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酷暑,，影憐怕熱,，便大敞了窗戶，坐在窗邊搖著扇子看一本杜甫的詩集,，這是臥子給她推薦的錢牧齋的注解,，錢牧齋長于史論，以史證詩,，臥子非常推崇,。常入幾社，影憐如今是越發(fā)的用功讀書了,。
外面走廊里,，有衣裙的窸窣聲，影憐聽著這走路的節(jié)奏應(yīng)是宛君的,，迎至門首,，便見宛君穿著湘繡滾邊玫瑰色的織金妝花紗比甲，艾綠撒花羅裙,，腳下生風(fēng)的走來,，恰似一道風(fēng)景迎面而來，然她卻在門首停住,，扶著門框看著影憐的屋子——她來了半年,，這屋子倒更像個讀書人的書房了。
“姐姐……”
宛君愛憐的伸出手,，挽著影憐坐在寬大的玫瑰椅上,，影憐見宛君雖和往日一般，笑容滿頰,，眼中卻似有一絲淡淡的愁緒：
“姐姐怎么了,？”
宛君覺得有些難以啟齒，卻又不得不做此打算,，喝了茶,，握著影憐的手,，看了她半晌才含笑緩緩道：
“……妹妹來我這里一段時日了，定然也知道我這里雖然外頭看來富麗,，然而我心中卻實在彷徨……這里雖好,，卻不是我的歸宿！”
影憐悚然一驚,，幾乎要忘卻了自己也曾經(jīng)立誓要嫁社稷之臣飽學(xué)之士的——那會兒的誓言,，就是對周家的針鋒相對?？杉奕藢λ蕴^遙遠(yuǎn),，她現(xiàn)在甚至有點(diǎn)排斥，然宛君……她一直敬佩的宛君,，她也只能走嫁人這條路嗎,？
“姐姐的豪氣膽色是多少男子都比不上的，也一定要嫁人才行嗎,？”
宛君側(cè)著身子,，愛憐的攬著影憐的肩，她的臉還是一樣的精致嫵媚,，然窗外的明媚的湖光映襯下,，影憐赫然發(fā)現(xiàn)宛君的眼角已然有了一絲魚尾紋，她含嗔帶笑快言快語道：
“我不嫁人,，難道等我老了,，也買些小女孩子來養(yǎng)著逼迫她們替我賺錢嗎？”
宛君快三十了,，美人遲暮這四個字有如悶雷一聲炸在了影憐面前,，然她依舊沒有明白過來：
“我們身為女子，真的就不能一生自立嗎,？”
“你瞧著我這寒秀齋的門,，不是尋常人能進(jìn)的?？晌译m任性卻也不敢妄為,。咱們身在教籍，男人們與我們來往,，博個風(fēng)流名聲,，是坊間佳話，可若要全我等終身,，就難了,。”
如云翾、宛君這般聲名鼎盛,，卻依舊如飄零無根的柳絮,，隨風(fēng)而去，不得自主,。
“不論我嫁不嫁人,，將來如何，這寒秀齋早晚不屬于我,。我給你備了一艘畫舫,，是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屬于我們的東西。我還在時自然不論,，將來我走時,，你也不至于沒頭腦的自己闖，你覺得怎樣,？”
按說她是宛君買來的，就該為她賺錢,，然宛君早早的將身契籍契都給了她,，還在她聲名日漸傳揚(yáng)開去的時候，讓她獨(dú)立,！影憐的心中對宛君的情意,，已不僅僅是感激能表達(dá)的。
“姐姐……”
宛君并不愿她一直心念感激之情,，按按她的手道：
“吳大娘老成持重,，是個能替你打點(diǎn)的，我瞧著綾兒對你可比對我還上心,，只怕也想跟了你去,！她們都是我雇來的，你按日子給例錢便可,。你就近住著,，我也舍不得離了你?！?p> 影憐感慨自己的路,，終究只能自己來走，然心中陡然涌出一股豪氣——
我楊影憐定然要在這松江府有一席之地,！
宛君為自己思量,，將畫舫給她，若不要,，倒看輕了她為自己的心,，遂應(yīng)道：
“嗯，好?！?p> “對了,，我還替你想了一個名號，一準(zhǔn)兒合適,！”
宛君言笑間促狹氣十足,，冷嘲一聲，得意滿滿,。
影憐一時意外,，卻想不出什么名號能讓宛君如何情狀。
“是什么,？”
宛君詭秘一笑,，修長的丹鳳眼里透出帶著十分的豪氣：
“故相下堂妾，如何,？”
影憐一怔,，尚未思量，宛君已然兀自拊掌激賞：
“是不是妙極,？一來出口惡氣,，二來這名頭夠響亮！我這就替你傳揚(yáng)出去,！”
宛君越說越興奮,，竟站起身來，帶著復(fù)仇的解氣,，深深的呼一口氣,。
影憐心中一時快意，也呼了一口氣：
“就是這樣,！”
她能接受,，說明早已放下，宛君歡歡喜喜的摟了摟影憐,，看著她眼角的濕潤,，柔聲道：
“好極了，咱們踩著路便只往前走,！我跟你說,，我那個畫舫可好了！”
影憐依賴的挽著宛君的胳膊笑道：“姐姐的東西,，還有不好的,？”
攜手出門，下了樓梯,，影憐悄問：
“姐姐是要嫁給吳天行嗎,？”
宛君捏捏她的手：
“也許,，還早呢?！?p> 宛君要嫁人,，自然是要考察許久的。影憐也不再問,。
寒秀齋臨水而建,，一樓臨水一邊有一道后廊，有一角樓梯通到水下,，剛轉(zhuǎn)出了走廊,，影憐一眼便見水面上停著一艘精致的畫舫，立即雀躍著踩著踏板跳了上去,。
那畫舫雖不及大的游船,，卻也有一丈來寬兩三丈長。
船頭有一個觀景臺,，進(jìn)艙門,，便是一廳，左右皆有窗,，一道雕漆鏤空梅花門將大廳隔成一大一小的兩間,，門里有一書案，還有合式的椅幾等,，兩邊窗戶和廳里的是連著的,，大廳小廳皆通透敞亮,。
宛君眨眨眼笑道：
“可能入你的眼嗎,？臥室更好呢?！?p> 宛君挽起銀紅紗簾,，影憐不禁要驚呼了。
一間小小臥房,，左右兩側(cè)各有兩扇窗戶,。左側(cè)窗邊靠里橫放著一張比一般的床略小一些的曲水門圍子木架子床，床前的腳踏也都是精工雕鏤,，床前靠窗一小桌,，上設(shè)著妝奩鏡袱，桌兒下是連體的柜子,，下有幾個抽屜,，可是沒有拉環(huán)，屜上皆是凸出的遒枝梅花紋,。帳后一高幾,，只擺著汝窯梅瓶,，墻上留了位置給影憐懸掛字畫，旁邊有幾個薄薄的架子,，皆打出不同樣式來,，可以依架子的格式擺放各色器物。
進(jìn)門右手靠門邊墻下臥著大衣柜和衣服架子,，陽光從右邊窗戶照進(jìn)來,，光線甚好，窗下靠墻設(shè)了一長坐榻,，塌下竟也有小格子屜子堆著各色雕花,，和其他地方一樣沒有把手，不知如何打開,。
“這里的小柜子小抽屜都是精巧設(shè)計的,，你往里推一個，旁邊的那個小柜子就出來了,?！?p> 影憐一試，果然,，真是有趣,，且都因為位置較低有拉環(huán)把手怕掛著裙裾衣裳，這樣既不浪費(fèi)地方又新巧,，真是匠心獨(dú)具,。
影憐欣然環(huán)顧一周笑著摟住宛君道：
“多謝姐姐，我也有一個小‘不系園’了,！”
又笑逐顏開的去玩那小屜子,。
她穿著一件鵝黃色襖兒，系著一條丁香色的裙子,，天真爛漫,。若是生在好人家，必是闔家疼愛的掌上明珠,，只可惜豆蔻年華倒要流落江湖,，宛君心中幽幽一嘆，仍舊笑道：
“若有人倚情仗勢,，你可別不告訴我,！”
“姐姐放心，我必定拼命保住自己不被人所辱,，不能解決的,，不用說一定找你這俠客為我斬妖除魔?！?p> 過幾日到了宛君姐挑的好日子,，影憐便帶了吳大娘和綾兒——果然不用宛君提起,，綾兒倒先自請要跟著影憐，另有兩個粗使丫頭,、四個駕娘一起搬到了畫舫,，松江各館的姐妹們祝賀之余也都送來了大禮——她們曾見過的道貌岸然、言行不軌,、粗俗不堪的人的名單,！
畫舫停在離寒秀齋一里之外的幾株深柳之下，駕娘們晚間便回家去住,，吳大娘和兩個粗使丫頭住在艙下,，綾兒便伴著影憐，在臥室外的隔間打地鋪,。宛君喜富麗,，這船兒也修飾甚美，過得幾日,，影憐便將畫舫重新布置得素淡雅致,，倒像是換了艘船似的，船頭的匾上影憐題了“一方”二字,。
時至如今,，江南各地不論名流士子，還是名宦儒商,，對煙花風(fēng)月之地的念想,，早已脫離了膚淺的色欲肉欲，而是偷得浮生半日,，到這室宇精潔之地,，茗茶香篆，琴曲悠悠,，再有才女名殊詩酒往還,，言談不俗,，這份精神享受,，早已超越了肉欲合歡，成為了當(dāng)今世人甘愿一擲千金的追求,。
當(dāng)然這樣的妓家,，要維持這精致，所費(fèi)也是高昂的,。
吳大娘站在廳里,，瞬間估算出這畫舫每月的花費(fèi)當(dāng)在五十兩上下，已然夠得一戶中人之家兩年的開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