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風(fēng)吹散了夏季的燥熱,，整條大街也卸去了華麗多彩的妝容,，一棵棵光禿禿的樹木孤零零地站在原地，飽受風(fēng)雪的欺凌,，卻不敢移動半分，任由雜亂的拳頭散落在身上,。驕傲的風(fēng)站在樹的頭頂吹著勝利的口哨,。
冬天來了，人們步伐不再慵懶愜意,，廖廖的幾個行人也腳步匆忙,，縮著脖子，躲閃著風(fēng)的侵襲,。
習(xí)慣早起的錦程等不及緩慢的太陽,，她早早起床開始了一天的忙碌。現(xiàn)在,，天還沒有亮,，她早已收拾妥當(dāng)，揣著手坐在門口等待著顧客的光臨,。
她不敢睡覺,，夢里的惡魔似乎要把她無情地吞噬。每到夜晚,，一旦閉上眼,，她就會被人推下深不可測的陷阱里。她掙扎著四處亂抓,，可是一點東西也觸碰不到,。她瞪大眼睛，四周都是黑乎乎的,，唯一的光亮的井口也被黑暗蠶食,。她拼命地呼喊，似乎有人掐住她的脖子,，發(fā)不出一點聲響,，她飄呀飄，任由著身體的下墜……
每次,，等到從夢中驚醒,，她拭去額頭的汗水,，睜著眼睛看著那一成不變的白色的天花板,。她知道，無論什么時候醒來,，今夜,，她不可能再能睡著,，對她來說，新的一天已經(jīng)開始,，睡眠就像是一天當(dāng)中的點綴,，淡淡的一撇稍縱即逝，她將又一次看著天空中日月的輪換,。
累,，真累。這種感覺無處不在,。對她來說,，精神的疲憊遠(yuǎn)遠(yuǎn)大于身體的疲憊，她拖著疲憊的身體,，在黑夜里摸索著去迎接那未知的明天,。即使碰的頭破血流，她也不敢退縮,，也不能退縮,，她清楚，她還有很多任務(wù)等待著她去完成,。
如果可以選擇，與驕陽似火的夏天相比,，她更喜歡冬天,。冬天的冷空氣足夠冷卻她沸騰的腦細(xì)胞。她可以冷靜地思考,?？墒牵跁r間和四季面前,，任何的對抗和掙扎都是徒勞,。時間按照它那既定的行程和動作按部就班地前進(jìn)著。
在這樣的煎熬里,，時間將錦程帶到了2004年,。
這一年，王文徽從高一上到了高四,。高考成績不理想,，又扛著書包進(jìn)入縣二高去復(fù)習(xí)。至今他都沒有勇氣給父母講出來為什么去二高復(fù)習(xí),。成績太差了,，一中復(fù)習(xí)班的分?jǐn)?shù)線遠(yuǎn)遠(yuǎn)高于他的高考成績，當(dāng)?shù)弥呖汲煽兊臅r候,，王文徽內(nèi)心里無比煎熬,，家里的情況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現(xiàn)在整個家庭就像是紙燈籠，任意一點晃動都足以將整個家庭付之一炬,。他不敢再向父母提出任何請求,，哪怕是為了學(xué)習(xí)。他只能選擇他的母?！?。
這一年，錦程的女兒也參加了一次大考——中考,。與兒子糟糕的成績相比,，女兒的成績相當(dāng)優(yōu)秀。距離一中分?jǐn)?shù)線僅僅差6分,。在這一年,，黎城縣職高新成立的普高班，職高對這些一中的落榜生相當(dāng)上心,，敞開胸懷想要將這些落榜生納入麾下,。除了不收學(xué)費外，每個月還有300元的生活補助,。對很多普通家庭來說,，這絕對是個不小的誘惑。懂事的女兒也想借此來分擔(dān)家庭的重?fù)?dān),。她知道,，不用找人，按照一中公開的借讀費公式一套,，她若去一中上學(xué),，錦程就需要掏出8000錢元。她不想再讓父母為難,，毅然決然地選擇了職高,。可是,，當(dāng)她把這個想法給母親說的時候,，錦程卻一口回絕了。她告訴女兒“職高頭一年招生,，絕不能讓女兒去當(dāng)新學(xué)校的試驗品,，錢可以再掙，可是大好的青春年華錯過了就再沒有了”,。
最后,，女兒還是去了一中，錦程抽屜里的那個賬本上又多了一萬元的紅色筆記。
面對巨額的外債,。守喜夫婦把節(jié)約做到了極致,。屋頂上被錦程堆滿了土，種上了蔬菜,。院子里種了多年的葡萄也被拔下,，改種高產(chǎn)的絲瓜。院子里的花盆里花也被各種蔬菜占據(jù),。她特意在水池旁邊的一個木頭盒子里種下了一盒子韭菜,。這點韭菜成為一家人改善伙食的法寶。兩個孩子像盼過年一樣期盼著韭菜長高,，這樣,，他們可以吃上一頓餃子來滿足一下味蕾對美食的誘惑。院子里的一切地方都被利用起來,，錦程像養(yǎng)花一樣伺候著這些蔬菜,，什么時候開始播種，什么時候該澆水,，什么時候施肥,，她都在腦海里統(tǒng)計好，生怕有一點差池,。院子很小,，只能種點時令菜，到了冬季,，這些地方實在不適合蔬菜的生長,，每年到此時，她總是騎上三輪車跑到離縣城十公里左右的蔬菜批發(fā)市場去拉一袋子土豆和冬瓜,。這兩種蔬菜能保存時間久,，再配上自己腌制的白蘿卜,，這三種蔬菜交替著滿足一家人整個冬天對蔬菜的需求,。饅頭、面條從來沒有出去買過,，無論天氣冷熱,，錦程總要鉆到廚房搟面條，蒸饅頭,。除了正常的禮節(jié),，家里一切開支都被縮減。每一年春節(jié),，戰(zhàn)友們的聚會,，孩子們同學(xué)聚會，都不約而同地躲掉了。
可是,，像是一個蹩腳的補鍋匠一樣,，越補窟窿越大。錦程明顯地感覺到,，整口鍋底即將爛掉,。
上午十點多，做午飯的時間到了,，錦程像往常一樣打開面桶,。里邊只剩下薄博的一層，她小心翼翼地用高粱刷子掃了掃,，勉強湊了大半碗面,，看來兒子說的撈面條是做不成了，孩子這么簡單的愿望都無法滿足,，日子怎么過成了這樣,，錦程無奈地苦笑著想。
面的危機感充斥著整個家庭,。時隔二十年,，錦程和丈夫又一次為吃上一碗白面而發(fā)起愁。拉了十幾年糧食的守喜怎么也不會想到,，十幾年后,，他又要為嘴里那一點嚼谷擔(dān)憂。兩個人心情低落到極點,。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呀,，做好飯，兩個人不敢先吃,，等兩個孩子吃完飯,，兩個人才去扒拉點稀湯喝。這種場景又將他倆拉倒缺衣少吃的童年時代,，錦程在里邊刷碗,，守喜關(guān)了收音機，趴在柜臺上陷入了痛苦的泥潭,。
種著自己地的五弟,，除了秋天給自己兩袋子花生外，再也沒有送一點糧食,。十來年來,，這已經(jīng)成為一種慣例，他不給絕不開口要,，之前出于對兄弟的關(guān)愛耍了大方,，現(xiàn)在怎么好意思開口去給人家要呢，再說也張不開嘴呀，這跟要飯又有什么區(qū)別呢,？哎,，自己怎么混到了這樣的境地，之前車隊興盛的時候,，別說一袋子面了,，就是一卡車也能買的起呀，現(xiàn)在,，哎——守喜在昔日的輝煌和現(xiàn)實的窘迫之間走來走去,。他感覺自己正在變得渺小，小到可以被任何人忽視……
錦程同樣陷入痛苦和自責(zé)之中,。她感覺,，整個生活都變得昏暗，沒有一點色彩,。她努力地從迷幻當(dāng)中掙脫出來,，她不能逃避擺在她眼前的問題——糧食沒有了。
怎么辦呢,？除了去借,，她沒有更好的辦法。至于向誰借,，她在腦海里不得不好好思量思量,。如果去老家兄弟們借，這無疑是扯下來自己最后一絲“偽裝”,，不到逼不得已,，決不能走這一條路呢。倔強的錦程努力地保護(hù)著最后的尊嚴(yán),。思前想后,，她想到了妹妹，妹妹家種了十幾畝地的小麥,。兩個孩子還小,，還不到花錢的時候，錦程準(zhǔn)備去妹妹家碰碰運氣,，正好這幾天,，娘也在妹妹家住著,，也回家看看老娘,。
想到此，錦程將面袋子夾在后衣架上,，騎著自行車出發(fā)了,。
沒有走多遠(yuǎn)，肚子就一陣咕嚕嚕亂叫，這個聲音小到不易察覺,，可是,，自己不能欺騙自己。她餓了,。這個微小的聲音似乎越來越大,，像是有人拿著銅鑼在耳邊敲，頓時震得她一陣陣耳鳴,。她的眼前又浮現(xiàn)起小時候自己蹲在墻根處喝紅薯湯的場景,，那句“妮兒，好喝不”的話語回蕩在耳邊,。這句話讓她毛骨悚然,，一切似乎那么真實。現(xiàn)在,，自己那么努力地生活,，可是現(xiàn)在，他們一家子又要面臨饑餓了,，這是多么恐怖的事情,。
越想越餓，似乎肚子里最后一點能量也將轉(zhuǎn)化殆盡,。
她的腿已經(jīng)禁不住顫抖,，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她知道,，這是多年饑餓留下的后遺癥,。
十幾里的路程在一輛大二八車輪下根本不算是個路程，這條路不知道走過多少次呢,。沒多久,，錦程已經(jīng)進(jìn)了前黃村。站在村口,，錦程改變了主意,，她徑直把車子騎到了老家。她打算薅點蔬菜再去妹妹家,，這樣也不至于空手去吧,。
家中的菜還沒有成熟，稚嫩的葉子有點弱不禁風(fēng),。她在豆角上掐了一下,，流出青澀的汁液。錦程把這些稚葉嫩莖統(tǒng)統(tǒng)攏在一起,，總算湊成了一捆菜,。
離妹妹家也就是二里地,，可是，蹬上自行車的錦程越發(fā)地感覺到自行車的沉重,。她索性跳下車,，推著車子往前走。哎,，內(nèi)心中臉面和饑餓的斗爭仍在繼續(xù),，不過很顯然，饑餓占領(lǐng)上風(fēng),。
“秀——”錦程站在門外喊,。
半天沒人回答，錦程心想,，這應(yīng)該有人呀,，娘不是在這住呢。錦程又喊了幾聲,。
里邊這才傳來了低沉微弱的回應(yīng),。錦程一聽就知道是娘的聲音。
錦程耐心地等待著,，裹著小腳的娘走不了太快,，她有耐心等待，只是心里略過一絲失望,，秀的要是沒有在家,，今天就借不走面了呀。
門開了,。
“娘,，秀的沒有在家？”錦程問,。
“在家呢,，屋里睡覺呢”娘回答道。
錦程從車筐里提下來那一捆青菜,，攙著娘慢慢地向里屋走去,。
剛進(jìn)去，正好碰到出來上廁所的錦繡,。錦繡看著錦程提著一捆青菜,，似乎有點不高興，上完廁所徑直躺在床上,。
“恁姐來啦,，你也不起床——”
“著了，困著呢——”錦繡翻了翻身,，把臉扭向內(nèi)墻繼續(xù)躺著,。
錦程在外間和娘閑聊了幾句，本想和妹妹說上幾句話,，可是,，妹妹怎么也不出來，她感覺到,，妹妹似乎不怎么歡迎她的到來,。她到底哪里做錯了呢，是不是嫌棄自己拿的東西少了呢,，嗯,，一定是這個原因，半個月前不是才提了兩箱東西來看過娘嗎,，這才幾天,，錦程實在不理解妹妹為什么如此對待她，即使是個陌生人,，也不能把她仍在外邊不管不問吧,。
她咬了咬牙，掀開半截門簾走進(jìn)里間,。
“秀兒,，今兒俺來想——想借你點小麥嘞，等俺有了就還你——”錦程強忍住顫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
錦繡一屁股坐起來，往后欠了欠身子,，靠在墻上,。
“小麥？俺家可沒有呀,，都賣光了,！”錦繡瞥了一眼，說完又躺在床上,，背對著錦程,。
這句話在不大的東里間來回碰撞，反彈,，分裂,，像是一顆子彈碰到了障礙物四處炸裂。錦程的腦子也被這散落的碎片擊倒炸傷,。
她目瞪口呆,。腳似乎長在地上，無法動彈,。
“秀的,，你西屋里不是還有一圈子小麥嘞,？”錦繡娘湊了過來說。
“那——那些都是等著賣嘞,！”錦繡頭也不回地嘀咕了一句,。“你不著啥情況,，你別瞎摻和,，俺那麥子正好兩千斤，賣了錢正好是個整數(shù)”
錦繡娘也啞口無言,，她看著失落的大女兒,。自己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踩著碎步回到椅子上靜靜地坐著,。
幾滴熱流滴落在腳下,，融化了凍住的雙腳。錦程再也控制不住那股熱流,，推著車子逃到門外……
心里那最不愿意承認(rèn)的東西最終成為現(xiàn)實,。曾經(jīng)認(rèn)為最堅固的親情在現(xiàn)實面前不堪一擊。
淚水流淌,，觸碰到回憶的扳機,，昔日的一幕幕在腦海里回放。妹妹結(jié)婚時自己的忙碌的情形,，還有家里那很少派上用場的三輪車,，自己借錢也要借給她時的豪邁……這些關(guān)愛都在無情地嘲笑錦程的多情，她哆哆嗦搜地站在它們的對面,，接受著不能反駁的嘲笑,。
她迎著風(fēng)，憤怒地踩著腳蹬,，車子向前飛馳著,，耳邊響起嗡嗡地聲響。熱淚隨著風(fēng)任意飛濺,，干了又淌下來……兩只腳蹬像是無法逃避的憤怒,，這只踩下去另一只又跳上來，如此往復(fù),，憤怒的火焰烘烤著焦灼的委屈,，兩種情感在胸中翻滾，胸中那股升騰的熱氣再也無法壓制,，化作眼淚噴濺而出,。
車速已經(jīng)達(dá)到極致，路邊的樹木化作綠色的影子消失在眼前,。
她接近于瘋狂,。
她想?yún)群啊?p> 她想奔跑——
但是,，理智還是拿著碩大的口袋裝下了她所有的情緒。短暫的瘋狂之后,，她知道,，她必須學(xué)會冷靜，必須學(xué)會接受,。她需要在出去時的忐忑不安,，歸來時的痛苦羞愧之間重新摸索出一個新的小路,，哪怕是細(xì)小的夾縫,，能夠擱置那受傷的心。
小時候,，她跟爹去拉煤,。一個在前面拉一個在后邊推。一天要走幾十里地的路,。腳板走疼了,，腳外側(cè)走，腳外側(cè)走疼了在用腳內(nèi)側(cè)走,。一趟下來,，腳上全是水泡?？粗约航惶娴淖咦?，自己都覺得有趣。在一次次遠(yuǎn)行當(dāng)中她也悟出了一點道理——越走離目標(biāo)越近,。走路,，沒人代替自己。這就是生活,。面對困難,，每個人都會悟出不同的人生道理，去鞭策自己前行,，只是,，只有小學(xué)二年級文化的錦程也許不懂得鞭策這兩個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她能用自己悟出的道理激勵著自己前進(jìn),。
任何困難都無法阻止她前進(jìn),！
生活還得繼續(xù)。
回到門市,，錦程一頭扎進(jìn)廚房,。她準(zhǔn)備搞一次大清洗。廚房里的鍋碗瓢盆都成為她清洗的對象,，她拿著刷子刷去殘留的污漬,，一件件清潔白凈的餐具擺在櫥柜里,，她的心里得到了些許安慰。
這些不僅僅是餐具,，而是被世俗浸染的心,，白色的泡沫滌蕩著渾濁的心，慢慢的,，心得到了洗禮,。
正在此時，她一扭頭,，發(fā)現(xiàn)她的朋友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她的身后,。
“中，怪干凈嘞”小朵笑著說,。
“呃——這個面本你拿著吧,，俺也吃不完”小朵遞過來一個面本說。
來不及去想朋友怎么知道自己缺面的事情,，小朵已經(jīng)離開了,。“俺還有事嘞,，俺先走了”
錦程接過面本呆呆地站著,。
這個紅色的小本本觸動了她內(nèi)心里最柔弱的地方，她又一次落淚了,，淚珠掛在眼上,，她透過這晶瑩的淚珠向遠(yuǎn)處望去，她似乎看到,，在不遠(yuǎn)處閃現(xiàn)著一道五彩繽紛的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