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賈代偲和妻子雷氏,，從寧國(guó)府中飲宴畢,，回到家中,。小丫頭端上茶來,，賈代偲喝了一口茶，因笑道：“方才吃了酒，我們都到書房中去看敬哥兒的文章,，見到西府中善大嫂子送來的賀禮,，那個(gè)筆洗，倒是好精致東西,?！?p> 話音剛落，只聽妻子雷氏幾聲冷笑,。
賈代偲忙道：“你這笑的不對(duì),，我哪里又說錯(cuò)了什么？”
雷氏又冷笑一聲,，道：“我們哪里比得了你善大嫂子,？人家是侯門的小姐，又是西府中嫡出的長(zhǎng)媳,，手里什么好東西沒有,？我這個(gè)窮人家的丫頭，又配了你這個(gè)不受待見的庶出子,，被發(fā)落到這荒草地里安身,，能拿的出一匣筆墨送你侄子，已是險(xiǎn)些傾家蕩產(chǎn)了,，還與別人爭(zhēng)什么高低不成,？”
賈代偲見妻子臉色不對(duì)，忙笑道：“且說這些做什么,？又沒人怪我們送的禮輕,。有道是，‘禮輕情意重’呢,。更何況,，一匣筆墨而已，何至于傾家蕩產(chǎn),？”
雷氏又冷笑一聲,，道：“沒有傾家蕩產(chǎn)，也差不多了,。四爺也不看看，近日家里是如何度日的,？原來收拾園子的奴仆,，我都打發(fā)了；門房上的人,，也遣出去兩個(gè),；近日只怕還要將家里做針線的，也打發(fā)出去呢,。按照我的本意,，是要賣掉換幾個(gè)錢花的,，四爺嫌丟面子，只命我白白的與了人家賣身契,，還賞了幾兩銀子,。人家都羨慕我，做了寧國(guó)府中的兒媳婦,，不定怎樣的金尊玉貴,，養(yǎng)尊處優(yōu)，吃香喝辣,，使奴喚婢呢,，哪里知道我都快吃不起飯了？日后只怕連做針線鞋子,，收拾園子,，都要我自己動(dòng)手了。竟還要將家中略值些錢的東西,，拿出去白白的送人,。送了人不算，竟還要到那富貴場(chǎng)中,，去受別人的閑氣,！”
賈代偲心中也動(dòng)了怒氣，只不過當(dāng)著下人的面,，不便和妻子大吵大鬧,，只得道：“罷，罷,，罷,，你吃了酒，我不惹你,，我到書房看會(huì)兒書去,。”
雷氏聽得丈夫要走,，心中的怒氣越發(fā)要傾瀉出來,，又道：“到書房中看書？我倒不知道,，你這二十多年,，都看了些什么書？如今侄子都中了秀才,，你還什么都不是,。還看什么書？羞都羞死人了！”
這一句話戳到了賈代偲的痛處,，他也忍不住了,，怒道：“我不過說了一聲善大嫂子的賀禮精致，就惹出你這些話來,。我又沒說什么,，你倒將我說的一文不值。既是嫌棄嫁了我受委屈,，你大可以回你娘家，去過你千金小姐的日子,！”
雷氏將手中的茶杯一擲,，“嚯”地一下站了起來，咬著牙道：“你不就是嫌棄我娘家沒有你們寧國(guó)府中的門檻高,？何必說這些話來譏諷我,？我不是什么千金小姐，你是世家公子,，是我配不上你,，如何？”
賈代偲也提高了嗓音,，道：“家中也并不是一無所有,，田里的收成，都花到哪里去了,？也不過是家里幾個(gè)人的吃喝,，又能用的了多少銀子？”
雷氏聽了這話,，又是幾聲冷笑,，道：“依四爺?shù)囊馑迹皇俏覍⒛阗Z家的錢,，都搬到我雷家去了,？我且和你算算賬，你家里一年收成是多少,，花銷又是多少,？爺只知道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撒漫兒的使錢,，還當(dāng)自己是寧國(guó)公的四公子呢？你老人家已經(jīng)被掃地出門了,，該醒醒了！”
房中的丫頭、婆子,，聽見主子兩個(gè)越吵越兇,，都慌忙跪下來勸道：“爺和奶奶素日何等和美，今兒為了這些小事,，怎能傷了和氣,？當(dāng)著奴才們的面子，且一人讓一步吧,！”
賈代偲看看滿地跪著的奴仆,，只得忍了怒氣，一掀簾子,，走了出去,。
只聽雷氏還在后面叫：“你走了，就不要再回來,！”
賈代偲也不做聲,，徑直走到前面院子中自己的書房?jī)?nèi)，坐在書桌旁,，越想越氣，悶坐了一會(huì)兒,，因想起孔夫子的話,，“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倒真真兒是不錯(cuò)的,。想畢,，又笑了笑，暗忖自己何必與她一般見識(shí),？因拿起一本書來亂翻,，恰是五柳先生的《歸去來兮辭》，遂念道：
“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shè)而常關(guān),。策扶老以流憩，時(shí)翹首而遐觀,；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扶孤松而盤桓,?！?p> 又想到陶淵明辭官歸里，尚有“童仆歡迎,，稚子候門”,，自己卻只是平白賺了一肚子氣，不免又煩惱起來,。
丟下這本書,，又拿起一本書來，卻是《蘇軾詞選》,，隨手翻了一頁,，偏偏是一首《水調(diào)歌頭》：
安石在東海，從事鬢驚秋,。中年親友難別,，絲竹緩離愁。一旦功成名就,，準(zhǔn)擬東還海道,，扶病入西州。雅志困軒冕,，遺恨寄滄洲,。
歲云暮，須早計(jì),，要褐裘,。故鄉(xiāng)歸去千里，佳處輒遲留,。我醉歌時(shí)君和,，醉倒須君扶我，唯酒可忘憂,。一任劉玄德,，相對(duì)臥高樓。
又見其序曰：“其意以不早退為戒,，以退而相從之樂為慰云耳,！”
因在心里暗思：“以謝安石與蘇東坡之才氣，尚且一心要?dú)w隱山林,，我又算得了什么,？更何況我雖讀了幾年書，卻正如那位所言,，連個(gè)秀才都沒中,，又何必苦苦在這條路上奔波,？我的幾位哥哥，大約是不肯與我‘相從之樂’的,，罷,！罷！罷,！‘唯酒可忘憂’?！?p> 想畢,，向門外叫道：“拿壺酒來！”
門簾一響,，一陣衣裙窸窣之聲走近,，定晴一看，卻是妻子雷氏的陪嫁丫頭清溪,，手里托著一個(gè)小小的黃花梨海棠式樣托盤,，里面是一碗銀耳蓮子粥。
清溪將粥放在賈代偲跟前,，笑道：“爺方才已在那邊吃了酒,，如何又要吃酒？倒是喝一碗粥,，補(bǔ)補(bǔ)腸胃的好,。”
聽了這話,，賈代偲才覺得腹中果然有些饑餓,，便笑道：“說的不錯(cuò)，正想這個(gè)吃呢,?！?p> 清溪又笑道：“這粥是奶奶命我送來的呢。奶奶的性子原是有些急躁,，爺難道還不知道的,？何必一個(gè)人在這屋里悶坐？夜已深了,，爺該回去安歇才是,。”
賈代偲也只得一笑,，拿起湯匙,，慢慢喝粥，心內(nèi)卻已明白,，這是妻子向自己低頭了,。想想妻子,，倒也確實(shí)不容易，當(dāng)日因?yàn)楦赣H病危,，妻子便成了沖喜的工具,，匆匆忙忙被娶進(jìn)門來，沒有幾天,，父親病故,，自己與哥哥們扶柩返鄉(xiāng)，一呆就是兩年多,，留妻子一個(gè)人在陌生的寧國(guó)府中,，與婆婆妯娌相處。那位嫡母的性子,，自己難道還有什么不知道的,？想必出身不算太高的妻子，在那時(shí)也受了不少的氣,。
豪門內(nèi)的明爭(zhēng)暗斗,，又是自己打小就經(jīng)歷的。因?yàn)槭龅纳矸?，生母又早早病故,，自己從小也受了不少的白眼，也養(yǎng)成了隱忍的性子,。妻子雖然出身不高,，但也是岳父家唯一的女兒，難免嬌慣一些,，性子急躁一些,。
自從前年分了家，自己只分得京郊的十?dāng)?shù)頃薄田,，根本不夠家中開支的,。自己又從小不事稼穡，不善理家,，近來家里越發(fā)艱難了,。哥哥家的兒子，有四五個(gè)老嬤嬤,，七八個(gè)丫頭,，七八個(gè)小廝服侍，出門更是成群的奴仆跟隨,；自己的兒子,，也只得一個(gè)奶媽，兩個(gè)丫頭,。若是不對(duì)比,，也顯不出什么來,，和哥哥家一對(duì)比，難免更是讓妻子心頭不平,，也是難免?。?p> 正想著,，只見雷氏的奶媽宋嬤嬤又走了進(jìn)來,，笑道：“爺在吃粥嗎？可還要一些小菜佐餐,？”
賈代偲忙笑道：“不必了,，你對(duì)你家小姐說，我喝了粥就進(jìn)去,，讓她先歇息吧?！?p> 宋嬤嬤一笑,，又囑咐清溪好生服侍，方退了出去,。
喝了粥,，賈代偲便扶著清溪，又回了自己房?jī)?nèi),。
雷氏果然也沒再提這樁事,，反而笑著遞給他一碗茶。賈代偲也只得隨便說笑了幾句,，由著主仆兩個(gè),，服侍著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