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徑蜿蜒入嶂深,,風(fēng)雷伴雨似傾盆,。秣陵別過烏衣客,,茅舍初逢玉面人,。鎖刃唯談新病癥,,篆云仍駐舊疤痕,。春華秋葉如斯去,,晴后方知世事溫——楔子
趙寒涇快有五年沒見過這么大的雨了,。
原本都已經(jīng)是深秋的時令,,天上的雷卻滾得像是雷公電母吵起架來,,鑿子錘子什么的互相亂丟;等雷歇下了,,便有豆大的雨粒兒混著卵石似的雹子,,被大風(fēng)裹挾著,劈頭蓋腦地往下砸,,把他身上半舊不新的蓑衣都砸的破破爛爛,。
好在家里的驢似乎比他見的世面還多,盡管焦灼地噴著粗氣,,這功夫居然還沒尥蹶子給他看,。趙郎中心里一橫,手里把韁繩一扥,,嚼子勒著驢頭一偏,,驢車偏離小路,挨著山壁停了下來,,剛好停在從上邊山石間支棱出的一棵矮樹底下,。
躲在了這矮樹下,人跟驢都覺得好過了不少。他摘下斗笠丟在車架子上,,揩了把臉上的雨水,,禁不往頭頂瞅一眼心說可千萬別再打雷時,忽而眼尖地發(fā)現(xiàn),,矮樹枝葉茂密的樹冠之中,,似乎有什么東西正隨風(fēng)輕晃。
青年忍不住抹開額前因雨水而貼在皮膚上的亂發(fā),,踮起腳尖仔細向上看,。
那垂下的東西被水泡得發(fā)白,密密麻麻布滿了劃痕,,像是從上面跌下來時,,被樹枝給刮著了,,就懸在離他腦袋不到一尺的地方,。
是只人手。
小半個時辰后,,雨停了,,只是天上還陰沉沉的,似乎不多時便要再下一場,。
趙寒涇終于趕到了他此行的目的地——位于山坳中的一處小茅屋,。他甩掉身上礙事兒的破蓑衣,解下馱子和套繩,,把驢栓進了棚里,,在食槽里添上滿滿的干草,想了想,,又加了把黃豆,。安頓好自家勞苦功高的驢,趙郎中折回去,,掀開了車棚垂下來的油布,。幸好,板車上用竹篾和五六層油布搭了雨棚,,盡管遭遇了雹子,,可里面的行李都還好好地存放著,沒挨著澆,。
里面的人也安安生生地躺在哪兒,,一動不動的。
趙郎中說不準(zhǔn)自己為什么要把人撿回來……但他確實是就這么把人撿回來了,。事實上,,他這么做會帶來很多能預(yù)計和不能預(yù)計的后果:比如他這次出門帶的糧食肯定不夠吃,比如萬一他治不好人死了他還得挖個坑把這倒霉蛋兒給埋了,比如萬一這人涉及到仇殺什么的自己這么一搞肯定要被牽連……但他看見人的時候這人還有氣兒,,那他就不能不管,。
看來以后是真得雇個伙計了——他活了十八年,還從來沒抬過這么沉的東西,,直咬牙使出了吃奶的勁兒,,折騰半天才把人拖進了屋里。趙郎中敢這么折騰,,是因為他都檢查過了,,這人命大,下墜的路線上一溜兒全是樹,,可能摔下來的地方本身也不高,,身上沒甚骨折的地方,不怕挪動,;比較嚴重的傷勢,,就是背上一大條刀口,長而不深,,外加后頸上青紫了一大片,,淤痕直延伸到發(fā)際線里面,多半是后腦勺也撞到了,。
哎喲,,萬一醒過來變成個傻子,這可怎么辦,。
……涼拌唄,。小郎中把那死沉死沉的倒霉蛋兒掫到土炕上去,喘了會兒氣,,翻出藥箱,,脫掉濕透了黏在身上的夾袍,只穿著里面的單衣,,再挽起袖子,,進行下一步的診察。
倒霉蛋兒是個很年輕的人,,摸著骨骼約莫二十左右,,身量比他矮些,方臉,,五官極為俊俏,,薄而有力的肌肉在手臂和背上構(gòu)成流暢的線條,手上全是繭子,,肯定練過武,;窮文富武么,,這人家里大概很有些錢,身上穿著做工精良的團領(lǐng)袍子,,料子上織著四合云紋的暗花,,腰里勒著銀銙革帶,革帶上還挎著把長刀……反正都是他買不起的東西,。
小郎中酸了一下,,懷著一種貧窮的心痛,順著刀口毫不留情地撕開了那件一看就很貴的外袍,。
然后看到了里面綢子的貼里和絹制的中衣,。
“……”反正都已經(jīng)破了的對吧,不能穿了的對吧,。
那一條刀傷橫在倒霉蛋兒的背上,,已經(jīng)不再出血了,只是切面被雨水浸泡得發(fā)白,。趙寒涇用頭道蒸出來的燒鍋酒擰了手巾,,把對方整個背上都擦了一遍;又吃力地托起腋下,,把胸腹也擦了一遍,。照比一雙肌肉結(jié)實到令他羨慕的臂膀,,這人胸前的肉著實有點兒發(fā)軟,,但即便是男子,多半也可能有些乳癰的毛病,,趙寒涇就沒怎么在意,,厚厚地往他背上糊了層燒酒調(diào)和的金瘡藥,再用裁好備用的細白棉紗一圈一圈纏了起來,。
在這期間,,倒霉蛋兒只是在燒酒觸碰到傷口的,才抽搐那么兩下,。趙郎中既有點欣慰,,自己能少用些氣力——這種練家子要是掙扎起來,他一個郎中可摁不住——可他又愈發(fā)的擔(dān)心:要是到下午還不醒,,晚上再發(fā)起熱來,,以自己現(xiàn)在手頭上的物資情況來看,真就不如直接把坑挖好,。
但他如今都弄完一半了,,半途而廢也不太好。趙寒涇歇了口氣,,再倒些燒酒,,重新洗一遍手巾,,把人翻過來,解開系在前面的袴帶,,費力地連著里面濕透的中褲小衣一起剝下來……等,、等會兒?
趙郎中慌慌張張把對方的褲腰提了回去,,然后仍不敢確信,,探頭又往里瞄了一眼。
媽耶,。
她她她她她她她她她是個女的,??,?
是個女的?。??
正當(dāng)趙寒涇處于震驚到無法思考的狀態(tài)中時,,咯噔一下,仿佛死尸一般昏迷了許久的人,,驀然睜大了自己雙眼,。銀白的刀光和著赤紅的血霧,在她的腦海中穿梭交錯,,織成一張鋪天蓋地的巨網(wǎng),,緊緊裹住了她的手腳、裹住了她的雙眼,,令她再不得掌控自我,。此時,不知道已經(jīng)過了多久,,她終于憑著意志從巨網(wǎng)中掙脫出來時,,卻發(fā)現(xiàn)她的身側(cè),正站著一個男子,。
一個陌生的,、不知道是敵是友的男子。
于是源自習(xí)慣的本能先于思維行動,,她如同一只獵豹般敏捷地撲上去,,扼住了他的頸子。
那男子似乎毫無抵抗之力,,連驚呼也沒能發(fā)得出來,,后背便抵到了蘆葦和著泥夯成的墻上。他拼命地蹬著腿,,試圖掰開掐在自己喉嚨上的手,,然而以他的力氣來講,,一切掙扎都是徒然的。那張原本白凈的面孔憋成了豬肝色,,肺管子里呼嘯出尖銳的氣流音,,頸椎咯吱咯吱地發(fā)起了不堪重負的抗議——然而所有的呼救都被扼回到喉嚨里,他顫抖著,,窒息所帶來的生理性淚水從眼角溢下來,,渾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嚙齒動物式驚慌。
而就在這段時間里,,一邊掐住了陌生男子的脖子,,女人一邊在冷靜地觀察著他的反應(yīng)。
這個世上,,是沒有人會在有自保能力的情況下,,任由著自己被掐死的。她沒有給對方作出判斷的時間,,也沒有給對方留下喘息的余地,;而這個人瀕死時,因求生欲所能爆發(fā)出的最大潛力,,也不過是在她手腕上留下了幾道抓痕,。
余光瞥見一把黑鞘兵刃橫在身側(cè)的炕席上,觸手可及,,正是自己的佩刀……倘若這男子是敵方派來試探,、或者說埋伏的人,那也太可笑了些,。
女人終于肯松開手,,但趙寒涇已經(jīng)厥了過去,,一邊嗆咳著一邊還在痙攣,,眼淚鼻涕狼狽地糊了一臉,扭曲的五官間還殘存著驚懼與絕望,。
羸弱而難看,,但意外地順眼。
小郎中在把人拖回來的時候,,設(shè)想過很多后果,,但他怎么都沒能想到,自己會險些被人家給掐死,。盡管出于他所不知道的原因,,萬幸撿回條命來,但肺腑與喉嚨都疼的厲害,,呼吸間仿佛是有無數(shù)根小針在扎似的,;頸子上的皮肉隱隱作痛,,一定是掐出手指印兒來了。
不過,,似乎也怨不得人家姑娘掐他……設(shè)身處地思考一下,,一個衣衫不整的男人,在剝一個衣衫不整且昏迷的姑娘家的褲子,,這場面,,任誰都不會往好的地方想罷……趙寒涇嘆著氣,掙了兩下,,手腕被捆得太緊了,,掙不開。
而且很疼,。
“醒了,?”
趙寒涇抬頭望過去,但見得被他撿回來的那個倒霉蛋兒,、呸,,那個姑娘站在炕前,木著一張臉,,看不出到底是高興還是生氣,,手里還端著一碗熱騰騰不知道什么東西。姑娘家穿著他帶來換洗的衣褲,,估計是翻了他的行李,;然而那衣襟兒就坦坦蕩蕩地敞著,趙寒涇只瞧見一眼從腋窩直裹到小腹的棉紗,,便慌張地閉上了眼睛,,面皮兒上透出些血色來。
她端著碗,,大馬金刀地在他跟前的炕沿兒上坐了,,淡然道:“方才不是都看過了,現(xiàn)在又沒露出來什么,,有什么好避諱的,。”
趙寒涇閉緊了眼睛,,縮著頸子辯白道:“求求你相信我,,我不是那種人,我發(fā)誓,,我真的就只是想幫你包扎傷口,,誰知道你是、你是……”
回憶起自己看到的東西,,年輕的郎中不由得愈發(fā)窘迫起來,,別說面頰,,連耳朵尖兒都燒成了紅色。他把臉轉(zhuǎn)過去,,結(jié)結(jié)巴巴地小聲嘟囔著:“男,、男女授受不親啊……我沒討過媳婦兒的,真的,,我真的是第一次見,、見……咳咳?!?p> “沒關(guān)系的,,你不必感到自責(zé)?!边@女人的聲音聽起來十分低沉,,仿佛變聲時期的少年一般,絲毫沒有身為女子會有的那種清脆或是細軟,,由內(nèi)至外散發(fā)著一股子冷靜而自持的意味,,“反正我也看過你了?!?p> “誒,?”趙寒涇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的衣裳也好褲子也好,,里里外外都換成了干凈的,,身子底下還鋪了張褥子。
這這這,,這種事情怎么能是“反正我也看過你”就能扯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