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的那天,臘月十九,其實也正好是我一年前出生的那天,,我周歲的那天。那天天氣很好,,太陽暖暖的升起來,因是快要過年的日子,,又沒有什么事做,,一家人便坐在門前的場子上曬太陽,。按說,這個時候應(yīng)該是辦年的日子,,可窮得幾乎什么也沒有的山里人,,沒什么年可辦,。簡簡單單的一些準(zhǔn)備,,有些人家已經(jīng)做好,有些人家覺得時間還早,,懶得動,。我們家的年,因為爹當(dāng)了大隊會計,,自然辦得比別人家更早一些了,。其實,也沒什么可辦的,,就是爹早早地買了些香紙炮竹和三十夜要點的大蠟燭回來,,放在家里。年豬當(dāng)然是要殺的,,但那年富家山一帶的豬都提前發(fā)瘟死光了,,因此也就免了這一道熱鬧的過程,當(dāng)然也就沒有這個口福了,。
那時的我,,剛剛一歲,勉勉強強能夠歪歪倒倒地走幾步,。按說,,三翻六坐九來爬,一歲的娃子,,應(yīng)該是可以好好走路的,,因為我總是餓著肚子,因為媽的奶水總是供應(yīng)不上,,讓黃皮寡瘦的我一直處于不穩(wěn)定狀態(tài),,走著走著就因為腿腳無力而站不穩(wěn)。能走幾步卻老是站不穩(wěn)的我,,就讓閑著無事的大家覺得很好玩,,于是,大家就都把我當(dāng)成一個讓他們開心的對象,,這個抱抱,,那個親親,還有故意把我一甩多高的,,讓我嚇得幾乎要哭出聲來,。
就在大家把我玩得正開心的時候,門前的坎子上,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人,。那人戴著一頂破草帽,,拄著拐棍,又是上坡,,讓人看不到他的臉,。一開始,大家還以為是哪個過路人走錯了道,,或者是故意拐過來問路的,,等來到面前一看,才知道這個拄著拐棍戴著一頂破草帽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我媽的弟弟,,我們的舅爹!
見到舅爹的那一刻,,媽雖然覺得娘家的弟弟要來走走很正常,,卻還是在心里咯咚了一下,然后才說,,茂才你么來了,?茂才是舅爹的名字,媽是姐,,他是弟,,媽當(dāng)然可以直呼名字。舅爹叫一聲姐,,眼里似乎有蟲子,,舅爹趕緊用手去一抹,并不見有蟲子,,卻讓他的手有些濕了,。
媽就嘆了一口氣,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柧说?,有么事?p> 媽的提問讓舅爹很尷尬,,因為他來之前并沒想到找個什么借口,只是想來看看他這個姐,,順便說幾句心里話,,經(jīng)媽這一提問,舅爹反倒覺得來這一趟名不正言不順?biāo)频?,便有些生氣地看著媽說,,沒事我就不能來嗎?看看你們還不行嗎,?來不得嗎,?來錯了嗎,?媽這才意識到自己不是這樣問客人的,雖然是親弟弟,,來到這里就不只是弟弟,,還是客人。
來得來得,!爹趕緊遞上一支煙,,拉舅爹在門前的場子上坐下,然后就吩咐我的大姐二姐去倒茶,。媽趕緊回屋里,,說茶還沒燒呢,!
爹就挨了舅爹,,在場子上坐著,邊說話邊等茶,。舅爹差不多有兩年沒來我們家了,,因此爹和舅爹就有了很多的話要說,要問,。兩年時間,,再沒有故事的地方,也會說出一些聳人聽聞的傳奇故事,。從辦年說起,,說到誰家填人進口了,誰誰誰不在人世了,,你來我去,,不斷地傳遞著過去了的新聞。說到一定的時候,,舅爹覺得是時候,,便突然向爹提問,姐夫,,聽說你當(dāng)上大隊干部了,?爹笑了笑,謙虛地說,,這都是上年的事了,,鐵絲穿豆腐,不值得一提,!
這時候媽把茶端來了,,舅爹就當(dāng)著媽的面笑著說,姐,!我早就有預(yù)感,,姐夫讀了這么多的書,,不是白讀的,總有出人頭地的一天,!果不其然吧,!祖上冒青煙了吧?你算是嫁對人了吧,?
一系話,,把媽說得笑瞇了眼,爹也臉上發(fā)光,。
臉上發(fā)光的爹就極謙虛地笑著說,,我這什么干部不干部,就是跟群眾記帳的,。
舅爹不以為然地?fù)u搖頭,,說,可不能這樣說,,大官是細(xì)官起來的,,萬丈高樓從地起!一個大隊會計也不簡單,,管著幾百上千號人的事,!
爹就開始不自在,他放棄了正準(zhǔn)備吸的旱煙,,跑進屋去拿來一盒未開封的紙煙,,拆開,遞給舅爹一支,,他自己一支,,美美地吸上一口之后,對正在屋里忙碌的媽大聲吩咐:茂才都差不多兩年沒來了,,又是臘月,,你弄點好吃的!
我聽見媽在屋里嗯了一聲,,卻站在堂屋里不知所措,。要說,這嫡嫡親親的舅爹,,媽的親兄弟,,自然算得上是貴重客人,更何況民間有句俗話,,除了栗炭沒好火,,除了郎親沒好親?可是,,在媽的心里,,還是把持不準(zhǔn),,舅爹算不算最貴重的客人,要不要用米飯來款待,。對于爹的吩咐,,媽知道那是說得好聽的意思。況且,,有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最親的人,往往并算不得是貴重客人,,甚至往往是多做事多幫忙的對象,。
拿不定主意的媽,就對外頭正在說話的爹說,,他爹,,你進來一下,我跟你說個事,。
爹就感覺到媽是啥意思,,他象征性地走進了屋,對媽說,,么事?
媽就說,,給我弟煮點米飯,?
爹點了點頭,腦子里頓時涌出剛才舅爹一個勁地夸他有出息的那些話,,便說,,大老遠(yuǎn)的來一趟不容易,又是你的親弟弟,,還不當(dāng)個稀客待,?
媽說,就二斤米,,怕不能全煮呀,!
當(dāng)然不能全煮!爹說,,你就用罐子煨一罐就行了,!
媽說,到時候他一個人吃,?大家看,?
爹覺得讓客人一個人吃米飯,別人都在一邊看,,讓客人多不好意思,??梢谴蠹叶汲裕峙履嵌锩走€不夠,!更重要的是,,如果跟著來了個重要人物,或者來個住隊干部,,那可怎么對付,?想到這里,爹就說了一句,,再說,!就把難題丟給媽,走人了,。
媽就徹底放心了,,就讓爹繼續(xù)去跟舅爹說話。爹見舅爹來了,,一些子人坐場子上閑玩,,不是個事,便吩咐大哥去背水,,其它人各自玩去,。
媽怕大家都走了,我沒人管,,放在爹那里礙事,,就干脆找出背簍,把我背在身上,,然后開始淘米,。
媽淘米的時候,饑餓的我就好象聞到了米飯香,,就在媽的后背上的背簍里哭,。媽一邊高興地洗著米,一邊唱也似的對我說,,我的兒莫哭,,你的舅爹來了,舅爹來了就有米飯吃,!到時候他肯定吃不了,,他也肯定不會全吃完,留下一點,,肯定不是別人的,,是你的!
我聽到這里,,果然就不再哭了,。只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我明明是個女娃子,,媽怎么要叫我一句我的兒呢,?我想問一句媽,卻不知道怎么去問,。
媽洗好了米,,就找來了灶房里那個平時很少用,只有燉肉時才用的燉罐,,洗了洗,,才把那白白的米放進去,然后再加上一些水,,將罐子輕輕地煨進火塘里,,讓火塘里的火細(xì)細(xì)地煮。然后,,媽就一邊準(zhǔn)備著其它家人要吃的糊豆,,一邊屋里屋外的跳進跳出,還不時跟舅爹說上一兩句話,,或者沒頭沒腦地問一句舅爹家里的情況,。舅爹想也不想,就選那好聽的說與媽聽,,只有我心里明白,,舅爹其實是在向媽,甚至是在向我爹撒謊,,他說的全是假話,他在那個家里活得一點尊嚴(yán)也沒有,,只有慪氣的份兒,。準(zhǔn)確地說,舅爹這個時候來我們家,,并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實在太慪氣,他才想到要到我們這個家來走一走,,吐吐氣的,。
舅爹那天早晨剛剛起床,正準(zhǔn)備聽從惡婆娘的吩咐,,去地里做事時,,這邊房里的媳婦,正好看見他,,便吩咐他去買農(nóng)藥,,說是自家菜園子里的東西起蟲了,。舅爹便對媳婦說一句婆婆有吩咐在先,沒想到媳婦沒好氣地說,,地里的事有做個完的時候嗎,?就這點事請不動你?舅爹聽不得這樣的話,,就決定先放下地里的事,,去買了農(nóng)藥回來再說,沒料到,,暗中看到了這個情況的惡婆娘沒好氣地罵他一句,,人叫不走,鬼叫飛跑,!嚇得他進退兩難,,不知如何是好。那媳婦原本是想放過他,,但回頭一想這事是個叫勁的問題,,她這個媳婦跟婆婆較勁,已經(jīng)不是一兩天,,差不多每次都是她讓步,,這次她不能放過,便對他說,,不該做的事那么大膽,!該做的事這么小膽!你還是不是個人,?是人還是畜生,?畜生也有個不聽人話自已作主的時候!舅爹聽出了媳婦話背后的意思,,更害怕這媳婦起了害他的心思,,把那個說不清道不明的事傳揚出去,自己今后更就抬不起頭來了,,便還是聽信了媳婦的安排,,先去買了農(nóng)藥。
按說,,舅爹先去買農(nóng)藥,,回來再接著做事,也是對的,,偏那惡婆娘容不得他不聽話,,他剛一回來,那惡婆娘就故意高聲大嗓地先把他罵得狗血淋頭,然后指桑罵槐一語雙關(guān)地惡意攻擊那敢跟她作對的媳婦,。那媳婦經(jīng)受了太多的委屈,,早已就不是一盞省油的燈,也顧不得婆婆在上的地位和尊嚴(yán),,與其大吵大鬧,,弄得雞飛狗跳,無法收拾,,直到兒子回來,,也發(fā)一通脾氣,并把在兒子心中印象極其惡劣的父親狠狠說了一頓,,這才暫時平靜了風(fēng)波,,只是彼此間的氣并沒有消除。
備受委屈的舅爹再一次感受到活在那個家里不是個滋味兒,,更不想看到這場因他而進的家庭風(fēng)波會何時再掀婆媳爭斗的大浪,,便由此想到了一直對他很有同情心的姐姐,我的媽,,于是,,便想也不想就悄悄地離開那個家,來到了我們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