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到了,,空氣終于變得不那么鋒利了,。深深吸一口氣,便是通體的舒暢,。
來自東邊起于山間的風,,帶起青草的香味兒與升騰而起的泥土芬芳混合在一起,充盈在空氣中,。
在山腰地勢稍緩的地方,,坐著一個黝黑的少年,在少年不遠處有一頭壯碩的黑牛在低頭吃著一場春雨過后剛剛冒出來的青草,。
少年的耳朵很好,,聽到黑牛在旁邊吃的正香而發(fā)出的咀嚼聲音,少年放心的閉上眼睛躺在地上,,闔眼之前,,天上白云緩緩飄過的景色在眼皮上顯現(xiàn),讓他看了個真切,。
雖然黑??雌饋沓缘暮芟悖悄切┎萜鋵嵅⒉缓贸?,他知道的,。
等到慢慢忘記了肚子還空蕩蕩的事實后,他破天荒覺得自己很快樂,。他想象著這方圓十里的草地都是他家的,,包括黑牛和他尾巴上的牛虻,,天空和它中間的云朵。
這是他的快樂——想象中的快樂,,也是他唯一能體會到的樂趣,。
每次他來到這里放牛,黑??傄^來先用嘴巴蹭蹭他的胸前,,然后才去吃草,或許他的胸口能夠使青草更香吧,。
他個頭那么小,,每次黑牛都要把頭低下才能夠得著他的胸口。他又那么瘦,,每次黑牛蹭他都會把他擠倒,,一屁股坐在滿是露水的草地上。
他也不生氣,,只是被露水寖濕屁股的時候打個激靈,,然后伸出小手摸一摸黑牛的鼻梁,等到黑牛露出滿意的神色后,,他便拍拍牛頭,黑牛就仿佛完成了某種神秘的儀式,,心滿意足的轉(zhuǎn)身去吃草了,。
日日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
也許永遠沒那么一天,,他能每天都不餓肚子,;也許永遠沒那么一天,他可以不用被張員外的婆娘辱罵,;也許永遠沒那么一天……
從他記事起,,就只有他自己一個人。
渴了,,自己去河邊學狗伸出舌頭喝水,,餓了就沒有辦法,鎮(zhèn)上包子店的老板看到他過來就會一腳把他踢飛,。
那時,,他大概以為自己要死了,五臟六腑撕裂般的痛,,還沒有大人巴掌大的小臉上滿是淚水,,抱著膝蓋蹲在藥房門口一道長長臺階上的墻角里,。然后就有一雙白皙而修長的白嫩手掌出現(xiàn)在了眼前,兩個在夢里無數(shù)次出現(xiàn)的大包子在那個人的手里抓著,,向前遞了遞,。
“拿著,小鬼,?!蹦侨说穆曇糇屗杏X自己可能不會死了。
其實那時候,,他哪里知道死是什么意思,,只是小小的他心里的一種害怕,加上賣包子的老板說的“你怎么不去死呢”融合在一起,,形成的一個死字,。
但是,當他仿佛受驚的兔子往墻角里縮了縮,,漆黑如墨的眼珠因為害怕來回轉(zhuǎn)動時,,那個人把一張油紙墊在地上,然后把包子放在了上面,。
從那時起,,死對他來說,就是再也看不見給他包子的那人了,。
后來,,有人給了他一份差事——放牛,給張員外家放牛,。
每天早上有一個饅頭,,晚上有兩個,他沒有拒絕的理由,。
他終于不會被餓死了,。
但是,他還是吃不飽,。賣包子的老板雖然不再踢他了,,但是每次他路過的時候,那位老板總是用吃人一般的眼神瞪著他,,仿佛他的出現(xiàn)臟了這位老板的眼睛,。
等他走過去,走出這條街,,那位老板總是要拼命的揉自己的眼睛,,仿佛進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
慢慢的,,他就很少從那里過了,。
張員外家有很多頭牛,,也有很多個牧童。他不知道總共有幾頭牛,,他只能數(shù)到兩,,那么,就是很多個兩頭牛了,。
這個數(shù)字,,是他在一次出門放牛的時候看到給他包子的那人,然后他扔下牛繩跑過去跪下——這是他唯一知道的感謝的方式,。
那人明顯還記得他,,攔住了想要攆走他的護衛(wèi),腳步端莊的走到他跟前把他拉了起來,,用繡著拍掉了他膝蓋上的泥土,,溫柔的笑道:“男兒膝下有黃金呢,不過是兩個包子,,可不值得你跪,。”
他不知道黃金是什么,,但想來應該是比包子還要厲害的東西,,應該可以吃一頓三四天都不會餓肚子。
自那以后,,他不僅知道了兩,,知道了黃金,還知道了他是個男兒,,不能給別人下跪,。
然后他就再也沒跪過,,來自縣里的知縣過來指導農(nóng)桑的時候,,他也沒跪——那位知縣老爺很和藹,跟前來迎接的張員外還夸贊了幾句少年意氣,,當時張員外的笑容有些勉強,,有些猙獰。
給他包子的那人也在,,他更加開心了,,因為別的牧童、仆人都跪在地上,,只有他一個站在那里,,只是卻沒注意到那人臉上的擔憂。
那天晚上他把牛在牛棚栓好,,往自己在村尾的茅草屋里去的時候,,又被踢飛了,。
跟一只猴子似的他,直接暈了過去,,等他重新掙開那雙大眼睛的時候,,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快亮了。
周圍一個人也沒有,,他就先回家給自己燒了一點兒水,,肋骨那里原本應該是斷了,疼得厲害,。他去山上拔了些草,,胡亂的揉成一團然后在胸口那里揉搓了幾下。
這是這個茅草屋的原主人,,一個沒了雙腿的家伙教給他的,。
那個家伙說,他倆都是被上天拋棄的人,,唯一能做的就是扎根地下,,跟這大山交朋友,這樣山神就會保佑他們的,。
后來那人死了,,他就不再信了。
那天他照常去張員外家的廚房拿饅頭,,被張員外的婆娘——一個穿著紅色衣裳,、臉上點著胭脂的厲害女人指著鼻子罵了半晌,這也導致那天他放牛放到很晚,。
那女人罵他的話,,如今他已經(jīng)不太記得清了,大都是些鄉(xiāng)野粗鄙的話,,只是其中有句話他記得很清楚,。
“你怎么不跟你那軟蛋的爹一塊兒死呢。
跟你娘那不要臉的樣子一模一樣,。
哪天打雷就讓老天爺收了你,!”
那天他其實還挺開心的,即便黑牛把他的胸口頂?shù)奶貏e痛,,他也大笑著拍了拍黑牛的牛頭,。
“大黑牛,我有爹娘的,!”
少年驕傲的樣子,,在碩大的牛眼中形成倒影,仿佛一副畫,入木三分,。那幾天,,黑牛的眼睛之中就只有那副少年理直氣壯、意氣風發(fā)的樣子了,。
張員外家的牧童們都不喜歡他,,原因是他們的父母不喜歡他,他們不喜歡他,,就開始討厭他了,。
于是山下離村子近的草場就不許他來了,每次他都要跑到更遠出得山腰上去,。
剛開始,,大黑牛非要在山下吃草,少年不舍得拉他的鼻環(huán),,便被那一群牧童圍起來打,。
其實,他覺得那些跟他一樣放牛的孩子打人真的不疼,,最疼的還得是那位包子店的老板,,那天晚上偷偷踢飛他的那人也比不過。
挨打的時候,,他就護住腦袋和衣服,,其他的地方任由那幾個孩子打。
孩子中,,有個比較大的,,是孩子們的頭兒,孩子們叫他大山哥,。在他挨了幾回打之后,,那位大山哥給了他一個果子,是那種特別酸的果子,,但是他也吃的很開心,。
他不知道那位大山哥為什么要給自己果子,反正自那以后大黑牛再在山下的草場吃草他們就不再打他了,,而是開始罵他,,或者用土塊,、石子扔他,。
后來,大黑牛和他越來越熟,,他就帶著大黑牛每天去山腰那里了,。
有一次,大黑牛在路上突然跑了幾步站在他面前,前腿半跪著,,牛頭趴在地上,,像是要讓他騎著。
其實那些牧童去放牛的時候,,都想騎牛,,但是一個是人小爬不上去,一個是黑牛性子烈,,即便是他們爬上去也會被甩下來,,摔斷了腿被家里人帶回去一頓數(shù)落,得不償失,,就沒人敢騎了,。
少年知道這些,卻摸了摸牛鼻子,,笑道:“男兒膝下有黃金,,不能跪?!?p> 大黑?;鞚岬难劬铮冻鱿喈斎诵曰难凵?,少年沒有在意,,像往常一樣拍了拍牛頭,再一抬牛頭,,大黑牛就不再犟著,,順勢站了起來,打了個響鼻,,一人一牛,,向著山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