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殿地勢要低一些,,影憐站在高處,見臥子身邊有一位夫人,,正躊躇是否以禮相見,,臥子卻已對她微微頷首,。影憐便也一禮相還,又對著臥子身旁的張氏微笑一禮,,才扶了綾兒繼續(xù)往山門而去,。
雖然影憐時常淡妝,然今日雪白云緞披風(fēng)下,,依舊是瑩白的襖兒裙子,,發(fā)髻上也只一枝白玉蘭頭的銀簪子,,穿著如此素凈,她又沒有親人,,臥子心中料想是有相熟的人過世了,。
夫人輕輕道:“夫君遇見熟人了嗎?”
與影憐不同,,張氏淑儀今日卻是盛裝來拜送子娘娘的,,頭上戴著銀絲鬏髻,點翠金簪和掩鬢,,身上穿著寶藍(lán)色織金妝花長褙子,,頸下露出銀紅的立領(lǐng),底下是瑩白繡牡丹邊闌的裙子,。
臥子轉(zhuǎn)頭看著夫人微笑道:“是呢,。”
張淑儀方才只是一掠眼,,只覺得看著年紀(jì)很小,,背影卻有些清冷的傲氣。含笑嗔道:
“是哪家的親眷,?怎么也不介紹呢,?”
淑儀面色柔和,今日臥子陪伴她的來拜送子娘娘,,心中很是高興。臥子笑道:
“她叫楊影憐,,并非哪家親眷,,看她素服,想必今日不便,。有時候會去我們幾社里,,雖是不外出會局,然各府里夫人小姐設(shè)局宴請,,她倒會去,。夫人要見,也可以在家里會一個詩局,,下了帖子請她來,。”
張淑儀一怔,,旋即回想起臥子的那首詞,!恐盯著臥子看被他瞧出破綻,低眉細(xì)想方才臥子的舉動神情,,似乎看到她之后略帶了喜悅之色,,然扶著自己的手絲毫未曾退縮,且他這樣毫無芥蒂的介紹備細(xì),似乎那首詞與這個女子無關(guān),。躊躇半晌,,心中那一絲隱藏的話頭撓得人心癢,忍不住問道:
“外出會局,?那她……是……教坊樂人,?”
看臥子點頭,張淑儀倒吸一口涼氣,。
文人士子與教坊樂人相交,,在這個時代是常有的事,多數(shù)文人并不以色取人,,倒對能與他們詩文相交的樂人有著相當(dāng)?shù)淖鹬?。張淑儀素日知道臥子并不常與樂人往來,偶有閑暇聽曲,,她也從不放在心上,,然對這個女子,竟然一介紹起來便滔滔不絕,!
心中沒來由有點氣惱,,待要哼一聲,又覺此刻不便,,且未得臥子與她相好的實證,,便只忍了聲氣道:
“那她也能去你們社里?”
臥子攙著張氏往外緩緩走去,,邊走邊道:
“這個女子與別人不同,,時常都穿儒服,不施粉黛,,在幾社也只是與眾人談詩論詞,,縱論國事,與轅文年紀(jì)相仿,,也是個好學(xué)有才之人,,倒是十分難得?!?p> 張氏有些回不過神來,,她也曾讀薛濤、嚴(yán)蕊,,為她們掬一把同情之淚,,不論貨賣的是才還是色,終究是周旋于男人之間的低賤女子,。如今雖是世事與往昔不同,,江南讀書人家,,有許多夫人小姐并不拒絕同她們中的才學(xué)優(yōu)長之人往來??伤耘f不能想象,,像臥子他們對男子進(jìn)社尚且嚴(yán)苛的幾社,為何會對這個小小女子如此厚待,,難道她真有過人之處,?
亦或是,因她女子的身份,,能談?wù)撛娫~國事,,便對她另眼相待,只當(dāng)是社里閑暇時分聊以娛樂的,?
“很有才華嗎,?”
臥子覺察出夫人聲氣中有略微嗔怪的醋意,便收攏了笑意,,認(rèn)真道:
“若論才學(xué),,她們再強,又哪里及得上家學(xué)淵源的大家小姐呢,?!?p> 臥子這話極其小心,他知道夫人自矜身份,,絕不能拿她與優(yōu)伶樂人相比,。
張淑儀卻聽出了臥子對影憐的回護之情,心中一怒,,待要發(fā)作,,旁邊人眾甚多,便冷哼一聲道:
“司馬溫公說:德勝才謂之“君子”,,才勝德謂之“小人”,,德勝于才,,才能稱才呢,。”
臥子一愣,,沒來由的有些不悅,,沒想到一向待人寬厚的夫人,對影憐如此刻薄,,胸中慨嘆一聲,,悶悶道:
“司馬溫公這話自然是正理,夫人出口成章,,立論分明,,若做文章,,只怕我要慚愧了?!?p> 張淑儀悠悠的向前走著,,順嘴脫口而出道:
“夫君去年倒做了不少文章,我雖不懂國事,,卻也深知夫君長于時論,。以前看宋代的蘇東坡,那樣難得的大才子,,也是在科考高中之后,,才縱情山水,詩作頻出呢,?!?p> 平心而論,若論才學(xué)文章,,臥子名列春闈皇榜是早晚的事,。
本朝會試,總共分三場,,初場考《四書》經(jīng)義,、和試帖詩,二場考論,、判,、詔、表,;三場考經(jīng),、史、時務(wù)策,。這詩詞面上,,并不要緊,要緊的是經(jīng)義,、史論,、時務(wù)對策。
張淑儀對臥子的才華是有信心的,,可他若沉湎于詩詞小道之中,,必然荒廢經(jīng)義大道,雖深知臥子苦讀,,然他一日不中,,張淑儀便十分見不得他寫詩填詞。
臥子扶著張淑儀的手略微一顫,,面色一凜,。
臥子少年成名,,一向以才學(xué)自詡,十九歲便能拳打江左名士艾南英,,而這位艾前輩,,幾年來仍舊不遺余力來函來信抨擊他的文論主張,不僅孜孜不倦,,還言語囂張,,也側(cè)面說明他十分看重臥子這位后生晚輩的水平。江南各地前輩文人,,如虞山錢牧齋,、松江府的董玄宰、陳眉公等,,也都對臥子贊賞有加,,只覺此人是人中龍鳳,假日時日,,必成棟梁之才的,。
若說臥子哪里有短處,便是他飛揚激昂的性情,,使得他的文章都帶有明顯的風(fēng)格,,嫉惡如仇、是非分明,、堅持己見,。也許是因此不太入主考官的眼,也許是他已然身入復(fù)社,,以至于黨派嫌隙太深的溫體仁溫相不能取中他,。
要知道,去年的春闈失利,,對臥子的打擊絕非張淑儀所看到的他表面的淡淡然,,臥子于此心懷抑郁早已非一日了。
臥子淡漠一笑,,幽幽道:
“是啊,,詩詞小道,難以救國,,我們幾社本就立足實學(xué),,鮮少清談之論,,諸生日日殫精竭慮,,精研時務(wù),但求于國有用,。幾社詩會極少,,夫人放心,!”
張淑儀聽臥子的聲氣有點落寞消沉,自悔話有些重了,,忙握著他的手憂心忡忡道:
“夫君,,我……其實文章之余,寄情山水詩文,,也是應(yīng)當(dāng)?shù)?。?p> 臥子輕輕攬住她的肩,,手一抬,,旁邊丫鬟小環(huán)忙將手中一件霜色云緞披風(fēng)遞給臥子,臥子細(xì)心替她披上,,系上帶子微笑道:
“我明白夫人的用心,。咱們今日是來求子的,倒談這些,,這前殿外面風(fēng)大,,天氣也冷,現(xiàn)下可是要回去了,?”
張淑儀心中一暖,,丈夫終究還是愛她的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