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少爺被傳受審,。是私下舉行,，并不公開。家屬不得出席,，但是傅先生堅持到庭,。警察局長為原告,。警察局長已經(jīng)仔細看過文件，準備了一份措詞慎重的報告,，使控告不致于過分嚴重,，這是由于馮舅爺暗中和這位警察局長接洽安排的。福少爺?shù)陌缸酉葘?，陳三和環(huán)兒在候?qū)徥抑械却?p>　　法官矮小軟弱,，身著軍服。傅先生在一旁坐著,。初步儀式之后,，法官念起訴書。

　　“福少爺以發(fā)表文字攻擊政府惑亂民心,，并對勞工寄予同情,，不無革命黨徒之嫌，由其私人住所及他處獲得之文件,，顯見思想混亂,，對孔教學說時而衛(wèi)護，時而詆毀,。以上各項,，將逐一查證。第一,，三月二十八日發(fā)表文字一篇,，攻擊政府殘殺學生，措詞無禮，甚至辱及教育主官,。本庭知悉汝身為教授,。”

　　福少爺回答：“庭長先生,，我譴責埋伏襲擊學生,，寫文章時，持此譴責態(tài)度,，現(xiàn)在的看法并未改變,。”

　　“但是你似乎為游行的領(lǐng)導(dǎo)人物辯護,。你知道,，他們是革命黨?！?p>　　“庭長先生,，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革命黨。我只知道學生游行是出于愛國心,。我是大屠殺的證人,。但是庭長,，我并沒寫文章攻擊現(xiàn)在這個政府,，攻擊的只是諸位推翻的那個政府。全國人人譴責這種屠殺,，并不是我一個人,。”

　　“你文章里用‘貪官污吏’,。你知道我們民國這種混亂時期,，我們軍人只是要恢復(fù)國家的和平秩序。您同意吧,，總長,。”這時他轉(zhuǎn)過去看傅先生,，并向仆人喊聲給傅先生倒茶,。博先生一看福少爺能自己辯護，于是只是很客氣的點了點頭,。

　　福少爺故以相當?shù)溲诺脑~句說：“庭長先生，為官者眾,，或廉潔,，或貪污；為吏者多，或骯臟,，或清正,，即便在太平治世，亦復(fù)如此,。我若說為官者無不貪污,，貪污一詞，自然用之不宜,。我若說為吏者無不骯臟,，亦屬措詞失妥。我并非不分青紅皂白一概而論,?！?p>　　那位軍法官，似乎是個舊式文人,，而誤入了當時的軍界,，披上了軍服，他看了看被告,，似乎頗賞識被告答辯的文句措詞得宜,，鏗鏘有聲。他清了清嗓子,，又開始說：

　　“你的思想似乎很不清楚,。我看你是個讀圣賢之書的人，因為你贊成祖先崇拜,。這一點對你很有利,。但是你說‘樹也有感情’，其意何在,？有一篇這種理論的文字,，是你幾年前所寫。你怎么能一方面提倡祖先崇拜,，一方面又說‘樹也有感情’呢,？這很矛盾?！?p>　　福少爺聽了,，真沒想到法官會提到這個。法官還接著說：“你現(xiàn)在還是持這種意見嗎,？”“是,。”

　　“我很為你可惜,。你若是讀圣賢書,，志賢希圣，就不應(yīng)當泯滅人類與草木鳥獸之分。人獸之間最大的差別,，也就是惻隱之心,，是非之心。你說樹也有感覺,，豈不是把人降低到禽獸的地位了嗎,？你還說樹和禽獸的‘語言’，就和現(xiàn)代教科書上所說的一樣,。有什么‘熊說道……’又有‘狐貍說道……’這些都是魔鬼般的革命主義,，分明存心要把人變成禽獸啊?！备Ｉ贍斦f：“庭長先生,，您若容許我來解釋的話，那就在把圣人的話怎么理解了,。孟子見齊宣王,，論到仁愛及于動物，不忍見牛之觳觫,。尚書上說堯舜之樂師奏樂,，而百獸率舞，圣人之德,，化及鳥獸,。鳥獸若無感覺，怎么能感于圣人之德呢,？”

　　這位法官聽來似乎有點混亂，說實話,，他還沒有真正了解周禮，因為周禮這部書,，在古籍之中極為艱澀難解,。傅先生感覺滿意，面露微笑,。

　　法官說：“你的辯護要局限于你寫的文章,。”于是法官又很快說下去：

　　“我們今天論到的不是中國的經(jīng)典,。中國的經(jīng)典向來有諸家不同的看法,。你承認你提倡的學說是人與草木鳥獸相同，人如同鳥獸,，鳥獸也如同人一樣嗎,？你要知道這種學說會擾亂民心的。”

　　福少爺回答說：“庭長先生,，我是站在科學的立場說話,。我只是說人與獸只有在有感覺方面是相同的。不過此等感覺的性質(zhì)是不屬一類的,?！?p>　　法官向陳三說：“你說你以前是個警察。告訴我你怎么后來受雇于孔家的經(jīng)過,?！?p>　　陳三告訴他怎么跟母親分開的，他母親怎么尋找他,，他怎么讀到福少爺寫的小說而后決定到北京來尋找母親,，到了北京之時，母親已經(jīng)走了,。話越往后說,，越發(fā)情不自禁，法官也似乎受了感動,。轉(zhuǎn)向福少爺說：

　　“你就是寫《陳媽》,，那篇很有名的小說的嗎？”

　　福少爺說：“是,。為了這樣的賢母孝子,，請庭長開恩?！备迪壬@時插了話,。他說：“庭長先生，我可以不可以把我所知道的說一說,？”

　　“當然可以,。”

　　傅先生說：“這個陳三是個孝子,。他不幸生于貧家,。我見過他住的房子。他睡在他母親為他做的衣裳上,。他起誓決不再穿那樣的藍布,。他做事很負責，為人也誠實,?！?p>　　法官細心聽，在最后,，他想做一個大的手勢,。他站起來,，向陳三伸出雙手說：“今天得遇你這么個孝子，實在高興,。你和你妻子走吧,。”陳三和環(huán)兒向法官深鞠一躬,，流露出快樂的微笑,。

　　法官又回到座位上。臉上做嚴肅狀,，他說：“這些年來,，人心已經(jīng)頗為不安，對一切再擾亂人心的人,，我們必須要壓制,。我判你監(jiān)禁一年。不過,，姑念你贊成崇拜祖先,，提倡孝道，你若答應(yīng)從今以后,，不再鼓吹異端邪說，不再批評政府,，我把一年監(jiān)禁減為三個月的拘留,。”

　　福少爺?shù)哪樕料聛?，傅先生站起來說請求庭長開恩,，再為減輕,，但是法官立起來很客氣的說：“實在對不起,。我實在無能為力。他得罪了人,。您若好好開導(dǎo)他,，以他的學問能力，將來必能對社會國家大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