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谷醒來時,紙窗外的昏黃光線一縷縷曬進屋內(nèi),塵埃浮沉,,一片朦朧,。
他有些分不清這是那兒。茫然半響,直到看見少女枕在他的腿邊,他終于緩過神。
“雪兒,,現(xiàn)在什么時候了?!卞X谷重新閉上眼睛,,輕輕的問。
睡著的雪兒聽見聲音后揉了揉紅腫惺忪的眼,,望向窗外:“申,,申時了吧?!?p> 突然,,她怔住一霎,嘩的站起來,,隱隱有些哭腔道:“少爺,,你醒啦,?”
錢谷閉著眼,點點頭,。
雪兒大哭,。
哭聲驚走了屋外梅枝上停憩的雀鳥,只想靜休的錢谷無奈睜開眼,,笑道:“少爺我還沒死呢,,哭什么?”
雪兒抹著眼淚,,哽咽不已:“少爺你是不知道你三天前剛被送回家時候的樣子,。滿身的血,我們都以為你死......反正夫人看見后直接就暈倒在雪地,。平常和藹的老爺這三天里也一句話都沒說過,。錢宅上下都在擔心你?!?p> “而且,,而且我也擔心....”
雪兒補上最后一句話,就只顧著哭了,。
嘆了口氣,,錢谷擔憂道:“母親現(xiàn)在怎樣了?”
“夫,,夫人兩天前就醒了過來,,宮里的御醫(yī)來了七位,其中一位孫御醫(yī)每日午時過后就來為少爺施針,,其余的都在照料夫人?!?p> 孫御醫(yī),?錢谷略覺耳熟,但一時也想不起是誰,,不過聽見母親并無大礙后,,錢谷笑道:
“這樣啊,那快別哭了,,去告訴父親他們我醒了吧,。”
雪兒抹抹眼角淚痕,,喏了一聲,,便推開門,捻著裙擺一路小跑出去,。
哭聲消失,,錢谷長呼一口氣,,心想女人哭起來總是很麻煩的。
他想起身喝點水,,但發(fā)現(xiàn)自己身體僵硬,。這才注意到自己全身被裹滿紗布,苦笑片刻,,心想自己怎么被包成了一個粽子,。
他又往自己身體瞥去,胸膛處的紗布尤其多,,高高的堆起來,,就像是胸上放了一個蹴鞠。
錢谷記得這里被劍捅了很多下,,之后就掉入了冰冷的江水里,,還能活著,還真是奇跡,。
難道幼時做的被挖心的夢是真的,?
錢谷心中疑惑。腦海中回憶起六歲那年的夜,,沒有星光,,沒有圓月,暗黑的屋中,,有人如鬼魅攀附床邊,,以手指為刃,割開了自己的胸膛,,取出了那顆跳動的心,。
醒來時,屋內(nèi)沒有人,,胸口也不見血跡,,只是多了一道疤。
錢谷那時以為是老鼠抓的,。
于是他問父親,,父親也只說,人沒了心,,是會死的,。所以當然是假的
會死嗎?
錢谷稍稍歪過頭,,想不出答案,。
窗外的夕陽正在墜落,陽光伴著晚風游走在屋里,雖然有些扎眼,、有些冷,;但卻出奇的舒適,與魚尾江里的冰冷刺骨完全相反,。
“谷兒,,醒了?”中年男人站在門口,,神色憔悴,,是錢谷的父親,錢鐘,。
“是,,父親。孩兒剛醒,?!卞X谷想起身行禮,但身體自然是動不了的,。
錢鐘注意到這一點,,皺眉道:“也不瞧瞧自己傷成什么樣,禮數(shù)重要還是命重要,?”
錢谷佯裝咳嗽:“孩兒...孩兒只是想喝水,。”
錢鐘嘆了口氣:“想喝水就直接說,,用的著動身子,?”
他搖搖頭,走近拿著盛水的碗杯,,輕輕喂到錢谷的嘴邊,。
“孩兒真的只是想喝口水.....沒想行禮的..再說,天天見面的還行個什么禮..嗚嗚”
錢谷話沒說完,,碗杯中的水已經(jīng)被錢鐘喂進了他的嘴里........
...
...
父子倆的相處模式向來是以錢谷貧嘴為開始,,中間穿插錢鐘這個老父親的無奈,最后又以錢谷被打而結束,。
錢谷的額頭有點紅腫,,自然是貧嘴后被錢鐘給敲的,。
錢谷說:“父親,,我好歹是病人?!?p> 錢鐘淡淡道:“你若今天醒過來,,那便死不了,敲一下也無礙。你若今晚還睡著,,為父已經(jīng)準備好喪事了,。”
錢谷沉默,,知道自己的父親不善開玩笑,,所以喪事一說,多半是真的,。
“母親呢,?”錢谷決定轉(zhuǎn)移話題。
“在睡,。這幾日她總操心你,,勞累過多?!?p> 一句話便帶了過去,,錢鐘沒有細講。
但錢谷知道母親的柔弱性子,。估計是看到自己剛回來時的凄慘模樣,,便直接哭暈了過去,這幾日又憂心,,身體也跟著差了,,跟自己一樣在休養(yǎng)。否則今晚靠在自己腿邊的該不是雪兒,,而是母親,。
嘆了口氣,錢谷問道:“父親,,我是怎么回來的,?”
“一個叫羅河的百戶送你回來的。據(jù)他說,,他是在城南巡夜,,見你落在河水里。他便直接跳入江中將你救起,,然后又用脫掉自己衣物給你披上取暖,,隨后才馬不停蹄的將你送到家里來了?!?p> “哦...原來是這樣,,不過大冬天的跳江里救我,真是難為他了,,得好好謝謝,。”
“嗯,是得謝謝....”錢鐘微瞇著眼:“不過當晚為父查過他,,他巡守的地方應該是你賞景玩樂的地方觀滄樓,。雖然與城南僅相隔幾里地,但那晚也輪不到他去,。況且觀滄樓大火,。他不救火,卻在城南救下你,,這倒真有意思....”
錢谷笑道:“這不辛虧救下了我....不然今晚錢宅里都該吹嗩吶了....”
“胡言,!”錢鐘兩手指作勢要打錢谷的額頭,卻停在半空,,又收了回去,。想必兒子的這般模樣在心里有些疼惜,他又問道:“那羅百戶只知道你掉河里,,你的傷勢緣由他也一概不清,。本想留他在錢家好好問問,但畢竟救了你,,這樣也不妥,。所以便讓他走了。說說吧,,你這到底是如何弄的,。”
錢谷充分體會到有些話是老子能說,,兒子是不能說的,。
此刻面對老子的詢問。錢谷收起笑容,,思忖片刻,,腦海中組織了一下語言,便從頭到尾毫無保留的把事情經(jīng)過全部說了一遍,。
大致是從到觀滄閣講起,,被黑衣人刺胸掉入江中而結束。
而父親錢鐘的神情變化,,在錢谷眼中也如流水般波浮,。
例如聽見莫心憂時,錢鐘神色如常,。但說到莫心憂大庭廣眾之下道出錢谷的身份后,,錢鐘又微微皺眉。后又是胖僧楊富貴出現(xiàn),,救下錢谷三兩次時,,錢鐘連連點頭,似乎是認為楊富貴這人不錯,。
而對于錢谷多次有意提及的武學二字,,都被錢鐘選擇性的用面無表情給忽略了。
直到最后,,錢谷又說起自己胸膛被那叫唐子墨的刺客捅了六七次后,,父親錢鐘的神色回歸平靜,只是手指卻輕輕開始摩挲手指上的木戒,。
錢谷看到這一幕,,很清楚這是什么意思。
只有錢鐘怒到極致時,,才會有手指摩挲木戒的小動作,,而他的神情確反而平靜如水。
錢谷從小到大,,只見過他的父親這樣兩次,。
第一次是錢家宴會,母親被醉官掌摑,。當時那位皇帝大人在,,父親平靜無比,把母親抱在懷中,,手指卻扣在著母親送她的木戒上,。
第二次是就是此時。
屋內(nèi)沉寂了好一會兒,,隱隱約約只能聽到風聲,。
錢鐘現(xiàn)在正思考著什么,錢谷并不清楚,。
但他心中卻有無數(shù)疑惑,。于是他問道:“父親,你知道原因嗎,?”
原因,,指的自然是莫心憂為何害他的原因。
錢鐘搖搖頭,,緩聲說:“不知道,,為父也不需要知道?!?p> 他起身,,和藹道:“不要想這么多了,接下來的事情交給我就好了,?!?p> 他又接著說:“這幾日你就在錢宅好生養(yǎng)傷,,宮中那位孫御醫(yī)會來為你調(diào)理身子,你記得千萬莫要與他貧嘴,,這老頭醫(yī)病調(diào)息都有一手,,但氣量小,受不得氣,。把他惹生氣了,,指不定你的藥就要多好幾昧辛鼻辣嘴的,雖然都不至于影響身體,,但也著實惡心人,。為父曾經(jīng)就被他整過。還有你母親來后,,不要告訴她你身上發(fā)生的事,,免得她又操心,知道嗎,?”
“嗯,。”錢谷應了一聲,,心卻無奈,。看來莫心憂的意圖,,還是得自己弄清才行,。
錢鐘笑笑,彎腰為錢谷捋了捋被子,,準備離開,。
錢谷這才注意他眼角不知何時爬滿皺紋,布滿血絲的眼睛紅通一片,,似乎已經(jīng)很久沒有睡過,。
“好好休息?!?p> 他拍了拍錢谷的頭,,像幼時哄他入睡一般。
他走出門外,。
錢谷又突然喊:“父親....”
門外的中年男人頓住腳步,。
錢谷長呼一口氣,又問出那個曾經(jīng)問過數(shù)次,,答案也全部相同的問題:
“那個夢,,是不是真的?”
中年男人怔在哪兒許久,,像一顆垂垂老矣的松柏,。
他沒有回頭,,也沒有回應。
這一次,,也沒有那重復無數(shù)次的答案,。
片刻后,他徑直離開,。
沿途雪地被踩出一個個腳印,門外的背影在夕陽下顯得有些單薄,,雪花落在男人的頭頂,,錢谷突然有些分不清那是白發(fā)還是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