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shí)說起來,,張啟云是在更早之前知道了有母親這個人,。那一年他也許三歲,也許四歲,總之是在讀幼兒園之前的某一天早晨,。那天他用一雙剛剛吃完肉包子的油膩膩的小手,翻找出了母親的照片,。
那照片被父親藏在電視機(jī)柜里的一堆光盤和碟片下面,,扣在一只暗紅色的硬紙盒中。張啟云的小油手剛把照片抓到手里,,樂滋滋地慶幸自己現(xiàn)了家中的一件新奇物品時,,父親從晾衣服的陽臺上飛鳥一樣地?fù)溥^來,搶走了張啟云手里的東西,?!昂飪海 备赣H氣急敗壞地提高了嗓門:“你看看你的手,!你看看你的手,!”
張啟云抬頭看著他,不知所措地張開兩只手,。
父親強(qiáng)調(diào)道:“油,!油啊,!”
于是張啟云才明白,,自己的油手差點(diǎn)兒玷污了這張美麗的照片。
又過了兩年,,張啟云上幼兒園之后,,弄清楚照片上美麗的女人是他的母親。張啟云很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shí),。他想,,所謂的“母親”就是照片,藏在紙盒里的東西,,也可以貼在墻上看看,。
他開始觀察周圍小朋友的母親,,留心她們的長相,衣著,,發(fā)型,。他很驕傲,因為她們都沒有他的母親好看,,沒有照片上的那個人年輕,,沒有那個人臉上謎一樣的笑容和花朵兒一樣張開來的嘴唇。
父親葬禮前的一天,,姑媽給他換上一件干凈衣服,,拉起他的手:“猴兒,走,,去火車站接你母親去,。”
張啟云愣怔了半天,,沒有反應(yīng)過來這句再簡單不過的話,。
去火車站。接母親,。誰是母親,?為什么要去接那個人?
張啟云很被動地跟著姑媽去了火車站,,接到了從照片上走下來的母親,。
當(dāng)時的感覺非常奇怪,好像一直一直在電視里熟悉的一個人,,看著她說話,,看著她走路,看著她轉(zhuǎn)頭微笑的一個人,,突然咚地一下子跳出電視機(jī),,活生生地站到自己面前。張啟云不能夠適應(yīng)這種變化,。
他緊張,不安,,目光躲避著不看母親,,反而去看那些下車的旅客,看著他們表疲憊,、須蓬亂地從他身邊過去,,箱包的拖輪與水泥地面摩擦,出刺耳的聲響,,大人們拼命攥緊了孩子的手,,生怕一不留神孩子會被人販子拐走,。
從列車軌道上飄出來的氣味中,有一種來自遙遠(yuǎn)地方的陌生,,跟眼前這個漂亮的“母親”同樣陌生,。
姑媽小聲提醒張啟云:“叫你媽媽,要叫的,!”
張啟云喉嚨干澀,,怎么努力也不出聲音。
“叫??!這是你媽呀!”姑媽甩著他的手,。
張啟云干脆把手別到背后,,讓姑媽碰不著。
姑媽恨鐵不成鋼地跺著腳,,對他母親抱怨:“這孩子怎么就這么金口難開啊,。”
母親轉(zhuǎn)過身,,淡淡地說一句:“那就算了吧,。”
姑媽回手就在張啟云手臂上擰了一把,,又無奈地拍了一下他的頭,。姑媽的手很大,手掌又厚,,拍打人的時候很舒服,。可惜姑媽的家里不能夠收留張啟云,,因為姑夫不同意,。
姑夫個子小,心眼兒也小,,每天從早晨睜眼到晚上閉眼,,心里反來復(fù)去的就盤算一件事:今天有沒有吃虧?所以姑媽對張啟云說,,不留在她家里也好,,省得姑夫往后防賊一樣地防他。
三個人一聲不響地出站臺,,回家,。是爸爸的那個家。因為爸爸不在,,短短幾天已經(jīng)變得空蕩,、零亂,、有頹敗之氣的家。
母親在前,,張啟云在后,,姑媽夾在這一對陌生的母子之間。母親穿著一件米黃色的短風(fēng)衣,,絲襪緊緊地裹住她圓潤的小腿,,腳上的皮鞋是咖啡色,看樣子很柔軟,,因為走在水泥地上沒有嗒嗒的令人厭煩的聲音,。
姑媽覺得張啟云這一天的表現(xiàn)像個癡呆兒一樣。她生怕張啟云母親誤以為張啟云真的癡呆,,對張啟云的第一個印象不好,,總想著要幫張啟云補(bǔ)救一下。在出站口,,她回頭等張啟云上前,,扯扯他的胳膊,小聲說:“你去,,幫你媽提個包,。”
張啟云的身體一下子僵住了,,釘子一樣地固定在原地,,雙腳無法動彈。
姑媽威脅他:“你十歲了,,該知道懂事,。”
張啟云擺出一副要原地后轉(zhuǎn)的架勢,。
姑媽只好告饒:“好好,,不去,不去,?!?p> 釘子松開,雙腳又邁上前去,。穿著一雙不那么新的三十五碼藍(lán)色旅游鞋的腳,,腳踝細(xì)細(xì)的,細(xì)得連襪子都掛不住,,耷拉下來趴在鞋口,兔子的兩只耳朵一樣忽閃忽閃,,腳步卻沉重和拖沓,。
姑媽小聲地嘆一口氣,,自自語:“一對冤家呀!”
張啟云抬眼偷看母親走路的背影,,看著米黃色風(fēng)衣的后擺在她的腿彎處起起落落,,微風(fēng)蕩漾。他心里別別扭扭地念著兩個字:母親,。
墓地里的褐色爬蟲經(jīng)過緊急磋商,,確定了下一步的行動:繞過眼前高高的木墻,尋找一個繼續(xù)前行的方向,。
于是,,它們的兩條觸須揚(yáng)起來,前后左右地?fù)u晃轉(zhuǎn)動,,試圖在短暫的時間中制造出一個具有雷達(dá)效果的磁場,,從而決定自己選擇往左還是往右的道路。
其實(shí)原地后轉(zhuǎn)才是最好的選擇,,它們?yōu)槭裁礇]有想到呢,?是因為它們沒有脖子,所以腦袋無法轉(zhuǎn)動,,眼睛只能夠看到前方嗎,?應(yīng)該幫幫它們??蓱z的小蟲子,,當(dāng)了這許多人的面,找不到一條可以走過去的路,,多么難為,!
張啟云再沒有多想,果斷地從人群中擠上前去,。先是移動了一只腳,,插進(jìn)前方兩個大人的空隙之間。憑著這兩個人身上濃重的煙味,,他認(rèn)出他們是爸爸單位的同事,,趙叔和陳叔。
接著張啟云扁過身子,,吸起肚皮,,又移動了另外一只腳,將空隙擠開,,身子插進(jìn)去,。他感覺劉叔不耐煩地動了一下胳膊,好像要罵人的樣子,一低頭看到是張啟云,,才沒有火,。張啟云趁機(jī)超越他的身軀,又走了一步,,在稍前一點(diǎn)的位置上站穩(wěn),。
有什么東西,柔軟又帶點(diǎn)堅硬,,觸碰在張啟云的肩頭,。與此同時,一股很淡很淡的香味,,有點(diǎn)像甜橙切開之后指尖留存的清香,,細(xì)細(xì)地、絲絲縷縷地鉆進(jìn)張啟云的鼻腔,。
他忍不住地打了個噴嚏,。很響很響的噴嚏,響得姑夫回過頭來對他瞪著眼睛,。張啟云有了負(fù)罪感,,也覺得這個噴嚏打得不是時候。他不自覺地縮起了身體,。
這時候,,他才現(xiàn)剛剛肩頭碰到的柔軟物體是母親的手肘。他偷眼看著這個手肘:被裹在米黃色布料里面,、卻仍然是母親身體的一個部分,。
不知道為什么,他心里忽然有了一點(diǎn)莫名其妙的興奮和驚奇,。他很高興香桃的花香是屬于母親的,,非母親莫屬。相反,,如果香桃來源于另外一個女人,,比如姑媽,比如矮小尖刻的嬸嬸,,他就會繼續(xù)打噴嚏,,打到窒息,打到死,。