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川郡敖倉,左丞相官邸,。
中居庭院里,,年愈古稀的左丞相李斯身著輕裘倚坐在水榭長廊之下,今冬大河以南第一次落雪,,漫白的天映襯著潔白的雪,,此中景觀也別有一番滋味。
李斯雅興,,旁人來客多不敢打擾,,府中家老陽祿是李斯舊日玩伴,倘若問誰最了解李斯的喜好,,恐怕無人能出家老左右,,此刻陽祿正親自守候在庭院前,服侍的一干人等皆屏退了去,。
然而也有不那么識趣的,,踩著剛落下的雪地,急匆匆地趕了過來,。
“大郎,。”陽祿伸出手臂將來人擋住開口道:“阿郎在休息,,且恭候些時辰吧,。”
“急事,?!奔兩箅┕痍囮囷L雪,男子摘下風帽露出平巾幘,,聲音頗為急促道:“洛陽或有變故,,吾需稟明大人?!?p> 自家大郎如此煞有介事,,陽祿不好再阻攔,,只得稟告一聲后,放男子進去,。
“兒子見過大人,。”男子行禮道,。
“今日衙署無需當值么,?”李斯微微坐起身,道:“我兒有何事,?”
“父親,。”李由開口道:“兒聽聞,,陛下有意詔書召諸子百家上洛參政,。”
“就這事,?”李斯不以為意地笑了笑說道:“皇帝不過是召名士大賢上洛而已,,又不會奪了卿的官爵,有何擔憂,?”
“大人,。”李由見父親如此,,忙語氣急促地說道:“我大秦自孝公始獨以法家主政,,今陛下卻召諸子……”
“慌什么?!笨粗敛幌滦男缘膬鹤?,李斯不由得嘆了口氣,說道:“昔日先君亦召百家入咸陽為博士,,不過是多聽多看罷了,。”
“可……”
“我兒可知,?!崩钏苟似鹁凭麸嬃艘豢诘溃骸胺抑九c百家有何不同?又有何獨到之處為各國君主所追捧,?”
“緣法而治,,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于法……”
見李由徒有其表地在那里背書,,李斯搖了搖頭打斷道:“法家者,所以君主信奉也,乃我法家可使主君方寸之機正而天下治,,故一言正而天下定,,一言倚而天下靡,試問如此,,緣何為上位者不喜,?”
“山東學說,多談王政以復古,,可笑,。”李斯拍了拍帛席道:“這洛陽天子什么下場,,人人得見,,君主又怎能放下權柄呢?陛下如此做,,不過是示好于東方罷了,。”
“如此說來,。”聽了父親的話,,李由恍然大悟道:“陛下依獨尊我法家,?”
“一門一學,一術一派,?!崩钏褂朴频卣f道:“不過是君主施政的手段而已,怎可能言獨尊某家,?”
“陛下這是要收權了,。”
“收權,?”
“三公九卿諸將軍皆為先君之臣,,我法家門徒廣布天下,當是時候,,陛下該如何做,?”李斯苦笑道:“誅趙高掌宮禁,組新軍親征獨握兵權,,厚賞宗室穩(wěn)于關中,,擢尉繚,而用隗狀使先君時不為用者引為近,,若無此,,陛下又安敢棄老夫至敖倉?”
“洛陽行黃老,,我兒何不異之,?”李斯道:“五萬大軍駐守,,三川之兵不夠看了?!?p> “大人,。”李由道:“可,,這與陛下用百家有何關聯(lián),?”
“法家勢大,若不用百家,,陛下用誰,?何況,法家者,,所惠利何人,?寒門庶族也,貧賤之士素來只有功利而無家國,,東方亂起,,陛下自是要用宗室舊貴族,此等人也,,雖為國之頑疾,,卻最是忠心?!崩钏沟溃骸胺疑芯齾s不獨君,,儒墨輕君卻從一而終,陛下這是要兼用啊,?!?p> “大人,那我等……”
擺擺手制止了李由的話,,李斯道:“皇帝布局天下,,以權謀執(zhí)控廟堂,大秦歷代先君,,陛下學的是惠文王啊,。”
“陛下因勢利導,,行方方正正之舉,,恩澤宗室乃天賜圣眷,吾等縱使以法壓之又如何,?”李斯道:“六國所奔走復辟者,,皆宗室貴胄之徒,幾見寒庶?陛下不可能不深思一二,?!?p> “難不成坐以待斃,任其宰割失我法家之政,?”李由不甘心道,。
“颶風過崗,伏草惟存,?!崩钏拱腙H著的眸子睜開壓著聲音道:“越是此時越要輕淡不驚,法家不在名而在實,,陛下不會放棄以法治國的,,如今不過是打壓奪權而已?!?p> “兒子明白,。”李由想了想道:“是兒子莽撞了,?!?p> “忠于王事?!崩钏苟诘溃骸拔覂呵杏?,我上蔡李氏不過寒門爾,莫要去爭,,靜待陛下就好,一門富貴,,不可草率,。”
“兒子知曉了,?!崩钣牲c頭道。
“儒墨以德治天下,,而我法家行權謀爾,。”李斯說道:“老夫年逾古稀,,還從未聽聞君主得天下是為德也,,儒皮?墨皮,?乃至黃老不過徒有其表,,根基是為法也,只不過陛下所期待的法家是得控于君王一人的法家?!?p> “那,,我李氏?”李由問道,。
“為父老了且有功于秦有功于陛下,。”李斯語意蕭索道:“我氏本為荊人,,初以學識得賞于秦庭中,,賣弄謀略為上位,然今卻大不同,,為父半生操持,,李氏門楣已大,秦重軍功,,吾兒可以戰(zhàn)陣之上得幸于皇帝,。”
李斯敦敦教誨道:“為父已致書上蔡家中,,囑族人舉族而遷至關中,,與隴西李合宗?!?p> “這,?”李由驚詫。
“皆為老祖理徵之后,,又何分彼此,?”李斯笑笑說道:“今是秦難,亦為國難,,眾人皆避之不及,,而我上蔡李氏卻愿與國同休,如此陛下焉能不喜,,且若想富貴不殆,,立足秦庭,當為秦人也,,有如百年前之孟西白,。”
“那這荊人,?”李由抿抿嘴唇道:“華陽宮若何,?”
“天子選妻與臣下何干?”李斯撇撇嘴道:“以軍功入仕,,以法主政,,華陽宮為誰又能觸我分毫,?”
———————————————————
李斯能夠參透皇帝的心思,但其余人就良莠不齊了,,秦胡亥在懿德宮因召諸子入朝的事和百官吵翻了天,,一牘牘勸諫的竹簡堆滿了皇帝陛下的書案。
“……夫圣人之治國,,不恃人之為吾善也,,而用其不得為非也。恃人之為吾善也,,境內(nèi)不什數(shù),;用人不得為非,一國可使齊,。為治者用眾而舍寡,,故不務德而務法……”
扔下這些毫無營養(yǎng)的奏牘,秦胡亥伸了伸懶腰,,他轉過身看向侍立在一側的新入郎官陳平,,開口說道:“東方皆叛,太尉的謀略是扼守大城靜而待之,,陳卿以為,?”
“陛下?!被实鄣膯栐?,不出陳平所料,自他入洛陽以來,,也是一直都在思索的,,組織了下語言后,陳平道:“臣以為,,若以大軍征伐,,則六國必然求存而合縱,若我大秦退而守之,,則日久東方必自亂也?!?p> 能猜想出尉繚的戰(zhàn)略,,秦胡亥并不覺得驚訝,畢竟有“六奇既用,,諸侯賓從于漢,;呂氏之事,平為本謀,,終安宗廟,,定社稷,。”之名的曲逆侯豈是浪得虛名,。
“此事若交由陳卿操持,,可行者何?”秦胡亥故作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
“臣當如此……”陳平略加思索后開口道,。
“唔?!甭犃岁惼降脑?,秦胡亥點點頭,他笑道:“寡人嘗聞,,昔日陳卿于社宰,,能甚均分肉食于鄉(xiāng)人,又曰‘得宰天下,,亦如是肉矣,!’,今日寡人就給卿這個機會,,東方六國,,就是卿砧板上的肉,卿且分之,?!?p> “臣?!甭犃诉@話,,陳平激動地大禮相拜,叩首道:“必不負陛下所托,?!?p> “且下去準備吧?!鼻睾ナ疽饩胺蚍銎痍惼降溃骸按@幾日就有詔書所下,。”
“唯,?!?p> 陳平離開后,秦胡亥以指尖敲打著案幾,,思索地問道:“左相近來可有上書,?”
“啟稟陛下?!本胺驈囊欢丫頎┲谐槌鲆环?,捧起道:“左相昨日有上書承于陛前,。”
“看看,,說了什么,?”秦胡亥道。
“唯,?!?p> 大致地看了一遍后,景夫揖禮道:“啟稟陛下,,左相有諫言曰,,今大秦當仿田齊之稷下,設學宮于朝中,,廣募百家之士,,以備詢議,如此可致千里之奇士,,總百家之偉說,。”
“有意思,?!鼻睾ゲ挥傻眯α耍酒鹕碜?,踱步幾周后,,回頭看著景夫道:“下詔,問問左相,,可愿總覽此事,。”
“唯,?!?p> “另,召頓卿,,午后覲見,。”
“唯,?!?p> 散步于殿外,秦胡亥看著寸步不離的左中郎英布,,問道:“英卿可愿入左將軍麾下為戰(zhàn)陣之將,為大秦蕩平東方,?”
“臣,?!庇⒉家蓝Y作揖,遲遲沒能回答,,他內(nèi)心反復掙扎著,,留在皇帝身邊固然清貴,可簡在帝心,,只是大秦向來注重軍功,,若想出人頭地僅靠皇帝的賞識是不夠的,但一旦為外將,,將來還有機會回到中樞嗎,?
“慢慢想,不用急于回答朕,?!鼻睾[擺手道:“時候還早,不急于一時,?!?p> “陛下?!庇⒉家Я艘а?,他蠕動著嘴唇橫下心來,大禮參拜道:“臣愿為矛矢,,為陛下蕩掃六國,。”
“好,?!鼻睾タ床怀鱿才卣f道:“那就以左中郎之位階補左將軍部吧,切記,,百余年來誰著史,,三千里外覓封侯?!?p> “是陛下,,臣定當牢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