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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間柳隱

傖父(四)

云間柳隱 東鄰女子 2114 2020-02-17 19:06:52

  宛君嘴角略微一努,眼神示意大家都出去,,綾兒扳著門框滾著眼淚,,喜兒扶著她的肩拉著她出了門。

  宛君緩緩走到門首,,回頭深深的看了影憐一眼,,輕聲道:

  “妹妹,我就在外頭,!”

  放下梅花門后的霜色紗帳,,宛君悵然看著長案上的森森筆墨和幾部古書,良久才緩緩坐下,,手肘撐在案上,,眼睛出神的望著窗外的湖面。

  湖水靜無波,,碧空無纖塵,,綠柳風(fēng)中舞,竹樹靜無聲,。

  湖邊亭臺水榭,,廬舍儼然。

  這是白龍?zhí)?,松江一等勝地?p>  這里曾有過憤怒的民眾燒毀董玄宰的府邸,也曾有過風(fēng)塵女子葬身湖底……

  轉(zhuǎn)眼卻是湖山依舊,、歲月靜好,!

  影憐坐在鏡臺前,掀開鏡袱看著鏡子里那個蕭蕭落落的自己:

  鬢發(fā)散亂,,臉頰微腫,,嘴角破了一點,舔一舔有輕微的刺痛,,淚水不停的冒出來,,順著臉頰流到下巴,滴在衣衫上!

  濕潤了松竹梅歲寒三友的暗花紋,!

  影憐對著鏡里笑一笑,,悲傷委屈的臉,也著實好笑,!

  李廷皓抖抖嗖嗖努力的思索著,,但凡他略動一動,身旁的大漢便要哼一聲,!對面原是窗戶,,卻被那大漢關(guān)上了什么也瞧不見!身后的船艙里,,一直有人走來走去,,他也不敢回頭看,只知道這船在動,,也許……真的到湖心了,!

  這白龍?zhí)逗孀阌形灏倮飳拸V,他們真的敢殺了自己像沉鐵牛一樣沉在湖底,?

  李廷皓不禁想起家里殺豬的情景:屠子仆役們用一根長鐵鉤深深勾進豬的脖頸里,,讓豬吃痛不敢狠命掙脫,屠子呼喝,,仆役大笑,,豬卻只能哀嚎著一路被拖進屠宰房……

  李廷皓猛然覺得后頸一陣涼意,禁不住打個哆嗦,!

  他越發(fā)的恐懼,,但也知道若不寫得事無巨細,今兒這門決計是出不了了……

  一開始不知何處著筆,,然搜尋記憶色色寫來,,竟越發(fā)的流暢,三尺斗方大小的紙上寫得密密麻麻滿滿當(dāng)當(dāng),。

  “寫完了嗎,?”

  這不是宛君夫人的聲音,這個聲音明顯更稚嫩,,沒有宛君聲音的柔滑,,明顯帶著一股稚嫩的殺伐之氣!

  李廷皓頭也不敢抬,,只瑟瑟縮縮道:“是,!”把一張紙舉過頭頂,一被拿走,,他立即放下了手在桌上,,眼睛努力的找角度往后覷,,卻一無所獲,還掙得臉生疼,。

  影憐拿過他的自白書,,看了一遍遞與旁邊的宛君。

  宛君看到上面將昨日夜間何處吃飯,、何處飲酒,、宿于何處一一列舉,連吃了什么菜,,喝了多少酒都寫了——有的地方含糊了點,,便特別注明了——便道:

  “可有疏漏,你再細想想,!”

  李廷皓道:“沒……沒有了,!”

  影憐冷冷道:“再抄兩份!”

  待都抄完了,,宛君忽道:

  “兩位相公做了見證,,這是李公子他自己親自寫了畫押的,也請兩位蓋了印,,不要外道才好,!”

  李廷皓膽戰(zhàn)心驚,隨即心里活泛起來:應(yīng)該不會再被打了,!

  那個稚嫩清亮的女聲又在身后響起,,呵,真好聽,!

  “你轉(zhuǎn)過身來,!”

  李廷皓如蒙大赦一般轉(zhuǎn)身,看著地,,不敢抬頭,,卻聽對面那聲音道:“抬起頭來!”

  他順著聲音的方向,,看到一雙穿著粉底白綾繡花鞋的腳兒,,啊,比自家那悍婦的腳可小了好多,!咦,,腳面上卻是黑繒深衣衣緣,可里面還露出瑩白紗裙的裙角,,再往上看,真是一個頭戴幅巾身著朱子深衣的姑娘,!

  這副天然無飾的文人打扮,,倒像個清俊的公子,,別有風(fēng)度。

  這是……影憐,?

  方才醉眼朦朧沒有細看,,此刻卻見圓月般的臉兒紅腫著,水杏般的眼睛冷冷的盯著她,,儒服幅巾,,凜然不可侵犯!

  那臉上,,必是方才自己打的?。?p>  “姑娘,,李廷皓冒犯了,,給姑娘賠罪!”

  李廷皓坐得久了,,站起身時腳卻是酸麻,,站也沒站穩(wěn),不停的打躬作揖,!

  影憐冷淡的看著面前的人,,圓滾滾的身體將青水緯羅直身撐得無比廣大,下半截卻忽然空蕩,,恰似農(nóng)田里鼓著肚子卻只有一根木腿兒的稻草人,,頭上的網(wǎng)巾也破了,發(fā)髻歪斜散著,,臉腫得青紫透亮,,眼睛深陷在那青紫里,透出一絲焦灼的光亮,。

  他哭喪著臉打躬作揖,,方才的跋扈蕩然無存,只剩下羞慚和猥瑣,,倒像一只走投無路的癩蛤蟆,,呱呱叫得人厭煩!

  原以為會再度哭泣得不能言語,,會恨得咬牙切齒,,此時影憐卻只覺得他可笑,自己可悲,!

  “你曾兩次投帖來見,,你還記得你第一次寫的是什么嗎?”

  “是,!孟秋……孟秋花月……”

  “‘孟秋花月夜,,湖上晚風(fēng)輕,。有意慕娉婷,堪堪葉有情,?!@是你寫的吧?”

  李廷皓臉上轉(zhuǎn)了喜色道:

  “是,,是,!”

  宛君嗤的一聲笑出聲來!金四爺雖是不懂詩,,然見他腫得眼睛只剩一條縫的臉上竟露出一抹笑意,,怎么看怎么覺得可笑!周七爺卻是目光如瞪,,精瘦的臉上全是怒意,!

  “我?guī)湍愀母娜绾危俊?p>  “不敢不敢,,不敢勞煩姑娘,。我……我還有一首,呃……”

  “‘校書嬋娟年十六,,雨雨風(fēng)風(fēng)能痛哭,。自然閨閣號錚錚,豈料風(fēng)塵同碌碌,!’可是這首,?”

  “是……是,我……我一急,,就忘了,!”

  “這首詩的原作,便在我這里,,要拿給你看嗎,?”

  李廷皓汗涔涔,坐立不安,。

  “這……這是……是我寫的,!”

  “轅文這首詩,便是在這畫舫里寫的,,你連一個字也不改,,就給我拿過來了?”

  宛君哼道:“見過無恥的,,沒見過這樣無恥的,!”

  李廷皓驚訝道:“云間三子的宋征輿,宋轅文,?”

  他一年也要投帖兩次,,然幾社的門,,三四年了,他也沒進去過,。聽聞云間三子時常同行,她竟然與他們相交好,,完了完了,,這幾社的門,只怕是永遠進不去了……

  “我……姑娘,,是在下無恥無禮,,今后絕不敢再來攪擾姑娘了!我現(xiàn)在知道,,是廷皓不配跟姑娘往來,,求姑娘大人大量,饒恕我這一回罷,!”

  影憐心中冷笑,,輕霎睫毛,眼光清冷一掃,。

  李廷皓莫名覺得心中一寒,。

  “相鼠有皮,人而無儀,!”

  李廷皓登時臉皮紫脹,,指尖冰冷,心頭焦躁,,額上卻冷汗涔涔,,緊張得要咽口唾沫,喉嚨卻干燥得像點火就著的柴垛子,,干干的嗆得咳了幾聲,,腫臉越發(fā)的繃得疼痛,那半邊沒腫的臉也掙得通紅,!

  “是,,是我無行無止冒犯姑娘,我該死,,姑娘今日受了委屈,,我……我給姑娘置辦財禮,去禪寺里給菩薩上供,,請菩薩保佑姑娘這輩子再也遇不著我這樣的混人了,!姑娘……”

  其實李廷皓心里也真是打鼓,影憐算得個美人不假,,可哪兒有眼前宛君的千嬌百媚,,那累金鳳釵的鳳嘴里掛著一串珠子,,搖搖的在她眉前晃蕩,晃的人心癢癢,!

  忽見宛君一笑,,臉上也不自覺一笑,以為美人眷顧卻又聽得有個做中人的也在笑,,方才明白原來是在笑話自己,,頓時低了頭滿面羞慚!

  然這抬頭一看的瞬間,,他卻看清了那兩位相公,,一個青袍的矮胖的中年男子不認得,旁邊那個身材干瘦的老頭周七爺,,目光如炬的瞧著自己,,怎么是他?素日就仗著爺爺?shù)闹?,對他耳提面命的,,如今被他撞上,還有個好嗎,?

  登時收回眼神,,心中那鼓槌梆梆的敲得更響了!

  金四爺長得胖,,聲音也連帶著有點肉肉的:

  “李公子,,如今這前后事體,都是你這書中所言不假么,?”

  “是,!”

  “宛君夫人、楊姑娘,,我金四為你們兩方做個道理,,請你們斟酌看看可還行否:李公子不該借酒撒潑,冒犯了楊姑娘,,姑娘今日嚇得不清,。方才李公子說了,在菩薩面前上供求愿,,小可覺得這個法子倒好,,這可是欺瞞不得菩薩的,必是要行的,。此外,,李公子須得公公道道端端正正給姑娘行了禮,道個歉!再說這打人的事,,姑娘臉上還有傷呢,,你不曾毀了她的容,也未曾真的侵犯了她,,倒是你的造化,,但姑娘還有這媽媽、丫頭的湯藥費,、將養(yǎng)費,,都是李公子該當(dāng)?shù)模覡€的物事也還該一準作數(shù)來賠,!”

  “是,是,,就這樣,,我認!”

  李廷皓豎著耳朵惴惴聽了半日,,未曾聽見說打他,,喜不自勝!藥費值得多少,,要見她二人,,也比藥費貴,既然冒犯了人家,,再多賠些也值當(dāng),!便連聲稱是!

  李廷皓既然認了,,這余下的事,,自有這兩位中人處置了!

  影憐便徑直起身往梅花門里去,,李廷皓偷溜著一眼,,影憐是頭也不回背影都帶著一股子傲氣,宛君的背影……真令人酥倒……

  直到里頭兩層紗帳放下,,再看不見一點影子,,但聽得有人“哼”了一聲,李廷皓當(dāng)回過神來,!

  一見那紙上一條條擬的數(shù)字,,加起來兩百一十兩銀子之多,李廷皓只覺悶頭一棍,!

  “這……這么多……”

  “即便是官斷,,也得這個數(shù),這一屋子人,傷身的傷身,,傷心的傷心,,不得將養(yǎng)啊,?這十天半月的楊姑娘詩酒文會都去不得了,,這筆賬人家還沒說要跟你算呢!”

  “可是……”

  “難道李公子的意思,,是就這么算了,?”

  “不……不是……”

  “你無故上門折辱人家姑娘,若人人如此,,姑娘還要不要活,?國家法度還要不要?左右這城里有兩個縣衙一個府衙,,官斷必然是公平的,!”

  “不,不要報官……”

  一直陰著臉不說話,,周七爺胡須已然白了一半,,盯著李廷浩恨恨的道:

  “我說李三郎啊,你家祖父何等清平正直的人,,怎么到了你……唉,!到花船畫舫要強奸姑娘,還打人,,你那圣賢書白讀了么,?你這名聲臉面要不要?你陰司里的祖父也饒不了你,!”

  周七爺雖也是慣作中人的,,年輕的時候也思量讀書上進,好考個功名,,奈何家道中落無力再讀,,只得做個中人養(yǎng)家糊口。當(dāng)年與李廷皓的祖父也曾詩酒相交,,不成想今日做的這個中竟是為李廷皓這樣的丑事,!他是真生氣,越說到后頭,,眼睛還有點濕潤了,!

  “七爺……我知錯了,再不敢的,!我……我只是沒有那么多銀子……”

  金四笑道:

  “這有何難,!你打個欠條,,擬訂還的期限,不就妥了,?”

  宛君和影憐自然不可能時時去找李廷皓掰扯,,這項銀子自然著落在中人身上,李廷皓這樣又要臉又無行的人,,不怕他逃,,也不怕他不還,討得了時,,他們也得一分利息,!

  當(dāng)下打了欠條,船靠了岸,,金四拿了欠條對著里頭拱手而去,,秦爺背著手搖著頭也出去了,那李廷皓訕訕的跟在后頭,,綾兒將碎裂的花瓶往他背上一塊塊的扔著砸,,那尖角劃破了衣裳擦破了皮,他也不敢回頭,!

  此事雖了,影憐卻要幾番思量,。

  李廷浩不過是個好色之徒,,欺軟怕硬之輩。若像他這般人去了宛君的寒秀齋,,也許她三言兩語之間就能降服了他,。方才那李廷浩進門之時,她一動也未動,,顯然是能鎮(zhèn)住這場面的,,可是自己,還如此的魯莽……

  今日若非宛君在此,,她恐怕已然被辱,,到那時,她那份豪氣的心,,只怕就要息了,!

  難道要永遠靠著宛君嗎?

  這種欺軟怕硬之徒尚且不能處理,,若真遇上豪門勢族,,強要陪伴游湖、夜宿,,又能怎么逃脫,?再有那不怕死的混人,便是將她擄掠了去,誰又能救得了,?

  若是能像薛素素那樣馳馬挾彈,,開弓射箭多好!

  宛君的人是一直養(yǎng)著的,,她要分一個過來,,影憐婉言謝絕,宛君見她立意要自立了,,便也不再相強,。

  影憐思量著若長期買人或者雇人的話,她這里居住不便,。城里打行的那些惡少們雇起來雖是方便,,然那些都是無法無天的人,沾染上他們只怕后患無窮,!

  又要近,,又要人安全實在——

  影憐看向窗外,一艘窄小的船兒在湖上掠過,。是了,,時常停靠在她畫舫附近的一艘船上住著姓劉的一家四口,,夫妻兩個帶著兩個十八九歲的兒子,,白日里便架了小舟在湖里飛一般的來去,賣著煎炸的小魚兒,、肉串兒和時鮮果品給游客,,也時常為游船畫舫跑腿去酒樓飯店買些酒菜。

  若與他們一些銀子,,晚間船靠附近,,白日里約定暗號,留神讓他們一家四口瞧著,,打架自然是不能的,,然他們快速的來,對人也是一個震懾,!

  打定主意,,影憐便讓吳媽媽去探探那劉家人會否應(yīng)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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