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西沉,寒風(fēng)將黃幡吹得獵獵作響;透過翻滾的旗幡,,可以看到不遠(yuǎn)處的大殿森然,,檐角那柄寶劍斜斜地插著。
夷陵郡主簿,、折沖都尉依次上前,所說無非是感謝正一觀為民除害、匡扶正道的說辭,,眾人沉浸在何觀主破廟斗妖人的故事里,,聽得頗不耐煩。
陸安平也是一樣,。
他在歷山多年,,向來少與官府打交道,這與他幼年所受教誨有關(guān),。
——畢竟已故的伯父陸昭便是讀書而不應(yīng)舉,,且數(shù)次謝絕幕僚的邀請(qǐng)。
更重要的是,,幼年那場(chǎng)災(zāi)荒中,,他從關(guān)內(nèi)道流落至歷山,見到尸位素餐的官僚太多,,所以沒有幾分好感,。
終于,那位主薄與折沖都尉說完,,何松亭再次揮揮手,,臉上露出一絲笑意。
那柄明晃晃寶劍被他收入鞘中,,放在香案左側(cè),;而后他伸出右手兩指,凌空輕點(diǎn),,那一排高大的白燭燃起,,旋即冒出細(xì)細(xì)火苗。
緊接著,,他盤膝坐回蒲團(tuán),,輕輕擺手,身后那八名黃帔弟子停下手中銅磬,,魚貫走向右側(cè),,圍在那兩具尸體旁。
幾名道童捧來些木魚,、符箓等物事,,那八名弟子先是誦了遍凈口咒語,接著沉聲念起《三官經(jīng)》來,。
圍觀的香眾也低聲附和著,,一時(shí)間低緩沉重的念經(jīng)聲仿佛直入云霄。
“三元神共護(hù),,萬圣眼同明,,五災(zāi)亦無障,永保道心寧......”
陸安平原本聽過《三官經(jīng)》,,用來祈福禳災(zāi),、超度亡魂所用,,俗道之中也有傳承,倒沒多大用處,。
更何況,,尹奇神魂早滅于玄陰血煞下,姚化龍神魂也為先天符圖化影消弭于無形,。
他記得丁甲神術(shù)關(guān)于爐鼎的描述,,于是趁此機(jī)會(huì),觀察起眼前的正一道士來,。
那幾名道童腳步輕盈,,呼吸悠長(zhǎng)卻不夠均勻;八名黃帔道士口誦經(jīng)文,,面相年輕,,看著像初入修行之門,想來在鳳初境,。
至于那位身著黃褐道袍的何松亭,,精光內(nèi)斂、神完氣足,,或許有騰云駕霧的本事,。
陸安平不禁感慨夷陵正一觀氣象森嚴(yán),比符離郡強(qiáng)了許多,,起碼五芽真文不見得能從此流出。
這還只是一郡之地,,桃花教余長(zhǎng)青身為掌教,,也不過是騰云境修行人;大乾百余州郡,,便不知多少正一弟子,,還不算龍虎山祖庭那些潛修的高道。
陸安平暗自嘆服,,旋即望見何松亭沖那兩位主薄,、折沖都尉笑了下,而后轉(zhuǎn)過身,。
那八名黃帔弟子見狀,,身形舞動(dòng),又變換陣勢(shì),,將手中銅磬敲得更響,。
一名道童手捧木盤走上前,里面整齊地碼了一疊黃符紙,、一只粗大的狼毫筆,,以及一方盛有殷紅朱砂的白硯,。
“這何松亭真是戲份做足,難道要當(dāng)眾演示符箓不成,?”
陸安平輕搖搖頭,,便見何松亭大袖一揮,一道符紙散入空中,,飄飄忽忽,,最終落在香案正中;那名道童似乎極為熟練,,弓步半跪,,將木盤托過頭頂。
人群開始喝彩起來,,何松亭右臂一閃,,便將那只狼毫筆握在手中,蜻蜓點(diǎn)水般點(diǎn)幾下朱砂,。
畫符不知竅,,反惹鬼神笑;畫符若知竅,,驚得鬼神叫......
陸安平在歷山城辟邪驅(qū)鬼時(shí),,曾用過正一派辟邪符箓,甚至輾轉(zhuǎn)得來《五芽真文》,,早不知臨摹多少遍,,對(duì)符箓之道極有興趣。
紫陽觀陶老道言及符箓,,特別是喬大叔談及祖竅那道先天符圖化影時(shí),,他便牢牢記得正一有真文寫就的《浩陽二十四符》。
后來姚化龍介紹道門九藝時(shí),,也說正一符箓復(fù)雜,,單是作符便是眾多手法、材料,。
眼前恰好有位正一觀主演示符箓,,怎能不仔細(xì)觀摩?
只見何松亭身軀微弓,,頭頂玄巾輕顫動(dòng),,衣袖翻飛間,將那只狼毫筆落入符紙,。
“一筆天下動(dòng),,二筆祖師劍,三筆兇神惡煞去千里外!”
何松亭嘴角輕動(dòng),,卻是清晰地喊出聲,。
陸安平凝神去看,連臉皮也不敢輕眨,,便見何松亭刷刷在符頭輕點(diǎn)三筆,,一筆一劃恰到好處。
接著便龍飛鳳舞,,他正待看如何點(diǎn)靈,,那位何觀主卻用衣袖將筆毫擋住,須臾便刻畫完成,。
“赫赫陰陽,,日出東方,敕收此符,,掃盡不祥,!”
待何松亭展示符箓,陸安平頓覺熟悉,,心中默念,;再看符膽橫豎皆二、點(diǎn)化分明,,下方勾著叉腳符,,正是那道辟邪符。
“可惜沒看清如何點(diǎn)靈......”
陸安平隱約感覺下筆時(shí)有靈氣縈繞,,卻被何松亭擋住,,不禁略微惋惜。
“日后要勤修符箓之道,,畢竟按喬大叔所說,,那道先天符圖化影便與此有關(guān);只可惜祖竅只識(shí)解真文,,不授符箓......”
陸安平正胡亂想著,只見何松亭將手一彈,,辟邪符旋即如風(fēng)吹動(dòng),,呲溜溜掠過幾名黃帔弟子頭頂。
緊接著,,那道辟邪符無風(fēng)自燃,,帶起黃帔道士凌空拋灑的黃符紙,霎時(shí)起了七八團(tuán)火球,,將尹奇與姚化龍,,連帶那斷成兩截的獨(dú)角火蛇點(diǎn)燃。
香客們很少見何觀主親自出手作符、施法,,眼見如此聲勢(shì),,不由得交口稱贊;只是忙壞了周圍幾個(gè)道童,,不時(shí)拋灑香料,,以遮掩尸體焚燒的惡臭。
“這般燒了也好,,便不會(huì)懷疑到我,,起碼何松亭不至于戳破自家謊言......”
陸安平暗暗地道,想起自身兩番經(jīng)歷與火有關(guān)——先是喬大叔一把火將尋真觀燒毀,,如今何松亭使出辟邪符,、將尹奇與姚化龍尸體焚燒,不禁有些感慨,。
見兩具妖人尸首焚盡,,何松亭微微捋須,親自誦念了幾段《三官經(jīng)》,,引得周遭香客再次附和,。
黃帔道士又敲了陣銅磬,兩名道童上前將線香點(diǎn)燃,,何松亭停止誦念,,唱了聲喏,便要開壇祈福,。
陸安平已入修行門徑,,對(duì)這般開壇祈福的世俗儀軌并不輕信,聽了陣,,便跟著零星幾名香眾溜走,,還不忘沖道童要了三根線香。
“徐風(fēng)波那位幼弟在江陵正一觀,,大約也是做這些事吧,!”
陸安平望著眼前這位八九歲許,略顯稚嫩的道童,,輕嘆了聲,,而后偷偷走開。
......
.....
偌大的正一觀此時(shí)顯得空曠,,先前引路的道童大半不見,,應(yīng)該跑去東側(cè)湊熱鬧。
陸安平隨前方零星香客走著,,待望見正中那尊碩大香爐時(shí),,遲疑著轉(zhuǎn)過身,那重檐懸山殿的正一大殿便在前方十余丈外,傳出一股濃郁的香燭味,。
見那幾名香客偷偷溜進(jìn)去,,他猶豫了會(huì),也跟著向前,。
“這尊正一祖師像寶相莊嚴(yán),,比符離郡正一觀高大許多!”
陸安平甫一邁入殿門,,腳踩堅(jiān)硬的石地板,,便望見一尊三丈許的正一祖師身像,頭頂元始寶冠,,法服九色章黼,,燦如諸天云霞。
他不覺頓足,,只見正一祖師面容瘦削,、下頜蓄三寸黑須,兩眼泛出寒光,,令人不敢直視,。
那柄天師劍則握于祖師右手,其上飾有北斗七星,,腰間則懸掛一方龍虎寶印,,威風(fēng)凜凜。
陸安平恭敬地施了一禮,,升起一陣復(fù)雜心緒,。
先前在符離郡時(shí),他不過是個(gè)不知方外修行的讀書人,;如今懂得道法修行,、邁入琴心下境,望著這位傳聞白日飛升的正一祖師神像,,想到那位八百年前身隕的仙人寧封子,,乃至三千年前的廣成子、申玄芝幾人,,頓覺悵然而滄桑,。
“不管怎么說,辟邪符,、太乙真雷,也算承您些情誼......”
陸安平暗嘆了聲,,等身前兩位香客磕完頭,,便將那三根香插入香爐,瞥了眼正一祖師那張瘦削堅(jiān)毅的面孔,再次恭敬行了一禮,。
裊裊青煙中,,陸安平轉(zhuǎn)過身,望見殿西墻黑漆木架呈著絳節(jié),、珠幢,、五明扇,旁邊則是玉如意,、玉斧,、鶴扇,還有一柄短劍,;東墻也是一般無二,。
饒是天色比正午黯淡,兩側(cè)墻壁仍是珠光寶氣,,五彩繽紛,。
“這些器物不知是否是些靈器?”
腦海中這大膽念頭一閃即逝,,陸安平隨即打消向前撫摸,、看先天符圖化影能否感應(yīng)的沖動(dòng)。
“干什么的,?”
一聲輕叱在背后響起,。
他轉(zhuǎn)過身,只見方才幾名香客早已消失,,一名中等身材,、有些肥胖的道士突然出現(xiàn)在殿中,手捧拂塵,,正盯著他,。
“先前見大殿無人,便前來進(jìn)香,!”
陸安平撓撓頭,,接著道,“一時(shí)見寶相莊嚴(yán),,不禁駐足瞻仰......”
那身披黃帔的胖道士上下打量了陣,,滿臉狐疑,握緊拂塵,,大步向他走來,。
陸安平心中忐忑,面色仍然不改,,淺笑吟吟又帶幾分呆滯,,望著漸漸走近的胖道士,。
“常師兄,師傅那祈福儀式還在繼續(xù),,正尋你執(zhí)木魚,!”
又一位黃帔道士從殿門跨入,手中提著木槌,,急慌慌地喊到,。
“知道了!”
那姓常的胖道士應(yīng)了聲,,旋即冷冷道,,“沒有知客的道人在,不許擅自入殿進(jìn)香,!”
“如今這些道童,,真是越發(fā)松弛了......”
胖道士自言自語了聲,轉(zhuǎn)身隨那人去了,。
陸安平點(diǎn)點(diǎn)頭,,跟著走出大殿,聽到東側(cè)庭院不時(shí)傳來幾聲喝彩,,天色卻已近黃昏,。
他疾走了陣,待邁出夷陵正一觀后,,才長(zhǎng)舒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