺這會才醒,卻是精神多了,,一個勁地求饒,。
趙胡兒不理他,只靠在塢下,,認真用小刀雕琢著手里的胡笳,,而馮宣見任弘走過來,叫得更起勁了:
“任燧長,,我若是被索氏抓回去,,恐怕要被活活打死!”
任弘看著他道:“你還指望我放了你不成,?”怎么可能,,不管馮宣逃亡是否情有可原,作為燧長,,私放亡人可是大罪,。
馮宣壓低了聲音道:
“不敢,但我可以交代北山匈奴虛實,,戴罪立功?。 ?p> 這時候,,正好伍佰韓敢當從烽燧上結束候望下來,,聞言踢了馮宣一腳:“敦煌的戍卒又不出塞擊胡,你交代虛實有何用,?”
敦煌的邊塞守備是很保守的,,四個都尉府,屯戍,、候望部隊加起來雖有四千多,,但都是以守為主,畢竟這邊人口少啊,,才三萬人,,很難支持大規(guī)模的軍事遠征。
所以河西四郡,,一般是酒泉張掖那邊主攻,,敦煌就負責好好看好玉門陽關絲綢之路就完事了,。
不過聽韓敢當?shù)恼Z氣,,他對這種消極守御很有怨言,任弘從呂廣粟和張千人處打聽到了,,韓敢當之所以對胡人滿是怨恨,,是因為數(shù)年前一次匈奴入塞時,,殺了他的妻、子……
恨屋及烏,,也難怪韓敢當常對趙胡兒惡語相加了,。
“定會有用!”
馮宣病急亂投醫(yī),,嚷嚷道:“我要說的事,,與烽燧候望有關!”
韓敢當樂了:“難道你還要說,,匈奴即將入塞不成,?”
“不是,但近來,,常有人從塞內(nèi),,向北山匈奴偷販銅鐵器物,我在胡地時親眼所見,!甚至還有弩機兵刃,!”
馮宣道:“而那些器物,據(jù)說……”
“就是從這破虜燧附近運出去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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