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君不要粟特人奉上的黃金,、寶石,、美婢,,卻要了這些種子,,安息芹我買過,知道它貴如黃金,,其余兩樣也算稀缺,可這小白花看著也不能吃啊,用來作甚,?”
在任弘允了粟特人的請求,下個月帶商隊去見傅介子,,打發(fā)他們離開后,,也曾當過商人的盧九舌便表達了不解,覺得任弘這筆買賣做虧了,。
任弘?yún)s反問他:“你先前隨傅公去大宛時,,可曾見到集市上見過身毒布?”
盧九舌一拊掌:“見過,,那布倒是很軟,,紅藍相間,不似絲麻,,我還給吾妻買了一匹,!”
“那你可知身毒布是用何物織出的,?”
盧九舌道:“我曾問過大宛人,大宛人說,,身毒有一種樹木,,樹上會生毛,潔白如雪,,比羊毛更軟,,身毒布便是由樹上的毛織成?!?p> 說到這他停住了,,盯著任弘手里的棉花看,詫異道:“莫非這白花,,便是織成身毒布的樹毛,?”
“是棉花,跟我念,,棉,,花?!?p> 任弘將帶著棉籽的棉花塞回袋子里,,粟特人一共給他帶了兩袋,足夠種上幾畝了,。
不過任弘尋來棉花,,倒不是為了織布,眼下中原崇尚的是絲麻,,身毒棉布雖然在蔥嶺以西走俏,,但在中原,因數(shù)量稀少,,價格高昂,,根本夠不成競爭力。
它相較于絲麻唯一的優(yōu)勢,,大概就是容易染色,,不易落色。
任弘替棉花琢磨的最初用途,,是用來做填充物,,制出棉襖棉被來。
來到漢朝一年多了,,他發(fā)現(xiàn),,最難熬的莫過于冬天,尤其是在河西邊塞。
每到嚴寒之季,,富人可以窩在炕上,,披著裘服,穿著塞了羽毛的厚袍子取暖,。窮人戍卒可沒這條件,,只能往袍子夾層里塞蘆花、柳絮,、稻草,,幾個人瑟瑟發(fā)抖擠在一起,燒著冬日里稀缺的柴火,,靠抖來取暖,。
每當需要外出時,遇大寒風(fēng)雪,,室外能到零下十幾度,,凍死人是常有之事,哪怕不死,,也常缺只耳朵,,少根手指。比如白登之圍,,漢軍冬日行軍,,卒之墜指者十二三。
而西域冬天的寒冷,,比之河西更甚,!
任弘算著時間,三月之期將至,,他十月份就能離開了,,但卻心疼那些要繼續(xù)留守此地的屯卒吏士們啊,!
留守鄯善城的五十個人,,任弘能保證他們?nèi)巳硕即┥涎蚱茫^戴厚實的氈帽,。但若以后漢朝在西域的兵力變成五百人、五千人,,遷往西域甚至更往西的民眾達到五萬人呢,?恐怕就不能人人如此了。
這時,,若能廣種棉花,,穿上一件夾層里塞了棉花的小棉襖,晚上有大棉被蓋,那簡直是暖洋洋,,美滋滋,。
當然,這的前提是,,任弘能將手里的棉種種活,,并普及開來……
他手里有兩袋棉種,一袋棉朵略大,,這是來自身毒的印度亞洲棉,,乃是多年生的木本棉花,后世黃道婆織的就是這種棉花,。
另一袋則略小,,這是康居、月氏的草本棉花,,后世的學(xué)名是“非洲草棉”,,是歷史上最先被淘汰的棉種。
換了別人,,肯定選棉朵更大的亞洲棉來種啊,。但任弘?yún)s將那袋亞洲棉封存起來,讓它繼續(xù)等待,,來年開春,,先在鄯善試種棉絮粗短的草棉。
說起來也好笑,,棉花能幫人御寒,,但來自印度的亞洲棉自己卻不耐寒。在歷史上,,它是從東南亞傳入中國,,只在云南、海南兩廣這些熱帶地區(qū)傳播,,很難繼續(xù)往北,。因為多年生的亞洲棉,在寒冷的北方熬不過冬天,,無怪元朝時還得從海南引進棉紡技術(shù),。
直到整整花了一千年時間改良適應(yīng),亞洲棉才能越過長江,,抵達北方,,依靠產(chǎn)量,慢慢取代麻布和絲綢,,衣被天下,。
任弘不可能打個響指,,就讓亞洲棉實現(xiàn)千年進化,所以還是先種草棉罷,,這種棉花乃是一年生的草本,,春種秋獲,倒是挺適應(yīng)南疆氣候的,。
如此想著,,任弘換了一身干活穿的短打,下面穿犢鼻褲和草鞋,,頭上戴斗笠,,扛起鋤頭,喊盧九舌和幾名吏士跟自己出門,。
吏士們對這一幕毫不陌生,,都笑道:
“任侍郎又要去灌園種菜了?!?p> ……
屯田卒們的塢院外,,特地從大渠開了一條水溝過來,在院外圍了幾十畝田地,,專門用來種植蔬菜,,流水潺潺,滋潤了這片干燥的土地,,勤勞的吏士更讓它煥發(fā)了生機,。
其中多是蔥韭葵等漢人常吃的蔬菜,但也有十畝地單獨用田埂隔開,,那便是任侍郎的自留地,,專門用來種植異域瓜果的試驗田。
經(jīng)過半年栽培,,在宋力田指點下,,任弘親自澆水施肥,鋤去雜草,,他的小菜園已經(jīng)十分豐茂,,在烈日炎炎下仍滿是綠意。
這里生長著蠶豆,、大蒜等西域蔬菜,,小溝渠邊上那一片綠色的草本小植株??拷笕糇屑毬劼?,除了大糞味外,還能嗅到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這蔬菜便是“胡荽“,。
也就是后世的涮火鍋必不可少的香菜,它和蔥花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搭檔,。
任弘吃面時總喜歡將胡荽切碎撒在上面,,滾燙的面湯一澆那叫一個美。
但其余五十名吏卒,,卻一分為二,。
以趙漢兒為首的一半能夠接受,吃著吃著還挺香的,。
以韓敢當為首的另一半人,,則對香菜聞之色變,表示堅決不能接受,!
那句話怎么說來著,?
你能帶著一個拒絕大蒜的人吃大蒜,并讓他愛上它,。
但你永遠不可能讓一個討厭香菜的人愛上香菜,。
除了已經(jīng)要萎的香菜外,任弘今天還能在蘆葦桿紅柳枝架起來的瓜架處,,收獲滿滿一籮筐胡瓜,。
也就是后世的黃瓜。
但這原始的黃瓜,,卻跟后世子孫完全不像,,它個頭很小,短短粗粗,,長得跟生氣的河豚似的,,外表鼓囊囊,還布滿了尖刺,。嫩時還好,,放進嘴里一樣可以大嚼,但若是放太老了,,上面的尖刺變得干硬,,能扎人一手血!
這種來自西亞的蔬菜已被張騫引入中原,,但數(shù)量仍然不多,,任弘覺得,是因為漢人尚未找到正確的吃法,。
隨便洗洗擦擦,,任弘將一個黃瓜塞進嘴里,瓜肉的質(zhì)地嘎嘣脆,,不過味道略帶酸味,,不像后世黃瓜那樣,,只有清爽的風(fēng)味。
但仍是消暑神器,,當然,,偏好重口味食物的任弘更喜歡另一種吃法:他在塢院廚房的瓦壇里,用鹽水泡了整整三壇腌黃瓜,!
眼下盧九舌懷里正抱著一壇呢,,臉確別到一邊,似乎很害怕這味道,。
而當任弘親自開壇,,一股濃濃的酸味在田間四溢時,吏士們就躲得更遠了,。
“吃么,?”
任弘拿著一根已泡得微微發(fā)黃的腌黃瓜邀約眾人,目光中滿是期待,。
但從盧九舌到其余吏士,,都大搖其頭,任侍郎用鐵鍋炮制的食物倒是美味,,但這腌黃瓜,,他們怎么都接受不了。
眾人只膽戰(zhàn)心驚地看著任弘將黃瓜放進嘴里猛嚼,,一臉的酸爽和滿足,。
酸中帶甜,冰爽可口,,開胃消食,,朝食吃過的羊肉一點都不覺得膩了,只要有一根腌黃瓜,,任弘能美滋滋地干掉一碗粟飯,,它真的不香嗎?
只可惜無人能與任弘一起品嘗,,這一刻,,任弘只感覺,自己是個孤獨的美食家,。
吃完腌黃瓜后,,任弘便帶著眾人干活,小心翼翼地將洋蔥和胡蘿卜種下,。它們是能在地里越冬的,,倒是孜然似乎不行,得忍到明年開春,,才能與草棉一起播在這片土地上,。
任弘計劃著,,先讓這些來之不易的作物在鄯善成活,收取種子后,,再如接力一般,,傳到河西,傳到長安去,。
中國人是有種菜天賦的,以中原農(nóng)夫的勤勞與刻苦,,定能照料好這些植物,。
但大自然有其規(guī)律,農(nóng)業(yè)真的沒法著急,,距離這些蔬菜真正大行于世,,最快也要十幾二十年吧。
差不多干完活時,,遠處卻來了一群人,,卻是今日去屯田區(qū),教授樓蘭官,、民以牛犁田和精耕細作之術(shù)的宋力田等人,。
任弘拄著鋤頭朝他們打招呼:“宋力田,如何了,?”
“任侍郎,,朽木不可雕,糞土不可上墻,,而若是天性懶惰,,這農(nóng)稼之事,是萬萬教不成的,!”
宋力田卻氣呼呼的,,甩下這么一句話,便直接回了塢院,,嚷嚷著說要喝酒,。
“出了何事?”任弘看向韓敢當和鄯善國的譯長左摩,,二人今日與宋力田同去,。
“別提了!”
韓敢當很生氣,,瞪著心虛的譯長罵道:“任君與宋力田好心要教樓蘭農(nóng)夫牛耕精作之術(shù),,但你猜那群農(nóng)夫怎么說?”
“如何說,?”任弘皺眉,。
譯長左摩小心翼翼地說道:“彼輩說,,收成多寡,全憑賢善河神做主,,燒了湖邊荒地,,種子灑下踩實后,就不能再管,,若管,,就是違背賢善河神之意?!?p> 韓敢當則直截了當,,道出了真相:“所以,他們寧可天天閑著曬太陽嚼白草根,,也不愿意下地鋤草施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