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月,辛酉日。
滂沱大雨已不間斷地下了兩天兩夜,盛夏悶熱的溫度讓空氣中透露出一絲壓抑,。
灰色的丹楹刻桷間,,身著黑衣的內(nèi)侍一各個地低著頭提著拈燈,,在長廊里來回穿梭著,,腳步匆匆而過卻都沉默而無聲,映入耳中的只有雨打屋檐陣陣傳來。
庭院內(nèi),,一身材有些佝僂的暮年男子頭戴法冠身著緊袖右衽束腰長袍,,腰配書刀,耳簪白筆,,負(fù)手立在廊前看著不斷掉落的雨珠,,臉上盡顯沉重之色,。
駐足數(shù)個時辰之久,雨仍沒有轉(zhuǎn)小的趨勢,,嘆了口氣,,暮年男子剛要轉(zhuǎn)身回去休息片刻,,身后就被人叫住了,。
“中車府令高見過丞相,。”一名長相端正,,束帶著冠的中官攔住暮年男子的去路,上前作揖行禮道,中官儀表堂堂,,佩劍置弩,,髭須飄逸,,盡顯威武沈穩(wěn)之勢。
“何事,?”暮年男子微微皺眉,,頗為不悅地掃了一眼面前之人,,語氣淡淡地問道,。
“陛下醒了,,正由宮人喂食,高想著此乃國之大事特來稟報丞相一二,。”中官姿態(tài)擺的很低,原本莊正的臉上露出些許諂媚笑容說道,。
“哦,?”
果然,,聽到這個消息,暮年男子長久頹然的精神為之一振,,忙轉(zhuǎn)過身面向中官,,聲音輕顫,頗有些焦急地追問著說道:“有多久了,?可能理事,?”
“丞相莫急,。”中官帶著一絲討好的神情說道:“有一刻鐘了,陛下身子骨現(xiàn)在還很弱,,待晚間休息好了就能召丞相覲見了,?!?p> “如此甚好?!蹦耗昴凶勇勓?,盡去眉間憂色,拂掌而笑,,繼而看了眼傳話的中官,,旋即收攬住笑意,故作嚴(yán)肅,,帶有幾分深意,,敲打道:“少公子前日偶感的風(fēng)寒,如今好些沒有,?北還以來可是許久未曾進(jìn)學(xué),,府令乃公子授業(yè)之師,平日里還要多敦促才是,?!?p> “職責(zé)所在,高不敢怠慢,?!?p> 中官口稱唯,揖禮而退,。
而被喚作丞相的暮年男子又于殿門前稍待了近一刻鐘后,,才被宮娥請了進(jìn)去。
殿中,,扆前,,屏大床上。
曾經(jīng)虎視天下,,威震宇內(nèi)的帝王如今已垂垂老矣,,眉眼中少了肅殺之氣,面容憔悴不堪,,幾近油盡燈枯,。
“陛下?!?p> 長身作揖,,丞相徐徐下拜道。
“坐,?!被实圯p點頭,,頗無力地虛扶抬手,屏退左右后,,闔目開口說道:“徐君房誤真人也,,皆皋陶之子孫,何來如此,?”
“陛下,,臣以為,齊地方士之言多為虛妄之語,,其所傳東海之上有蓬萊,、方丈、瀛洲三座仙山也無有人實見而詳,?!?p> “仙山若假,那長生呢,?”皇帝睜開眸子,,泛著一絲光彩神色頗有些不悅地道:“也為假?”
“臣俗人也,,不敢知,。”丞相垂下頭道,。
“卿怕是不信長生之說,?”
“此乃仙道,臣不知也,?!?p> “昔年,卿求學(xué)于荀況,?!被实劭戳搜圬┫啵Z氣不咸不淡地問道:“不知荀子如何看,?”
“師傅不信也,,曾有言:‘列星隨旋,日月遞炤,,四時代御,,陰陽大化,風(fēng)雨博施,,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yǎng)以成,不見其事而見其功,夫是之謂神,?!必┫嗾f道:“斯昔日求學(xué)之時,鬼神之事,,師傅不予論也?!?p> “荀況言:‘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被实勖鏌o表情地說道:“真人明君否?昏君否,?庸君否,?于天之前,與桀無異,?!?p> “陛下!”皇帝的話不禁讓丞相冷汗泠泠,,他忙要開口解釋開脫,,不想?yún)s被皇帝制止了。
“罷了,,‘天能生物,,不能辨物,地能載人,,不能治人,。’荀況所言不差,?!被实坶L嘆一口氣,良久后,,才再次開口,,換了話題說道:“真人剛剛于夢中,夢得皇考了,?!?p> 皇帝說著坐起身,靠在憑幾上悠悠地說道:“皇考立于殿中相詢,,卻不問真人之功績,,而單單問真人成蟜之事?!?p> “陛下可詳實告知先君,,長安君叛秦而降趙,,是故按律誅殺?!币娀实壅Z氣沉寂,,丞相忙起身寬慰道:“叛秦者殺之,陛下無過矣,?!?p> “真人所言與卿同,然皇考卻潸然而淚下,?!被实垩鲱^嘆息道:“皇考子息不旺,身后所留于世間者,,唯真人與成蟜二人,,成蟜弱冠而亡,真人難脫其咎,,皇考為君,,仁也,修先王功臣,,施德厚骨肉而布惠于民,,然真人卻斬胞弟于陣前,怕是之后無顏相見于皇考,?!?p> “陛下何以自責(zé)!”丞相扼腕道:“長安君為秦公子,,不思報國而公然率部投敵,,死不足惜!”
“卿所言甚是,,然為人父者,,又怎忍子嗣相殘?”皇帝扶額向前探了探身子,,開口道:“只愿此事,,無后世子孫所效,今真人已是知天命,,而國儲空置,,真人有子二十三,皆庶出也,,卿以為,,何人可為儲?”
“臣......”丞相頓口,語遲而不言,。
“卿可直言,。”皇帝道:“朕有二怕也,,一為怕將來子嗣相殘,,二為怕國君羸弱不能壓制天下?!?p> “長公子可,。”沉默了半晌后,,丞相開口道:“長公子剛毅而勇武,,信人而奮士,,為諸公子所不如也,!”
“扶蘇嗎?”皇帝看著丞相,,頗有深意地說道:“若真人所記不差,,卿與扶蘇可是向來不和,而卿之長女又嫁公子將閭,,卿何不薦半子,?”
“陛下?!必┫嗦勓砸允旨宇~,,長身作揖道:“昔者,晉之中軍尉祁黃羊薦解狐于悼公周,,有言曰:‘君問可,,非問臣之仇也?!?,臣雖不才,然常以古人自省,,況國之儲君,,社稷之根本也,又怎能憑私人之好惡,?長公子仁心厚德,,他日若為君,必會加恩于諸公子,,而長公子又素有賢名,,朝野皆為稱贊,可守陛下之功業(yè)?!?p> “卿卻是有古之遺風(fēng),,可稱國士?!被实圪澰S地點頭,,又說道:“若他日扶蘇為君,卿應(yīng)盡心盡力矣,?!?p> “臣雖老朽,然必不敢有負(fù)陛下所托,?!闭f罷,丞相叩首而誓道:“若非,,必腰斬于市,,三族盡滅!”
“卿何須如此,?!被实圩旖俏⑽⒁恍Γ溃骸熬家粓鰩资d,,真人信卿,,既然卿以為扶蘇可佐,真人便遣中官擬詔,,令扶蘇返咸陽為儲,。”
“陛下,?!必┫喟櫭迹杂胁唤獾貑栐兊溃骸耙嗫稍t長公子于駕前,,又何須咸陽,?”
“怕是真人無有時日了?!被实勖媛侗葜溃骸皶绻殴I(yè)尚未完半,,怎奈天不假年?!?p> “陛下,。”聞言,,丞相忙拜道:“陛下不過微恙小疾也,,只需靜養(yǎng)......”
“卿不必寬慰,。”皇帝擺擺手,,坦然說道:“醫(yī)官有言而不實語,,真人如何?自家知之,?!?p> 說著,皇帝強(qiáng)撐著走下屏床,,朗聲一笑道:“天不佑我,,為之奈何?假以真人仍有壽二十年,,必可使大秦疆土固若金湯亦可使天下安定,,四海歸心?!?p> “真人沖齡為君,,十余年一掃六合,盡天下為秦,,使炎黃苗裔皆同文同語,,歸于治下,,再無兵罹之禍?zhǔn)?。”皇帝環(huán)顧左右,,睥睨之勢盡顯,,放聲道:“禹、湯,、文王皆不若真人,,千古之下誰堪如此?”
…………
…………
凌晨時分雨依舊沒有減弱的趨勢,,行宮內(nèi)一些低洼的角落里充滿了積水,,風(fēng)吹起長廊兩側(cè)懸掛的燭火燈若隱若現(xiàn),角檐下的銅鈴叮鈴搖曳,。
中車府令躬著身子垂著頭拘謹(jǐn)?shù)卣驹谝惶幤钔鉄o聲地等候著,,隨著偏門被一名宮人推開才微微抬起頭來,面容憔悴布滿橫紋,。
“公子可曾醒了,?”叫住急匆匆要離開的宮人,中車府令用沙啞的嗓音問道,。
“醒了,?!鼻分碜樱瑢m人有些畏懼地作答道:“公子要吃些食物,?!?p> “快去準(zhǔn)備吧?!贝虬l(fā)走宮人后,,中車府令面露戚然神情緩步走了進(jìn)去。
殿內(nèi)寬大的床榻上端坐著一名看似年歲不大,,身著白色襜褕蔽膝,,頭發(fā)散落著披在背后的少年郎,皮膚蒼白毫無血色,,雙眼空洞無神,。
“中車府令高見過公子?!?p> “嗯,,坐?!陛p哼一聲,,少年郎神情渙散看不出任何表情。
聽命坐下后,,中車府令望向少年郎一眼,,頗有些傷感地說道:“隨陛下巡游近一載,公子可有中意的地方,?”
沒有得到回答,,少年郎眼觀鼻觀心默不作聲。
中車府令見狀顫顫巍巍地站起身,,燈光下臉龐上更顯溝壑縱橫,,細(xì)細(xì)看去鬢角處也有幾絲斑白,略微著身子說道:“不知公子以為九江郡如何,?壽春縣為夫人母族故地,,其鄉(xiāng)人也多尊崇羋氏,公子若是前去定居想來也會得到其照拂一二,?!?p> “嗯?”少年郎挑起眉頭,,有些不解,。
中車府令沒有忙著幫少年郎解惑,而是從衣襟內(nèi)拿出幾個金餅捧在手中,,眼角含淚哽咽道:“公子平日在咸陽花銷甚多以至府庫少有積蓄,,夫人又是荊亡人之后,,私囊更是羞澀,這幾個金餅?zāi)烁叨嗄攴e攢所得,,公子且拿去,,他日待到了郡縣之地也好用于立身置地,長公子素來節(jié)儉,,想來日后也未會有賞賜予公子,,自我先君孝宗起宗室子弟無戰(zhàn)陣之功者無封爵,僅憑微薄祿米過活怕是都不如一般黔首富戶殷實,,每每思及此事高都心如刀割,。”
話說完,,中車府令長躬作揖,,不顧少年郎神色異常,緩步退身出去,。
雨打窗檀發(fā)出悅耳的聲響,,闔目而臥的少年郎猛然睜開眼睛,死死地盯著承塵,,良久后無力地坐了起來,,額頭上布滿汗珠。
荒野中巍峨聳立的行宮,、畫符般的文字,、古樸的發(fā)髻樣式、中車府令高,、九江郡,、孝宗,、長公子,、咸陽。
自己是誰,?一切都呼之欲出了,,千古第一帝的第十八子,被后世反復(fù)抨擊的對象,,公子胡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