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語抬手擦著我臉上的淚珠,。她也哭了，淚水滑落她白玉般的面龐。

　　砰的一聲，桃花木門再一次被人推開。常跟著蘇公公行走的一名內(nèi)廷小官著急忙慌地沖進(jìn)來說,，“阿諾姑姑,，您快點到前邊去吧,。萬歲爺午睡起來沒看到您,，正在那兒發(fā)脾氣呢,。”

　　我一驚,，立刻站了起來,。千語胡亂地用手背揩了揩她的淚，她將手絹從襟邊取下來,，替我把臉頰擦拭干凈,，然后她幫我整理了一下鬢發(fā)，就推著我趕緊出門去,。

　　我跟在內(nèi)官身后,，一路緊趕慢趕，小跑著到雍正爺平常辦公的前廳去,。一踏進(jìn)去,，就看到蘇公公領(lǐng)著幾名宮女和內(nèi)官，正跪在前廳的地上,。

　　立在桌前的那個人,，將手中握著的一本書往桌上猛地一摔，沉聲喝道,，

　　“如此看來,，朕平常對你們，實在是太好了一點,！”

　　蘇公公將頭低得更狠了,。一眾宮女和內(nèi)官齊聲喊道，“請萬歲爺恕罪,?！?p>　　我悄悄走過去，在蘇公公身后兩步跪了下來,，加入了他們的隊伍,。

　　雍正爺一甩衣袖，從我們身邊如疾風(fēng)般馳過,。半空中傳來他冷冷的聲音,。

　　“還不來跟著朕，當(dāng)真以為朕好說話,，不會要你們的命,。”

　　蘇公公趕緊站起來跟著他往外走,，一面走,，一面回頭對我說,，“阿諾，快起來,，萬歲爺要去騎馬,，你帶上萬歲爺?shù)呐L(fēng)和幃帽，咱們到西邊馬場的馬廄那兒會合,?！?p>　　我連忙站起身來。許姑姑已經(jīng)派了一名宮女跑去雍正爺?shù)膶嫷?。這時雖說只是初冬,，天氣已經(jīng)寒涼,，所以蘇公公才著急要拿他的披風(fēng)和帽子,。我問許姑姑，還需要帶些什么嗎,。她說,，平常騎馬要用的東西，馬場那邊常年都備著,，都是現(xiàn)成的,。

　　雖然著急，去拿衣物的宮女總還得過一會兒才能回來,。我不安地輕輕跺著腳,，不知道自己還需要做些什么。

　　許姑姑看了我一眼,，問我,，“阿諾，你不去換一身騎獵的行頭嗎,？你也需要披風(fēng)和帽子,。今兒個外面挺冷的，尤其是待會兒騎馬的時候,?！?p>　　因為我是半途進(jìn)來的，還有些搞不清楚狀況,，便問她,，“姑姑您知道萬歲爺說了要賽馬，還是只是遛彎兒,？是讓我們內(nèi)廷的人跟著隨便轉(zhuǎn)轉(zhuǎn),，還是要跟侍衛(wèi)大人他們比一場？”

　　許姑姑想了想說,，“都備著吧,，以防萬一,。”

　　這話說了等于沒說,。

　　我覺得頭痛欲裂,。如果再去馬背上吹風(fēng)，我可能真的會病倒,。想到那位爺剛才滿面怒色腳步帶風(fēng)的樣子,，我估計不太可能是隨便遛彎兒。應(yīng)該是遇到什么叫他生氣的事了,，要和侍衛(wèi)們?nèi)ヅ苌蟽扇?，發(fā)散發(fā)散。估計用不著我們這些內(nèi)廷的人跟著,。

　　于是我答道,，“可能來不及了，蘇諳達(dá)剛才很著急的樣子,，我還是緊著把萬歲爺要用的送過去,。不敢再耽誤了?！?p>　　許姑姑將宮女急跑拿來的衣物遞到我的手里,，快速說道，“這樣也行,。馬廄那邊也有娘娘們陪萬歲爺騎馬時應(yīng)用的行頭,，你到時借用一下就行?！?p>　　我奇怪地看了許姑姑一眼,。她讓我借用宮妃的衣物？規(guī)矩不符姑且不說,，難道她也和蘇公公一樣,，認(rèn)定了我是想要爬上龍床的人？我顧不上辯解,，拿著她遞來的披風(fēng)就跑出去了,。

　　門外一頂青色小轎正在等著。我匆忙跑過去,，一步跨進(jìn)轎子,。他們即刻起轎，飛快地往宮門外趕去,。

　　初冬時分,，氣溫大約在零上三五度左右。雖然大家都說這是一個暖冬，但仍然讓我有些瑟瑟發(fā)抖,。我這才記起,，中午過得渾渾噩噩，我竟然忘了吃飯,。是的,，今天在服侍雍正爺進(jìn)餐之前，我有機(jī)會吃點東西,，于是往嘴里塞了片玉蘭糕,。但是之后我心里難過，實在吃不下,，就想著等那位爺午睡之后再吃,。結(jié)果后來我就給忘了。

　　青衣小轎飛奔到西邊馬場的時候,，我在轎中聽到外面好幾匹馬兒在嘶叫著,。

　　走出轎來，抬眼望去,，不遠(yuǎn)處的草地上,。

　　雍正爺與他的幾名侍衛(wèi)，此時已經(jīng)各自騎在了一匹高頭大馬之上,。他立在馬上，轉(zhuǎn)身朝我望來,，神色冷峻,。如同一頭威風(fēng)凜凜的獅子。

　　雖然已是初冬,，馬場上的草卻僅是微黃,。疾風(fēng)將他馬蹄下的草叢整齊地向南邊吹去，不依不饒,。

　　他一拎韁繩,，座下的那匹黑馬揚(yáng)蹄而起，朝天發(fā)出了一聲長長的嘯叫,。然后,，他拽著韁繩，原地轉(zhuǎn)了半圈,。還未完全穩(wěn)住,，他又提起韁繩，打馬向我站著的地方俯沖而來,。

　　我知道,，他需要我手中的披風(fēng)和幃帽，連忙高舉著想要遞給他。

　　那匹黑馬踏過來的時候,，揚(yáng)起一陣塵土和草屑,，有一瞬間，我簡直有些害怕,，感覺自己會被踐踏在那馬蹄之下,。我心里猶豫，該不該將披風(fēng)和幃帽直接拋給他,，這樣可以距離那匹噴著響鼻的高大動物遠(yuǎn)一些,。但是那些衣物實在太軟，根本拋不起來,。

　　突然,，有一股大力一下子擒住了我的腰，一陣天旋地轉(zhuǎn),，我感覺自己騰空而起,，電光火石之間，我已經(jīng)到了那匹黑馬的背上,，而身后,，雍正爺夾著馬背，雙臂緊緊的將我環(huán)在身前,。他提著韁繩,，朝他的侍衛(wèi)們大聲喝道，

　　“朕今日就讓諸位看看,，追風(fēng)的背上馱上倆人,，也比你們的馬跑得快！”

　　未等那些人反應(yīng),，他又接著喝道,，

　　“今天贏了朕的,，朕賞他御前提刀,！”

　　說完，他不等那些侍衛(wèi)們回應(yīng),，一馬當(dāng)先,，往遠(yuǎn)處的山巒疾馳而去。

　　身后的那些人彷佛瞬間被他挑起了好勝心,。馬鳴聲嘶,，鐵蹄踏地，一時如沸,。

　　那匹叫做追風(fēng)的黑馬,，真的是身影如風(fēng)如電。迎面吹來的風(fēng)，迫得我?guī)缀鯚o法睜眼,，無法呼吸,。我只能閉上眼睛，任雍正爺馭馬前行,，將我?guī)蚰且粺o所知的遠(yuǎn)方去,！

　　疾風(fēng)吹過的聲音，如同一首狂響曲,，在我耳邊奏響,。

　　迎面冰涼，如霜似雪,。

　　只有我身后那溫暖堅定的胸膛,，如同寒冰中的火種，源源不斷地將熱力向我輸送過來,。我仿佛身處在冰與火之間,，這種極度對立的感受，讓我的大腦幾乎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我?guī)Ыo他的衣物，有一半被我壓在了身下的馬背上,，還有一半隨著追風(fēng)的奔跑在迎風(fēng)飛翔,。我能聽見它們在風(fēng)中嘩啦作響。我仿佛能看見此時的畫面,，它們就象是給追風(fēng)添上了一對翅膀,，讓它可以隨時離地騰飛而去。

　　當(dāng)追風(fēng)終于緩下腳步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跑出去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一直來到了穎河的岸邊,。

　　雍正爺提著韁繩,，慢慢地讓追風(fēng)停了下來。他一腳跨下馬背,。然后,，他將手指放入口中，做了一個響亮的呼哨,。追風(fēng)聞聲半跪了下來,，矮下了身子,。

　　我從馬背上輕輕跳了下來,。

　　整個過程中，他沒有朝我看，也一句話都沒有說,。他把韁繩放開,，追風(fēng)立即騰空站起，馬蹄得得地跑遠(yuǎn)了,。我想，如果他再吹口哨,，它應(yīng)該會曉得回來吧,。

　　陽光下的穎河，河面金光閃爍,，仿佛有無數(shù)細(xì)碎的金絲銀線在水面上舞蹈,。周圍的冬樹已經(jīng)掉光了葉子，褐色而細(xì)碎的枝椏,，在藍(lán)天的襯托下，形成一副絕美的圖畫,。

　　他靜靜地看著平靜的河水流淌,，不發(fā)一語。

　　而我的心中,，剛剛發(fā)生的事漸漸沉淀了下來。一股細(xì)細(xì)的喜悅在我心里蔓延開來,。我不敢去細(xì)想,，眼前的這一切意味著什么。雖然他說,，他是為了讓追風(fēng)馱上兩個人，來與侍衛(wèi)賽馬,。但是,，我第一次真實地感受到了，千語口中說的,，“萬歲爺他其實對你也很有心”,。

　　想到這里，我的全身仿佛騰起了一團(tuán)火焰,，瞬間將我整個人裹住,，一片火熱。我忽然覺得十分羞赧,。我沒有勇氣在這個時候去看他,，哪怕是一眼,。我感覺自己好像是被定海神針定住了一般，無法移動分毫,。

　　這時,，我回想起我在這一天里的遭遇。我在凄冷的寒風(fēng)和冰雪里呆過,，在愁苦和孤單的淚水里呆過,，在千語溫柔撫慰的懷抱里呆過，而如今,，我又在霎那間來到了這一團(tuán)烈火當(dāng)中,。我感覺自己的心脹得滿滿的。也許在下一刻,，她就會因為沸騰而爆炸吧,？

　　然而在這一刻，我卻仍然不敢看他一眼,，也不敢開口說話,。我不知道自己的眼睛該往哪里看，也不知道自己的手應(yīng)該怎樣擺,。我在自己心愛的人面前，第一次感覺如此窘迫,。

　　第一次,，我在心里向上蒼祈求著，求他能否再賜予我多一點點容貌的美麗,、性情的高潔,，和人格的魅力。我多么希望,，我能夠擁有再多那么一點點的魅力,，能夠挽留住雍正爺在我身上停留的目光。

　　他并沒有朝我看,。他只是看著面前金黃色的河水,，沉默的站著，一言不發(fā),。

　　任憑我在他的身旁，以一種極度羞窘的心情,，忐忑不安地站著,，他卻沒有要解救我的意思。是的,，他就是那樣,，讓我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長長久久。久到連時間都好像停住了它的腳步,。

　　眼前的河水,，溫柔的，安詳?shù)?，懶洋洋的向前流淌?p>　　“綠草蒼蒼,，白霧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雍正,，是否平凡如我，也會有這樣的幸運(yùn),，會成為你的“有位佳人”,？我在心里默默的想著。覺得羞澀,，又覺得幸福,。

　　那天下午，我不知道我們最后在穎河邊站了多久,。也許很久很久,，也許只有短短的小半個時辰。侍衛(wèi)們很快就找了過來,，有人牽著一匹馬,，讓我坐在上面，馱著我回去,。

　　雖然在整個過程中,，我與那位爺彼此之間一個字也沒有說過，但是,，那份寂靜中的默契,，還是讓我的心感受到了一種無與倫比的熨帖和快樂。

　　是的,，在寫下這些話的時候,，我也曾想嘲笑我自己一番。怎么,，一次在馬背上的擁抱,，就讓你這樣徹底地將他的“在地愿為連理枝”拋去腦后了嗎？只要他對你暗示出一點喜愛之情,，你就可以允許自己拋棄所有過往的教育和價值觀念,，甘之如飴地與其他的女人一起分享他了嗎？

　　又或者說,，你這個后來者,，就可以這樣心安理得地插足在他與他的貴妃娘娘之間了嗎,？

　　可是，這種試圖讓自己清醒的嘲笑,，統(tǒng)統(tǒng)敗給了我心中那份讓我陶然沉醉的喜悅,。

　　可能是因為，在中午的時候,，我剛剛花費(fèi)了全身的力氣去武裝自己,，去告誡自己，從此我只能做一個盡職盡責(zé)的侍女,，不能再向他投射任何藏于我心中的情意,。而我在之前的那一夜，才剛剛將自己對他的心意,，第一次了解得那么清晰,、那么明確。

　　然后,，就在我苦苦壓制著內(nèi)心痛苦的時候,，突然之間，有人來告訴我——

　　你不用再去忍受這樣蝕骨的傷痛,，不用再一個人去走那寒冷的荒漠了,！來這里吧，這里有陽光,，有鮮花,，有人世間所有溫暖和美好的一切！

　　我實在是無法拒絕這樣的溫暖,。是的,，我無法拒絕。即使是要我去背負(fù)那些道德上的譴責(zé),。

　　在某一瞬間,，我甚至覺得，我愿意去接受他的“在地愿為連理枝”,，只要那是他想要的,。只要那樣能夠讓他感到幸福。那么,，我愿意,。

　　只要他能允許我繼續(xù)留在他的身邊，向他表達(dá)我對他的仰慕和愛意,，而不用再去擔(dān)心,，自己的情意只會換來鄙夷的目光和冷漠的態(tài)度。

　　那么,，我愿意,。

　　親愛的讀者，你能原諒我的自私與懦弱嗎,？你能原諒我的前后如此自相矛盾嗎,？在你了解了我心中這所有的想法之后。

　　我多么希望,，你能夠如我所愿的那般仁慈,，而不會輕易地在內(nèi)心里鄙視我，放棄我,。

　　那個下午,，我記得我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變得輕飄飄的，好像隨時可以飛起來一樣,。我不知道如何去向雍正爺敘說我心中這些紛繁復(fù)雜的感受,。我慣常熟悉的是用所謂逗趣的方式與他相處。我和蘇公公一起,，一唱一和,，盡量說些好玩的話，做些有趣的事,，企圖博他一笑,。看到他偶爾微彎的嘴角,，我便在心中得到極大的愉悅,。所以我不知道，如果我將我內(nèi)心這些洶涌澎拜的情感傾瀉出來的話,，會不會把他嚇到,？

　　不，我還是不要冒險為好,。我不希望這位爺,，他的心里對我產(chǎn)生任何不好的感覺。而且,，在他這樣日理萬機(jī)的狀態(tài)下,，他也不可能有那個時間，聽我去絮絮叨叨我的這些連自己都理不清楚的想法,。所以,，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只有我一個人感受,，就已經(jīng)足夠,。

　　我覺得很幸福，很快樂,。

　　那一個午后,，一切如同夢境一般的美,。在我的記憶里，她是那樣的閃閃發(fā)光,。她讓往后的我,，無論遇到多少艱難挫折，經(jīng)歷多少辛酸坎坷,，都在心中充滿了無窮的勇氣和力量,。她也讓如今的我，在寫下以上這些話的時候,，嘴角依然抑制不住地微彎了起來,。

　　往事耐人回味。

　　只是那天晚上,，我好像真的病了,。回去的路上,，我覺得又冷又餓,。但是我不想讓雍正爺擔(dān)心，我不想節(jié)外生枝,。我很怕他會覺得,，我是一個恃寵而驕的女人。他才剛剛對我稍加辭色,，我便要立刻利用起來,，尋求他的注意和憐愛嗎？我不希望自己給他這樣的印象,。

　　于是我一直忍耐著,，忍耐著。我覺得身上一陣陣的發(fā)冷,，雖然我裹著厚厚的披風(fēng),。馬兒走得很慢，有一陣,，我感覺自己渾身都在出虛汗,。但是我想，再熬一熬吧,，我可以的,。很快就到乾清宮了，再熬一熬,。我在心里不停地對自己說,，不停地鼓勵著自己。

　　終于有一刻，我感到眼前一陣發(fā)黑,。一瞬間,，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從馬背上無聲無息地滑落了下來，摔到了地上,。

　　再后來,，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